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 怀念母亲

我站在一棵柏树的旁边，仰起头来端详她的主干和树冠。硬硬的枝叶伸向空中，愈见其苍劲。树冠如伞盖一般，遮严了空旷的地面。这是一株古柏。那悬挂于树主干的半腰里的说明牌上写着，此树栽植于元代，距今已有了八百年多年的历史。时，朔风嗖嗖地吹着，雪片急切地落着。正是严冬的时节，这柏树却墨绿墨绿的，比起夏天来，丝毫也不逊色。勃发的生命正显示出她的活力。人们都说，夏天是生命的季节，新树、老树都疯长，然而，对于这古柏来说，恰好颠倒了一下，冬季成了生命的季节。

和柏树一样，《红楼梦》也是越老越年轻。手抄本时，因宣扬了“淫”，被列为禁书，大约一百五十年以后，到了五四，随着封建礼教的逐渐消弱，《红楼梦》“预示了封建制度的必然灭亡”的伟大价值，为学者所发现，成了从土里拔出来的金子，开始闪烁生辉；到了今天，中外以研究《红楼梦》为业者，人数众多，并享有“红学家”美誉。《红楼梦》研究，被称为“红学”，成为一种专门的学问，研究成果浩如烟海。

岁月的尘土并没有把我的记忆掩埋。三十年前，我刚刚走出大学校门，也是于一个寒假的春节前，冒了严寒、头顶大雪，来看望了这株古柏。古柏种植于京城孔庙的院内，象征了不朽和灵性。孔孟儒学历来都是国人的正统文化，国人自古就仰视儒家文化，文化墨水在了人们的心中，至高圣神。不朽的文化，用了柏树来象征，恰如其分，古人智慧于此可见一斑。三十年前和三十年后，在了人间，这是一个相当的漫长，一个人能有几个三十年呢？三十年前，是一个浑身朝气的毛头小子；三十年后，距离退休已是不远矣。古柏的主干似小龙盘旋而上，一种默默竞争的姿势。三十年后，这柏树一定枝干叶枯、生命不存了。可是三十年后再来，我原来的判断是何其的幼稚。不知怎地，我感觉，这株柏树就是我的母亲，我的母亲就是目前的这棵柏树。然而，不知不觉中，屈指细算，我妈走了已经整整五年了。

隔壁邻居的男孩年龄与我相仿。放学后或者星期天，就常常在一起玩。离住处不远，有一条小河，夏天每至，清澈的水哗哗地流，小鱼、青蛙时常于水中出没跳跃。这里，成了我俩的天然游乐场，其情其景，历历在目，仿佛时间推移越久，记忆越深。他偷了妈妈的钱，后来被他妈妈发现了。他妈妈手执长长的光滑的竹鞋拔，怒目圆睁地审他，他呈立正姿势老实地站着，不敢抬头看一眼，他很清楚，他稍作不逊，便遭致一顿怒打。

“妈妈，我买了两个苹果，和邻居大平吃了。”他哭声哭气地说。

妈妈心中火气正旺，撇下孩子，就前来质问我的母亲。我妈说，孩子出去玩了，等回来我问了再说。邻居妈妈前脚刚走，我后脚就到。其时，我爸正专心读着一本线装《初刻拍案惊奇》。父亲脾气大，为不让他看见妈妈，就把我从屋里叫出来，问我，邻居孩子偷了他妈的钱，买了两个苹果，说你吃了一个，告诉妈，你到底吃他的没有。我听后，郑重摇摇头，尔后说，没有。妈妈了解他的儿子，他的儿子从来不说谎。“没吃就不要理她了。”我妈说。

邻居玩伴妈妈的弟弟是北京大学地质系毕业，在西安一个地质部门工作。其时，他的老妈尚健在。邻居玩伴家里无人识字，每每从西安来了信，他妈妈就叫我给她念，念完了，还让我写回信。这些事，往往是完成后，邻居或者我才告诉我妈。我妈听后，就笑着说，好儿子，记住，帮助别人就是帮助自己。

转眼，我已经是高中生了，高中的功夫主要在做题。一本一本的习题集，真的成了“题海”，我在“题海”里游得疲倦了，愈觉得枯燥，对着正陪着我写作业的妈妈说：“书里哪有颜如？玉黄金屋呢？”“小时候吃苦不叫苦，老了吃苦才是苦。你看看街上垃圾桶旁边拣纸箱子的，满头是汗，有个蚊子咬额头，手脏得也不能拍。还有蹬人力车的，大太阳下还着急地跑路。题做多了，你就有了本事，有了本事，才能走到人前头。”说着，妈妈为了让我更有兴趣地学习，就翻开厚厚的成语词典，让我背成语，背错了，她就纠正。我的大量的成语就是以这样的方法学会的。

那时候，家境极贫。看着两个儿子吃不饱饭，常常是面黄肌瘦，胳膊也不粗，干不了体力活。为补贴家用，妈妈就和别人承包了一个建材厂。除了副厂长做管理外，还兼做财务会计。企业里，打工的农民多，特别是在农闲的时节，洪水般涌过来打工。很多的农民工，我妈起早贪黑，所做的表格丝毫不差。此事过去了很多年，我也由儿子变成了一个父亲。回忆起来，问其故，母亲笑而答曰，在那个位置上，就要做好那个位置上的事，人们都时时看着你呢。千万不能懒，做事的效果不能要求太快。我听后愕然。一笔一笔的账务，一目了然，有一个农民工，在厂子里做了二十一天半，怒气冲冲到家里找见我妈说，工资少给了他。我妈找出厚厚的账本，问了其姓名，指着表格里的数字说，二十一天半，一天二十元，共410元，这儿还有你的签字。那人看后，支支吾吾赶紧溜了。

后来，我到一座离故乡极为遥远的城市上大学，告別了母亲，我很不习惯。学习上的烦恼，生活中的难事，就总想和母亲谈谈。有了苦水，就必须倾倒，这也是人之常情。其时，沒有电话，更沒有手机，交流的唯一方式，就是写信。写一封信，从贴好邮票，投到街上的邮箱里，尔后，这信就住在我的心里去了，时时惦记，日日惦记，直到接到了母亲的回信，一颗悬着的心，才落下来。接信后，天大的事，也顾不上了，先拆封看，字很小，却也秀气，一行一行，很整齐，给人以美感。信的内容，针对性极强，以她的丰富的人生经验，为我逐一指点着迷津。因为有了母亲的点拔，使我郁闷的情绪得到了缓解，在学习上也少走了很多的弯路，就连党史这样的公共必修课，期末考试结束，老师都要表扬我，说我的成绩考得好。

无事时，母亲极爱和我聊天，逮住啥聊啥。我一伏案面对稿纸写作，若在了夏季，她就找块简易棉垫，下楼乘凉；如是冬季，她就呆呆地看着我，不说话。见我写完，收拾纸笔，她就喋喋不休地说，写到多会儿就是个头啊！歇一歇，玩一玩吧。我妈也是在一个落雪的季节里走的。那漫天飞舞的雪花，是对母亲的送行。我的感觉里，我妈绝对没有走，她只不过是到另一个温暖宽敞的房子里生活去了。

母亲通过言行留给了我万金难买的财富。听不到母亲碎碎叨叨的聊天，我似乎是丢失了些什么，心中空荡荡的。她的对我的无形的熏陶，也给了我某种精神上的支撑，使我在漫漫人生路上求索。在我的孩子遇到类似事情时，我往往就引用母亲的话教导他们。并且一代一代传下去，母亲的风骨，就越老越年轻，指导其人生事业的成功。因为母亲的话语始终闪烁着朴素的哲理，就愈见其珍贵。伟大就是由一点一点的平凡垒起来的，再过多少年也不过时。

从那时起，每年春节前，劲劲朔风刮面最严寒的时节里，我都要独自倒两次地铁，去孔庙国子监博物馆，看望那株实际上古老看上去却年轻的柏树。见着了这株柏树，我就感觉是见着了我的母亲了。

【作者简介】马青山，生于上世纪六十年代初，原籍河北，现定居北京。早年大学本科毕业，做过新闻和大学教师，发表过一些文学评论、小说和散文作品。散文《怪鸟》做过某省高考教材，《绿色的记忆》获全国大奖赛二等奖，出版过长篇传记文学《岁月无痕》（署名占青川）。

（本期图片来源于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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