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文学回忆录》始识木心吾师，心敬慕之，今日终于前往故居拜见。凡心中所惑，木心先生皆不吝解答。坐临水石阶上录此文，似懂非懂，惟觉高深，还须日后参照，或可彻悟。再谢吾师，以灵遇我，不使寂寞。归去时胸无窒碍，神思舒畅，信步徐行。途中拾一青果，气味清长，嗅之而欣然出门也。
现呈问答白话如下。
我：木心先生，您好，学生来拜访您了。
木：你好，我们以前见过。
我：我是第一次来这里啊，还来晚了，五点半，您的纪念馆已经关门了。
木：见过不一定要在现实里。你知道我为什么将这里命名为“晚晴小筑”吗？夕阳西下，青石向晚，人去楼空，你来得正是时候。
我：我还是不相信我们见过……我这次来是想请教您几个问题。我正处在人生重大的节点，说不迷茫也迷茫，想请您指点我。
木：其实你大可不必跑来此地，随时随地都可以向我发问。人的心是一面有记忆的镜子，你读我的作品，深有感触并表达认同的时候，就已经看见我了，我的回答你也能猜到一二。但你就是不够肯定，对吧？
我：是啊，我想离您近一点，这样就能更真切地感受到您了。
木：那你问吧，但问不问在你，答不答在我。还有，别人问过的你别问，别人能答的我不答。
我：好。我先请教您第一个问题：为什么我在学校里学习，却感觉离老师很远；而只是看您的回忆录，却感觉离您很近。
木：这个很简单，精神血统。你昨天已经大概了解一点了，尼采，拜伦，你跟他们是同根同源的，你们有很近的血缘关系，我们也是一样。精神血统直接关系着精神故乡，人的第二次生命是在那里开始的，所以你感到亲切也正常。我们其实是生活在一个混乱无序的现实世界，我们都是异乡人，真正的故乡是要靠自己去找的，这一点你已经知道了。庆幸的是我们有书作为地图，有前人指路，要找到还是不难的。
我：我明白了。第二个问题：您是否也怀疑过自己？
木：年轻的时候怀疑过，不止一次。可自从入狱之后，我想了很久，明白了自己的路，就不再容许自我怀疑。你知道，我们两人要走的路是不同的：我要走的路是如一的、纯粹的，怀疑只会对我不利；可你要走的路是多元的、驳杂的，怀疑尽管痛苦茫然，但是必需。所以，我要坚定我的坚定，而你要坚定你的怀疑。
我：坚定我的怀疑……这太难了，我怕有一天会坚持不下去。现在我已经很痛苦，因为我什么都不信，什么也不能救我。我害怕有一天连我自己也开始怀疑自己，那时候我找不到一个清晰的意识该怎么办？
木：这个问题很大，尼采比我有更完全的回答，但他也没能过这一关。我只能告诉你，在艺术上，一直都有两条路通往最高处。你大概听说过“风格”“流派”这样的东西，但真正的艺术和艺术家都是不能被定义的，也不能被分类。大多数艺术家穿过了混乱，最终还是选择了一条稳定的道路继续向上。但其实在那个路口，还有另一种选择，那就是进入混乱的中心地带，也就是意识的乱流区，那是一片充满危险的处女地。我们几乎全部选择了安全，少数人进入了乱流然后湮灭无声……但我们也都知道，曾经有人在那里伫立过，并且他没有丢掉自己。
我：太深奥了，我不懂，更不可能做到。我只是一个不甘平凡的凡人、一个不愿庸俗的庸材。我希望您能给我一些切实可行的建议，比如我当下该怎么做？
木：走，去你感到陌生与恐惧的地方，去让你重新认识并见证自己的地方。你这孩子太缺乏勇气，你的反叛是形式上的，你的傲也只是看似威风的面具。你没有历练，没有见过赤裸裸的真实，也不曾身处险境，这不行。走出去，活下来，这会给你很多自信和底气。到那时，我们再来学创作。
我：我知道我该出发了，可我总是怕。我不知道我在怕什么，但它一直在阻碍我。恐惧一天不消除，我就一天不自由，就一天不能去做真正想做的事。
木：你怕不怕死呢？
我：我只怕死了没人记得我。
木：你已经两天没吃饭，可还是顶着太阳跑到这儿来，为什么你有这样的力量？
我：因为……我从头到脚都想弄明白这些问题，它们困扰我太久了，我实在感觉不到饿。
木：错了。你不会死，也不会累，是因为你不甘心。当一个人不甘心的时候，他就会感应到真正的力量。我问你，刚才你说自己是个凡人和庸材的时候，内心有没有一点点不快？
我：十分不快，但我压制住了。
木：为什么要压制自己内心的感受呢？你的心是这个世界上唯一永久忠诚于你的东西。当它不甘不愿的时候，不要强迫它去说违心之语，说得多了你就真的弄丢了自己……那么现在我再问你：你觉得你是凡人和庸材吗？
我：我不是。说真的，我一直觉得我是那种不死就一定能成的人，我心里早就准备好支付许多代价了。我不要这一生无所成就，不要碌碌地死去——如果我真的是凡人和庸材，我宁愿早早离开人世，我不接受那样的结局。
木：世上只有一种正确和真实，那就是相信。如果你相信自己不平庸，那么你就一定能等到一个“雄鸡一唱天下白”的机会。但问题是，在那之前，你要如何准备自己？就像尼采说的：果实已经成熟了，可你成熟了吗？
我：可我现在能做的实在有限，我一无所有，只能读书、行走，还能怎么样呢？
木：这还不够吗？用读书去寻找精神血统，用行走去集录世间百态，用理性思考，用心感受，再加上你的年轻和你的不甘，你能做的太多了。你知道的，一无所有也象征着无所畏惧——你有什么好失去的？什么都没有，所以现在的你没有对手。去做吧，年轻人，别等了，你看太阳都要落山了，而你还没有出发。
我：我懂了，但我还想问您：我要先在中国行走呢，还是直接走向世界？
木：你了解中国吗？这是你的坐标，包括你自己也是坐标。一个人对自己的根有多深都不了解，怎么去丈量天空？我建议你先探究中国，母语、母系文化的视角有助于你将来加深对其他文化的理解。
我：那么我想一个城市一个城市走过去，不直接从A到C，而是从A到B再到C，哪怕很荒凉的地方我也亲自去走，您觉得可行吗？
木：没有什么不可行的。你有用不完的热情和精力，没有路你就走出一条路来，但要学会保护自己，唯一的要求就是不要死，再潦倒都不丢人。你不需要退路，也不需要捷径，那都是给那些年老体衰的人准备的——你只要走，走便是了。
我：我会尽快上路的。先生，您会一直做我的老师、引领我的，对吗？
木：我从来没有做过你的老师。我说过，我们要走的路不同，我的经验可能会害死你，一切都要你自己去重新审视判断。这是你的不幸，也是自由。记住我的话，在人生道路的规划上，任何人都没有资格去做你的老师，没有人能对走在另一条道路上的人指手画脚。人生的主意自己来拿，艺术的选择要兼收并蓄。你不笨，你能听懂我的话。
我：是的。可我应该怎么定义自己呢？我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啊？
木：你就是你。虽然我不喜欢提萨特，可你想想他的话，“你是什么样的，全由自己缔造”。想想尼采说的，“成为你自己”。不要为自己设立任何定则，不要试图定义自己或规范自己，没有方法就是你的方法。你只有安于混乱，并且不在混乱中迷失，你才最终可以认识到自己是谁，以及你要走的路通往何方……一个人越是混乱无序，就越是接近无限。我想看你在荒野上走出一条新路来，那也是我没能走完的路。
我：您的教诲我记下了。先生，最后我想问爱情……
木：这个我不回答。我选择了孤身一人，这有利于我的艺术；你可以有伴侣，也可以像我一样，我说了你可以没有定则。但我的忠告是：不要让任何感情影响你的判断，不要急于决定，真正的爱会让你更加坚定地去走自己的道路。日后就算遇见了真心喜欢的人，也不能忘记自己的使命和雄心。不然以你的脾性，年长日久，放弃自我实现只会让你重新陷入恨的泥沼。这方面要清醒一点。
我：是。
木：好了，你该走了。带着剩下的疑问，离开这里，自己去路上找答案。我最后送你一句话：早点上路，晚一天你的热情都会变成毒素，你的消耗得不到补充，你会死的。
我：先生，谢谢您教我。
木：去吧，我们还会再见面。
我：告辞了。
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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