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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立忠
张立忠，退休军人，中国散文网会员。先后在啊《解放军报》《吉林日报》《西南作家》《散文百家》《河南文学》等报刊杂志及其公众号上发表散文数十篇。作品曾获第二届中华情全国诗歌散文联赛金奖，第四届、第七届中外诗歌散文邀请赛一等奖，第六届相约北京全国文学艺术大赛一等奖，吉林省退役军人事务厅建党百年征文一等奖等。出版散文集《岁月轻吟》
夜行琐记
吉林 张立忠
一、
初冬，天黑得早，傍晚六点多天就黑透了。城市上空像倒扣着一口黝黑的旧锅，锅底上有零零散散的窟窿，星光从那里漏下来。这让我晚饭后的行走变成了夜行。
夜暗如水被远处的灯光稀释，斑驳浅淡地洒在路上，让行走有一种朦胧的诗意。穿过江南大桥，寒风迎面扑来，从身体两侧慌慌张张掠过，向我来的方向狼奔豕突而去。风里似乎裹挟着许多微小的金属暗器，打在脸上有刀割般的疼感。江两岸灯火通明，五彩斑斓的灯光，努力地渲染着城市的繁华，它们似乎要抹掉昼与夜的区别。但在这寒冷的冬夜，这注定是一场徒劳的虚张声势，人们大多都被突来的严寒封在家里，江边步道上空旷寂寥、杳无人迹，这让两岸的灯火也变得清寒冷寂。我的行走彻底沦为一个人孤独的夜行。
说实话，我倒是颇有些喜欢这种在夜暗中孤孤单单行走的感觉，它让我享受着从人声鼎沸、车马喧嚣中突围后的安静，这正符合我当初坚持行走的初衷。虽然当初行走的目的主要是为了健身，但走着走着竟然发现，每次行走都是一场精神上的解放，一场让心从喧哗的禁锢中挣脱出来的自由，这种自由，在越来越繁华的城市里显得越来越难能可贵。如今的城市越长越大，生活的节奏越来越快，飞驰而过的生活和若明若暗的岁月带来的压力、终日不散的车水马龙碾出的噪音，让人们很难把绷紧的神经松驰下来，那种陶渊明式的“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的内在努力，在现代文明的高速奔涌中，越来越难以收到成效。身处喧噪的旋涡，人已无法独善其身，正是傍晚的行走，带来了意外的释放和松驰，这让我甚至能在严寒酷暑中把夜行坚持下来，并变成一种不可或缺的日常需求。
二、
刚从家里出来，身体略显僵硬，腿上的关节好像缺了润滑剂，动作有些滞涩，胯骨处还有不明原因的隐隐的痛感。走了十几分钟后，关节才慢慢地变得舒柔润泽，双腿也轻松起来，步幅开始加大，行走的速度变快 了。
这种傍晚的行走，我坚持了至少有十五年时间，几乎风雨不误。记得有一年夏日的一个傍晚，我打着伞顶着小雨走出来，走到江边时，小雨突然变成了瓢泼大雨，几分钟功夫，步道上就积满了雨水，雨点不停地打在积水上，激起密密麻麻的水泡儿，像开了锅一样，江两岸的楼房、景物全都淹没在白茫茫的烟雨之中。我撑着伞在大雨中走着，视线里没有一人一景，好像走在世外的洪荒旷野里。即便如此，我依然坚持走完了计划的行程。十几年过来，行走究竟让我受益多少不得而知，但起码它使我在一定程度上保持了一种精神上的活力和每天都有的一份难得的宁静，并由此生发出一种心理上的安慰和满足。
走了23分钟后，到了万通大桥下，手环上显示已经走出2641步。从大桥底下穿过，步道左侧的江堤变成了陡立的挡水墙，约有五米多高，墙面上是一块接着一块的巨大的《中华名医》浮雕，每块浮雕长约八米，高有两米多，我数了一下，一共有22块，总共延展了约有200多米。浮雕上塑造的是中国古代的一些医药名人，看名字有扁鹊、孙思邈、张仲景、华陀、李时珍等，浮雕的底沿有灯光照耀着，让那些历史人物即使在这黝黑的夜晚，依然可见地履行着向行人传播中华医药传统文化的职责。在这寒冷的夜晚，有古人陪伴在我的行程上，心里似乎多少褪去了一些孤单寂寥。
像这样的浮雕，在市区内的红旗桥头还有一处，它们都在努力地说明这是一座医药城。确实，改革开放以后，医药产业是这座城市的经济支柱之一，有许多知名的企业：修正、东宝、万通、振国、华夏等药业名扬全国，当然也让这座小城的人们受益匪浅。这让我想起了二十多年来自己的一些切身感受。上世纪九十年代前半期，我不幸身染重疾，初时四处寻医问药不得，之后很大程度上我是靠着这座城市的医药产品，稳定了病情和心态，阻滞了生命质量的迅速下滑。那段经历虽已成为遥远的往事，但当年开启的那个难忘的拯救健康的过程，至今仍未完全中断，我依然还在依靠着这里的医药产品，维系着曾患重疾的某一内脏器官的正常功能。当然，我们现在可以有了许多其它的选择，但我仍然坚持选用地产药物，它最直接的好处是可以让我以一种极低的成本、有效地维持着生命的基本质量，这是远离医药产地的人们不易获得的福利。除了人们的健康之外，医药产业的兴旺，也让这座城市的建设多得襄助，像我身后的万通大桥、前面的修正大桥，都是由同名的医药企业捐资修建的，它们给市民带来了交通和生活的巨大便利。在这个全民都在关注健康的时代，医药产业的盛旺顺理成章。然而，他们同样也面临着严峻的挑战，人才的引进、新品的研发、技术的进步等等，像一道道横亘在所有产业前面的悬崖，攀登上去便是满眼光明一片坦途，攀不上去就只能在悬崖的阴影里徘徊，最终被阴影吞没。一座城市像一部巨大的机器，她的运作效率关联着无数个家庭和无数人的命运，我衷心希望这座机器的每一个部件都完好高效，为她所依赖和包容的每个人制造出更多的福音。
三、
走过浮雕区，步道随着江水向左拐了一个大弯，转过那个弯度，眼前豁然开朗，修正大桥的庞大体廓和斜拉索组成的巨大的灯光屏幕，铺天盖地般填满视野，屏幕上的蓝天白云、山川河流、游魚飞鸟、车辆行人栩栩如生，像在夜空中开辟出一块仙幻的天地，让人有种行走在梦中的感觉。
走至32分钟时，我终于走到了修正大桥的桥下，这是我回程的转折点。手环上显示我已走了3756步。桥下的风更大了，粗野地拉拽着我的衣服，意欲胁迫我加入它们的行列。我放慢脚步，稍事喘息，顺势转身往回走。
夜色更浓了，远山近水被洇染成一幅大写意的国画，远处是浓墨泼洒出来的丛山，近处是灯光彩绘的城市轮廓。灯火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照出来的城市也似乎被冻僵，失去了白昼的活力，站在那一动不动。因为是顺风，感觉没有来时那么寒冷了，步伐也轻松了许多，风吹在后背上，有种显著的推力在后边帮着我驱动着身体，让行走的速度不由自主地快了起来。在寒冷的夜暗中，黑暗掩去山光水色，寒冷驱除了路上行人，黑暗与孤单帮我免去了左顾右盼的分神和干扰，使行走变得更加单纯，精力更为集中。
走近修正与万通两座大桥之间的转弯时，猛然看见挡水墙上边的栏杆前，站着一位年轻的女子，她穿着在夜暗中依然显眼的白色羽绒大衣，而裤子则是黑色的，这让她的双腿与黑暗的背景完全融合，由下往上看给人一种她悬浮在半空中的感觉；远处的灯光打在她脸上，照出了那张脸的精致以及其上覆盖的惨白和忧愁；她在寒风中孤独地立着，眼睛注视着我，在我与她视线相踫的那一瞬间，我似乎感受到一股寒意顺着她的视线传导过来。我赶紧扭头紧走几步，从她的目光注视下快速通过。
走过十几步之后，回头望去，栏杆前已空无一人，我停下来仔细向上边看去，没有看到任何人影儿，也没有听到一点声音。我很诧异，她怎么瞬间就悄无声息地消失了？恍然间我有一种走进聊斋的感觉，“鬼”这个字瞬间在我的脑海中蹦出来，一丝恐惧像过电一样从心底流过。但旋即便镇定下来，我想那决不会是鬼，在科学技术渗透到生活每个角落的今天，哪还有鬼的活动空间？我是一个无神论者，对鬼神早已有了固化的认知。鬼是什么？无非是人而已。生活证明：古往今来一切活跃在人们传说中的鬼都是人创造的，天南地北一切活动在现实生活中的鬼都是人变成的。人变成鬼是件很容易的事情，欲望的膨胀、道德的沦陷、法律意识的缺失，都会点燃人性中的恶，让人在一念之间变身为鬼。更确切地说，鬼是人们对在黑暗中作恶之人的一种称呼，是人们对凶残人性的一个界定，是人们对某种丑恶心灵的一份形容，是人们对违背人伦和道德良俗恶行的一种形象塑造和恶评。世上本无鬼，鬼在人心中。人怕鬼就是自己吓唬自己。想到这里，我自嘲地笑了笑，转身继续往前走去。
四、
寂静是夜行最好的伴侣，它会帮助你把内心的繁杂清理干净，让思绪有条理、有秩序地铺展开来。夜行进入后半程，身体和心情都已彻底地放松下来，踩着被两岸的灯光稀释变薄的夜暗，我有节奏地走着，记忆中的往事清晰地被摇曳的灯光点亮，五十年前的第一次夜行，像电影一样在回忆的屏幕上播放。确切地说，那是一场我从军后参加的第一次长途夜间行军，它发生于1970年冬季野营拉练的尾声中。
记得那应该是1971年2月上旬的一个傍晚，大约晚上七点多钟，我们从通化市远郊的铁厂镇出发，一路向南开进。那时我只有十五岁，但我好像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善于行走的潜质，在第一次参加那样一场历时近两个月、行程七、八百公里的异常艰苦的大拉练中，我和比我年龄大的战友们一样负重、一样行走，从未掉队，也从未让别人替我分担肩负的重量，完全靠着自己的体力走完全程，这是连我自己最初也没有想到的事情。而且更令我引以为傲的是，在许多人都走得满脚水泡之时，我在行军中脚上却很少打泡，这让我在拉练时很少受到脚泡的困扰，我想这可能与我小时候，在农村的整个夏天里都是光脚走路有关系。
那天晚上的夜行军，我记得我仍如往常一样，背着捆有被子和皮大衣的背包，背包里裹着一个装着换洗衬衣的小包袱，背包的外边别着一双军用高腰解放鞋，背包的上边还挂着一条装着八、九斤粮食的粮袋；我的身上还挂着子弹袋，里边装着一百发子弹；并与子弹袋交叉地挂着一个手榴弹袋，内装两颗手榴弹实弹；背包上边横担着一枝半自动步枪。总重量加起来约有四、五十斤重。我们冒着零下二十几度的严寒，在崎岖的山间路上默默疾行。
初走夜路，心中有一种难以抑制的兴奋，走起来格外有精神。夜间行军不准讲话，只听得队伍中“刷、刷、刷”的脚步声和“呼哧呼哧”的喘息声，偶尔还会有一两下咳嗽声。夜间行走不同于白天，可以观山望景转移对疲劳的关注，夜里一片漆黑，看不清两侧的景致，只能埋头往前走。前半夜走的很顺利，但走到后半夜时，我遇到了一个难解的干扰：困倦开始袭来。或许是因为身上的力量都被分配到两腿和双肩上的缘故，我竟然再也没有一丝一毫的余力，可以支撑起自己的一双眼皮，上下眼皮不停地打架，我努力地想阻止它们，但最终它们还是合到了一起。令我没有想到的是，人在行走中居然还能睡着，而且并不耽误行走，如果行走的速度和方向一直没有改变的话，我估计行走与睡眠或许将会长时间互不干扰地继续下去，可一旦前边的速度慢了下来，我就会撞到前边人的背包上猛然惊醒。这种睡睡醒醒、半睡半醒的状态，持续了至少约有一个多小时，熬过了那个嗑睡连连迷迷糊糊的时段后，人才又变得精神起来，行走又重新回到清醒振奋、活力十足的状态。
这场夜行军的开始，我们是一路向南走的，先是穿过通化县境的一角进入集安境内，而后转向西行，穿越吉林、辽宁交界，进入辽宁省桓仁县境内，最终在桓仁县的一个小山村里宿营。早上七点多钟，我们到了宿营地，顾不上洗漱，打开背包倒头就睡，一觉醒来，已是下午三、四点钟。算起来这场夜行军历时十二个多小时，行程约一百华里，我们称之为“百里夜行军”。那一场夜行军已经过去了五十年整，同那场行军相比，现在的夜行可谓微不足道，但我一直觉得，它同样也是生命里的一种跋涉，同样也具有生活的一份积极意义，坚持下来，仍然是一件难能可贵的事情。
五、
走过回程的一半时，头上开始微微冒汗，疲劳在两条腿上渐渐显现，速度和步幅都变得不太充分了。我加快摆臂的速率，在风的助力下，尽量让速度得以保持，直至走近小区的大门。此刻，正好遇到从小区的大门里走出来的一群工人，他们的身上沾满了灰尘，脸上挂着厚厚的疲惫，从他们手里拿着的工具来看，这应该是一群刚刚下班的装修工人。他们是谁？是远郊来城里务工的农民、还是城里下岗后自谋职业的工人？无论是谁，他们马上面临的也是一段或长或短的夜行，他们的夜行当然不是为了煅练身体，而是为了尽快地赶回家中吃饭休息，为明天的生计积蓄体力。这表明夜行者不是只有我和我们，生活中还有许多不是为了夜行的夜行人，他们常年在生活的夜路上披星戴月地跋涉，为了心中各种各样的梦想奔波。
记得三年前，我住在市中心的一个小区，因为睡眠不好，每晚半夜一点钟左右都会醒来，醒后两三个小时难以入睡。有时我就站在客厅的落地窗前看外边的夜景。有意思的是，我每次都会在这个时段看到一个人，打着手电、拿着一个带着长杆的检测仪器，在半夜一点左右准时来到我们的院子里，逐个检查院里的燃气管道井口和进入楼房的那段管道。他是一位燃气公司的安全检查员，他的工作就是每天夜里检查市区燃气管道的安全情况。我不知道他每天的夜行要走多久？要检查多少个小区的多少栋楼？也不知道在这座城市里有多少位像他这样的人？我想，对于他们而言，夜行是一项工作、一份责任，也是一种异于常人的生活方式，他们每天晚上用夜行守护着这座城市安然入睡。他们的夜行超出了行走本身的意义，惠及着整座城市，他们是一些令人肃然起敬的夜行人。
这些事告诉我们，夜行人是形形色色的。由此我想，夜行本身也应该是多种多样的。因为人在一生中遭遇的黑暗是多种多样、不一而足的，有夜的黑，也有生活的困境和人生低谷的暗，在这样的黑暗中行走同样犹如一种“夜行”。因此，人要学会在人生的逆境中自如地行走，从生活的黑暗里走出光明、走出坦途，只有经历过如此的“夜行”，人才会由弱小变得强大。
终于走进了小区，我看了看手环，当晚的夜行，全程用了一小时零五分，行走7329步，约合5公里。但在我的意识里，我的这次夜行似乎远远不止这些数字，我仿佛走过了一个广阔辽远的时空，检阅了浩如烟海的故人和往事，这让我的夜行充实愉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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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李 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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