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缘无故地，突然就想起桑葚了。
黑亮的、漫山遍野的、缀满了少年枝头的桑葚。
“勤养猪，懒喂蚕，四十八天见现钱。”不知是谁的主意，也不知道哪一年始，那个叫前坡的荒坡上，布阵一样，就布满了桑树。待我长到十岁，能够独自一个人漫山遍野疯跑，某一天，在前坡，眼前汹涌浩荡的桑葚，一下把我惊呆了。
在此之前，每年的四月至五月，无论阴晴风雨，大人们总是一筐复一筐地从外面背回绿嫩的桑叶来，它们被一阵又一阵洒在蚕架上，一片沙沙声过后，变成了墨绿色的蚕屎，蚕们变得更加白亮。在这些箩筐里的桑叶中间，总有一粒粒桑葚夹在其中，它们有的已经熟透，有的还黑里透红着。未熟透的，有一点儿硬，也有一点儿酸，熟透的，黑而软，由无数个黑亮的小粒子组成，每一个颗粒都晶莹欲破，轻轻一压，就流出了汁。汁是浅墨色的，受到一层层桑叶的挤压、长途的颠簸，汁就染在了叶子上。用舌头去舐，甜味里有一股桑叶的涩香。在十岁之前，我最爱做的一件事，就是一遍遍地给蚕宝宝们喂桑叶。虽然我不知道它们来自哪里，为什么总是无穷无尽源源不绝。
桑葚不同于李子，吃多了肚子胀，会哇哇吐清水，桑葚可以当饭尽饱吃。桑葚个体有大有小，味道也千差万别，有一种叫毛毛虫的，味道最清甜。它细而长，有一点儿弯曲，周身有一层细细的绒毛，远看，像一排虫子趴在树叶下面。挑桑葚，有一个窍门，哪棵树的叶子壮硕，它结出的桑葚味道一定不差。还有一个不用嘴巴也能甄别的方法，那就是看哪棵树上黄蜂多，树上的桑葚不用说就是最甜的。黄蜂霸道，性子又烈又猛，总是和我们打争夺战。吃饱的黄蜂在空中飞出一条线，线的终点就是它的老巢。趁着雨天，抱一堆干蒿，堆在它的巢下点起一把火，火势冲天，蜂们再也不和我们争夺桑葚了。
羊也爱吃桑葚。大伯放一群羊，黑黑白白，豆子一样泼洒在山坡上，我们都数不清数。羊嘴刁，树下落了一层，它不吃，它上树，一个跳跃就上了枝丫。桑葚的汁，把羊嘴巴、胡子染上了一层墨，它们到小河沟里喝水，又把潭水染出墨色。羊吃上了瘾，圈门打开，拦也拦不住，直冲前坡，后面的人追都追不上。
老家所处的这片山地的地形，与别的村子很不一样，从对面五峰山上远远地看过来，它像一张皱巴巴的麻纸贴在一面破烂墙上，屋舍、人畜、升腾的声音和炊烟，仿佛几行歪歪扭扭的毛笔字。它们书写日月风雨，又一无内容。山高土薄，就需要广种，才能填饱肚子。在八十年代至九十年代初，家家都有一群牛，因为，地多得人耕种不过来。
十岁到十三岁，除了完成小学读书的尾期功课，我整整差不多放了三年牛。和放牛比起来，读书显得次要得多。而草场，总是固定在水草便利的前坡桑林里。八十年代初，实行土地到户，人们可以在很多方面展开手脚，蚕桑就走进了尾声，不几年，就彻底从人们的生活里消逝了。
星期天或放学的下午，我赶着牛，身后带着妹妹，往前坡上去。
从村子到前坡差不多二里路程，小路逼仄、曲折，牛群在前面扭着花步，我和妹打牛虻。我们用一根草梗，把捉住的牛虻串成一串，牛虻生命力极强，它们挣扎、张翅飞舞，草梗上的牛虻们朝着各自认定的方向乱飞，有时候它们努力的方向一致了，会带着草梗飞向天空。天空瓦蓝瓦蓝，像一匹蓝布，突然，一片云飘过来，把它撕碎了。
无蚕可喂的桑树成了牛们的美餐。除了有时成为猪草，除了当柴禾，除了被人连根挖起剥桑皮，它们再无用处。为了保卫我们的果食，我和妹妹砍来刺树，一层层把一些桑树围起来。在树干上，我用刀刻上妹妹的名它——毛丫。毛丫有一只麦草编的碗，通身涂了黑漆，那是她小时候盛饭的专用。她喜欢把桑葚装在碗里，晚上放在枕头边，谁也不给吃。受到挤压沉淀的桑葚一夜化成黑红色的汁浆，她用它涂在馒头上，那是神仙也想不出来的味道。
1988年4月，一个大雨连天的天气，毛丫被一场大病带走了。那是一种并不要命的病——长期中耳炎引发的脑炎。我在一所苦寒的山区中学读高二。那一年，毛丫十三岁。
两年后，刻有毛丫名字的桑树，被人砍倒，主干被做成了四根扁担。那是前坡最后一棵桑树。倒下时，肥美的桑葚落了一地。一村人吃了好几天。
通往峦庄镇的三条岭，高大嵯峨，在下山的公路边，长着一棵桑树，每到成熟时节，过往的人总会把摩托车停下来去摘食。它对面坡根下，有两座墓，据说里面是空的，只有主人的衣冠。他们的尸骨，留在了在江西万载县的某处矿洞。吃足了桑葚的人，把摩托车发动起来，燕子一样下了山岭。
2017年，我通过《我的诗篇》认识了年喜大哥。至今记忆犹新的是他在井下点燃炸药时，那隔世离空的一声巨响。那种震撼难以言喻。还有他晚上在一盏昏黄的灯下给儿子写诗的镜头，至今想起来，还令我眼眶发热。还有他结婚时写给妻子的那首诗，令人倍感温暖。他的诗，粗犷豪迈时，仿佛沙尘暴刮过黄土高原，温婉细腻时，又如涓涓细流，轻轻漫过青草地……
炸裂志
早晨起来 头像炸裂一样疼
这是大机器的额外馈赠
不是钢铁的错
是神经老了 脆弱不堪
我不大敢看自己的生活
它坚硬 铉黑
有风镐的锐角
石头碰一碰 就会流血
我在五千米深处打发中年
我把岩层一次次炸裂
借此 把一生重新组合
我微小的亲人 远在商山脚下
他们有病 身体落满灰尘
我的中年裁下多少
他们的晚年就能延长多少
我身体里有炸药三吨
他们是引信部分
就在昨夜 在他们床前
我岩石一样 炸裂一地
爱人
我水银一样纯净的爱人
今夜，我马放南山，绕开死亡
在白雪之上，为你写下绝世的诗行
陈年喜在出租屋写诗
儿子
我们已经很久不见了
我昨夜抱你的梦
和露水一起
还挂在床头
你在离家二十里的中学
我在两千里外的荒山
你的母亲
一位十八而立的女人
被一些庄稼五花大绑在
风雨的田头
我们一家三口
多像三条桌腿
支撑起一张叫家的桌子
儿子 这也是我们万里河山目下
大体的结构
儿子
我们被三条真实的鞭子赶着
爸爸累了
一步只走三寸
三寸就是一年
儿子 用你那精确无误的数学算算
爸爸还能够走多远
你说母亲是你的牡丹
为了春天
这支牡丹已经提早开了经年
如今叶落香黯
谁能挡住步步四扰的秋天
儿子
其实你的母亲就是一株玉米
生以苞米又还以苞米
带走的仅仅是一根
空空的桔杆
儿子
你清澈的眼波
看穿文字和数字
看穿金刚变形的伎俩
但还看不见那些人间的实景
我想让你绕过书本看看人间
又怕你真的看清
用心甘情愿的态度，过随遇而安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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