贾黎萍：废墟上的春天

废墟上的春天

                           

文 | 贾黎萍

推开这扇锈迹斑斑的大铁门时，心绪不免复杂。现在可以不受任何限制抵挡，轻松就进去的大门内，曾经是父亲工作几十年，给我们生活保障的机床附件厂，眼前，已成为空寂的废墟。

虽有看门人，虽然，厂区道路两边，高大的厂房还在。柏树挺拔葱郁，遮不住满地的落叶，因无人打扫，透出岁月流逝的无奈。道路右面，原来二分厂厂房门前，两颗高大挺拔的玉兰树，开满了粉红渐深的花朵，鲜艳而突兀，盛放在这个空寂的春天。

春天来了，玉兰花的绽放，带来了一片温暖的记忆，而碎了玻璃的空窗和塌陷的台阶，同样不堪入目。

从空了大块的窗口探头进去，空落落的厂房长满灰尘，没有机器的空旷，没有轰鸣声吵闹的寂静，像刚被惊扰盘旋而去的一声鸟鸣，都远去了，包括我的童年时光。

看门人是家属院一块长大的熟人，老邻居，头上有了白发，脸上也有了沧桑的皱纹。他现在的工作就是看守这个停产多年，有空壳，没有内容的旧厂区。

厂区空旷，突兀竖起一个高高的水塔。从前被机器隆隆的大厂房环绕时，并不觉得高不可攀。 现在，机器的轰鸣了无声响，再看水塔，倒有了直插天空的孤高和寡。

一口泉井，曾是附件厂生产生活的生命源泉，被砖石箍得坚固耐用，井口下面是一口清泉，源源不断的泉水，一年四季无声地充溢，清凉甘甜。

这口泉井在厂区二道门前右侧的花园里，被一片葱郁的毛竹掩映，毛竹隐蔽下的泉井，至今不曾断流，井边，满是冒出头的鲜嫩竹笋。

春天的气息，在空寂的厂区四处流窜，花园里，被看门人掐过一茬的野苜蓿，又蹭蹭冒出幼嫩的叶芽。即便走出花园，走向大门左边，父亲曾经工作的一分厂，已不太平整的水泥路面，破裂的缝隙中，青草也一并摇曳。

铸造车间、翻砂车间，机床附件最繁重、最原始的初加工车间。

记得大哥刚上初中，一个周日的午后，我和大哥被值班的父亲带到这个他负责管理的区域。在分厂入口处一间简易的办公室，有一个休息的技术员叔叔，来辅导大哥数学，一同学习的还有父亲单位张叔叔的儿子。他们两个学数学，听技术员叔叔讲函数，我在一边，拿着父亲装订的一个白纸本，被要求抄写语文课文的好词好句。

那几个周日的下午，我们三人，就守在父亲的办公室里。有一天，晚饭时间过了，父亲依旧在车间里忙碌。听父亲说，铸造车间的炉火烧起来后，就不能停，要一直看到天亮。等不到父亲回来，我们趴在桌上睡着了，迷迷糊糊中，被提前下班的张叔叔送回家。

那时，机床附件是畅销产品，生产车间，热火朝天，成品仓库，也满满当当，保障供应。即便后期，市场经济影响，产品销路不畅，成品和半成品仓库也少有空闲和落脚之地。

附件厂停产多年，有外乡人来考察过收购的事情，没有谈拢。

后来，企业合并，人员和机器设备撤离，只留下几个工人看守厂区和仓库。没有售出去的半成品、产成品，沉甸甸，乌压压，压在冷清的库房，件件还是摇钱树。

有一年，那么几个夜晚，邻居当班值夜，睡意朦胧中，听见大卡车驶进厂区，有人指挥打开了仓库门，过了许久，又在静夜中悄然驶出。

以为做了噩梦，邻居无法安眠，于是告假休息。等再回来上班，巡视仓库时，却发现，满满的仓库空无一物。

这让他想起那几个夜晚，听到的汽车声响不是梦魇，是实实在在发生的现实。

据说是河南来的商人，低价收购了附件厂的全部库存产品。

在厂区空寂的深夜，邻居再次失眠。他听到夜深人静的哭声，听到空旷的车间里机器响动和人声的嘈杂，越觉头皮发麻。他甚至还看到了二分厂车间里的灯火通明，机床前来回走动的人影。

邻居不敢单独出来巡夜，叫了伙伴，结果徒劳。

邻居说，厂子彻底空了，但好像还有一些东西没有搬走，他不知道自己在守什么。

我猜想，邻居看到的灯火，听到的机器轰响，就是在他父亲当初工作的地方。他们兄弟几人的童年，常有机会来此转转，印象太深刻了，还是思念导致出现了幻觉？

就像我自己，还没有走到铸造车间和翻砂车间的大门口，就会不由自主想起父亲值班回不了家的夜晚，连续生产不能停炉的车间里，钢水翻滚，父亲检查生产时的憔悴面容，成品的铸件在钢水里淬火的情景，总在脑海里浮现，赶都赶不走。

那时，只要开炉生产，母亲就会唠叨。因为值完班回家的父亲，裤腿上经常有钢花沾破的小洞，就像抽烟人裤子上、衣襟上经常发现烟灰烧的痕迹。父亲一生不抽烟喝酒，这钢花沾破的小洞，是时代和操劳留下的印记。

而坐落在老城东南山下，三分之一建在宽敞的沟口，三分之二伸进狭长的沟里，借助两边陡直的山坡做外墙，山坡上加固水泥护坡，并用铁丝网围栏的厂区，也逐渐变成时代的印记。

如此的建厂构想，当初是为了战略和安全的需要，也有节约成本的需要，但这样的厂区也最挡风寒。老城一年一度的春天，莫不是最先从这里开启？

当南山上的柳枝还由鹅黄向绿过渡时，厂区内的玉兰花早开始破绽。如今，人去楼空的厂区内，玉兰花寂寞开无主，而我，也为这春天的遗落感伤。

料得年年春常在，但我不甘这样的时节早早退出视野。

当我不能再次走进厂区，就一人走上南山。站在铁丝网依旧挡住的半山腰，回望厂区，看那年少的记忆，看那流逝的过去。待再环顾四周，南山的冬麦又长高了一寸，杏花春雨轻轻滴落下来，漫过视野，直抵记忆深处的春天。

作者简介

作者简介：贾黎萍，退休民警，近年开始散文写作，发表文字散见于《白银日报》《甘肃监狱》等报刊。

审核：三丫、晓霞、吴静

编辑：安蓝、晓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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