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自：《物的理论》
作者：托马斯·内尔
译者：蓝江
我希望我的运动导向方法要批驳的第一个问题是，物是静态的东西。这种“静态的物的理论”有几个版本，每个版本都有问题，我认为这值得说一下。让我们先看看这些静态理论，然后考虑它们的问题，看看是否有一个不同的前进方式。
1．客观主义
第一个，也许也是最普遍的，关于静态的物的理论被称为“客观主义”。在这个理论中，物是一个静态的、自我封闭的时空组合，它在被人类发现之前就已经存在了。对于客观主义者来说，物静静地躺在那里，可能几百万年都没有变化，直到它们被人类 “发现”。发现的行动、工具和条件并没有改变物体的任何东西。根据这种观点，科学家的活动、环境和工具可能有助于或阻碍对物体的清晰认识，但它们不是物体的一部分。
在这个理论中，科学探究的对象并不影响观察的工具、环境或观察者。物和观察者一样，在发现中保持不动或者不变的状态。我们关于这种物的理论可能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改变，或者该物可能会对人类产生不同的意义。然而，无论我们对它的看法如何，该物在本质上仍然是不变的。在这种观点中，物的恒定性正是使经验验证和证伪成为可能的原因。
例如，语言只有在它能被一个稳定的经验对象准确验证的情况下才具有客观意义。如果对象移动或改变观察者，语言和物之间的整个关联突然变得不稳定——在流沙上滑动。科学史家喜欢讲述发展的、进化的或进步的故事，讲述我们在一套固定的自然物上不断增长的知识，这并不是巧合。科学和其他知识领域的进步理念依赖于一个不变的物的领域，它可以被逐步验证或证伪。
这种客观主义的一个极端例子是，自然界由几何学和恒定的数学形式组成。由于这些形式通过认识它们而保持不变，客观主义的数学和逻辑学声称发现了一种静态和永恒的“自然语言”[13]。
2.建构论
我想看的第二个静态的物的理论被称为“建构论”。在这个理论中，一个物是一个观察者或一群观察者的固定心理状态。建构论者认为，主体对物的思考与物本身之间的任何对应关系都是完全任意的，而不是通过试验和错误取得进展。
如果某物是只出现在观察者的固定观念或概念中的东西，那么关于物本身的实际特征的知识就不可能有基础。无论物是什么，建构论者说，我们所能获得的都是我们的思想、语言和行动。
例如，当一个科学家观察一种状态时，建构论者指出，她不能不带来她所有的文化、历史、语言、工具和制度上的偏见。这些文化信仰对于事物本身来说完全是附带的。因此，观察者永远不可能与物本身相遇，因为相遇和观察者的存在塑造了物被体验的方式。因此，对建构论者来说，科学的对总是具体的、背景性的、集体的、社会性的、固定在人类结构中的产物，除了科学家相对稳定的观察背景之外，没有可知的存在。
同样，历史学家倾向于从科学思想、思想家和文本的角度来写科学史，这也不是巧合。建构论者倾向于优先考虑人类对物的思考，而不是分析使其知识成为可能的不断变化的物质条件，包括其他物和非人类过程。
在我们继续讨论这前两个静态理论的问题之前，让我们看看最近的两个替代理论。避免试图让对象本身与我们的对象相匹配的问题的一个方法是，首先不要引入划分。如果一切都只是客体呢？我们就可以把主体想成是一种高度复合型的物。因此，接下来的两个理论，不是把世界分为主体和客体，而是把它分为物和它们的关系。
3.关系本体论
这种方法的一个版本被称为“关系本体论”。在这种观点中，物只不过是它与其他物的所有关系的集合。在这种理论的一个流行版本中，称为“行为者网络理论”（拉图尔），关系是主要的，物作为节点出现在预先存在的网络中。对象是它们所做的事情，或者说它们如何通过其分布式系统行动。在关系本体论中，不存在不相关的物。
此外，在这种观点中，物之间没有预先给定的等级制度。关系总是可以转变，变得不同。物的本质并非静态的，因为是更广泛的网络定义和区分了它们。物有生有死，但网络模式却没有，因为它们先于并超越所有物。不过，倘若如此，如果不是物本身，那么网络的变化和新颖性的来源是什么？如果没有运动的物，网络怎么可能变化？
对这个问题的一个答案来自于另一种关系本体论，即“生命论的新唯物主义”[14]。在这种观点中，关系是“重要的”、“潜在的”力量，在关系中产生“变化”，而在物中没有任何物质运动。它的支持者不称这是对物体的'“静态”看法，但在我看来，它仍然抹去了运动或动能的变化，而支持虚拟或关系的变化。例如，法国哲学家和演员网络理论的创始人布鲁诺·拉图尔拒绝了物的“静态”观点，而是建议用一种 “连续的定格理论来取代它，这种理论最终可以记录建筑始终是连续的流动”。拉图尔明确地接受了“世俗偶发论”的标签，这意味着世界是由通过时间运行的离散的定格组成的。
但在讨论与我的方法的差异之前，让我们看看最后一个非运动型的物的理论。
4.物导向的本体论
这最后一个理论是最近的，也是与前三个理论最不同的。在物导向的本体论中，一切都是物和关系。像关系本体论的物的理论一样，这种观点同意对象在变化的关系网络中连接。然而，对于物导向的本体论者来说，对象不能被还原为其关系。物是“离散的”、“稳定的”“不可知的”“自身的东西”，有“明确的边界和截断点”。每个物都是“真空密封”的，与其他物隔绝，并在其中包含一个秘密或“抽离的本质”，对它来说是“独特的”。格雷厄姆·哈曼（Graham Harman）是这一理论的创始人和支持者，他将其描述为一种没有主体的康德主义——一切事物本身都是不可知的物自体。
哈曼不同意客观主义者的观点，因为他说他们把物还原成由什么构成的（物质和粒子），从而“破坏”了物体。他也反对建构论和关系本体论的观点，因为他说这些观点把物还原为它们的关系网络，从而“过度破坏”了物。他说，科学所给出的典型解释，通过声称它们只是更大的物的组成部分而“破坏”了物，而这些物也有组成部分。
客体本体论者担心，如果纯粹通过它与他者的关系来定义物，我们就用别的东西来解释物本身。我们失去了物本身的“真正的本质”，在其波动的关系的外表之下。在这种观点中，保护物的唯一方法是将物的 “未表现出来的能量”从它与他人的所有关系中“真空密封”起来。
这个理论是如何解释物的变化的呢？哈曼把对象分成两部分。一部分随着它的关系而变化，而另一部分有“隐藏的火山能量，可能……导致它变成不同的东西”。这就是为什么哈曼批评关系本体论无法解释变化。哈曼说，“除非该物在其当前的关系背后保留了一些东西，否则任何东西都不会改变”。在这种观点中，物的本质是所有变化和运动的来源，但只是现在和以后。稳定是常态，因为物大多是 “无动于衷且根本没有行动：它们只是存在，太过非关系性而无法参与任何活动”。
哈曼还声称，物的本质并不具有“永恒的特性”，可能是“短暂的”。他指责关系论是“静态的”理由我在上面说过。然而，尽管他提出抗议，他最终还是承认，物的隐藏部分“超越”了世界，不从事任何活动。因为按照我的理解，运动需要某种活动，所以物导向的本体论的最终立场是不动和停滞。因此，即使哈曼说变化可以来自于“没有任何行动”的东西，这样一个形而上学的信念也等于违反了每一个已知的物理学定律。
5.运动的物
那么，什么是运动哲学呢？它是如何提供一种超越前四种理论的新的前进方式的？运动的哲学是一种过程哲学。这意味着，它不是把物当作静态形式，而是把它们当作可转移的过程。有些运动很小，可以让物保持相对稳定，就像河流中的漩涡。其他运动则更有戏剧性，可以摧毁或改变物，就像一场湍急的暴雨。
相比之下，上述四种理论在某种程度上将物定义为静态。因此，它们无法对物的运动、新的转化和出现进行理论化。让我们快速地看看这四种理论的局限性，然后看看我的方法如何与之相比。
客观主义的问题是，它把物当作是没有经过发现和观察而改变的。这种观点忽略了物的历史、关系和机构，把它们完全当作被动的。但是，如果物仅仅是被动的，那么它们如何影响与它们互动的其他物和观察者？
另一方面，建构论的问题是，如果对象除了人类对它的思考或说法之外没有其他东西，那么它也被剥夺了所有的代理权和影响他人的能力。如果物无法进行自身的运动和创新，那么它们是如何出现和变化的？建构论在人类主体和自然客体之间提出了一个根本性的区别，使人类被困在自己的世界里。
物的关系理论拒绝这种划分，承认物通过它们的关系而行动。然而，问题在于，这些关系通过先于和超越物，完全决定了它们。那么，物的机构和运动在哪里？物如何能在这种关系中引入新的和生成的运动？对拉图尔来说，根据定义，构成物的关系是完全确定的和可映射的。关系的变化并不源于对象的运动或其不确定的物质性。变化的发生就像网络中一系列突然的“定格”。
最后，尽管物导向的本体论试图不把物还原为恒定实质、社会建构或关系，但它只是通过完全牺牲对象来拯救物。最后，物的本质最终超越了世界，与世界的任何关系都被切断了。核心矛盾在于，物的本质是所有变化的源泉，但却不以任何方式行动或移动。因此，归根结底，它是一种恒定和静态转型的哲学。
这四种物的理论不可能有更多的不同。然而，他们都试图用恒定的物（一个本质、一个心理/社会表征、一个平面关系性或一个完全不活动的本质）来解释物的运动。这里的问题是，所有这四种理论都是从主体和物之间或物和关系之间的划分开始的。
关于运动的哲学有什么不同？不是试图用其他东西来解释运动，关键的区别在于，它是从一切都在运动这一历史知识出发的。在这一点上我可能是错的。如果被证明是错的，我准备承认我的立场并探索新的哲学后果。
从这个角度来看，我同意哈曼的观点，即物是独特的。我们不能把它们还原为其确定的部分或关系。然而，对我来说，这是因为构成物的物质运动从根本上说不是确定的。物，或者物理学家更准确地称之为“能量”，在其最小的层面上，是 “不确定的波动”。这些波动不是粒子、物质或物体，我们无法直接观察或了解它们。说物可以“还原”为不确定的能量是没有意义的。没有任何确定的“东西”是还原的核心。
运动是不确定的，关系是不确定的关系。在我看来，物的运动没有更高的或外部的因果解释，或者至少还没有经过实验验证的解释或暗示的解释。这并不是说没有理论试图把它解释掉，也不是说我不会错[34]。然而，目前，我把我的哲学赌注押在这样一种真实的可能性上：持续的不确定运动是自然界的一个基本特征，我们将不得不与之共存。公元前一世纪，卢克莱修把物的不确定摆动作为其哲学的核心，此后数个世纪，评论家们都对其望而却步，但现在这一思想又强势回归。我打算重振这一传统。
一个面向对象的本体论者可能如何回应我的观点？格雷厄姆·哈曼已经在最近一篇关于物理学家卡伦·巴拉德的研究文章中对量子不确定性的观点做出了回答。他在那里写道，“破坏性把单个物体视为太过浅薄的真理，并试图用更小的事物的微观军团或不确定的流动的原始块状物来取代它们”。针对这一点，我想说两件事。首先，对巴拉德和我自己来说，物和波动场一样是“真实的”，用另一个取代一个的想法没有意义，因为物是可转移的场。第二，在整个宇宙中不可能有比不确定的通量更不像“原始堆”（primordial lump）的东西。科学史上最关键的事件之一是发现物质/能量不是一种物质，没有固定的先验属性。堆块物是无差别的，但不确定的波动是创造和维持所有差异的分化过程。在我看来，哈曼不理解量子的不确定性和波动，这使他的反对意见无效。
从静止到运动，这听起来只是起点上的一个小转变，但它带来了巨大的差异。这四种理论中的每一种都有一种方法，都是从它的起始假设中唯一地遵循的，就像我的运动导向的物体观一样。因此，如果我们想要一个能够使物的运动、出现和新奇有意义的理论，这前四个选项是行不通的。
《物的理论》不是从静止开始，试图解释运动和过程，而是颠倒了这种逻辑。它从量子恒量的历史发现开始，然后试图解释稳定科学知识的出现。
《物的理论》也提供了一种新的过程哲学，它不同于基于生命力的旧的过程模型，如柏格森的哲学，或基于静态的、离散的、闪电般的“场合”，如怀特海所描述的那样。我对这第三种过程哲学的说法是“过程唯物主义”或“动力学唯物主义”。
如果一个物不是一个本质、理念或关系，那么根据运动的过程哲学，它是什么？我们只需看看“物”这个词的运动学渊源，它来自拉丁文ob（反）+ iaciō（扔）。物从根本上说是一个运动的过程。它是被扔进运动中的东西，并与自己对立或绕着自己转。它是一种折叠。物不是一个离散的、真空密封的原子，而是连续的过程，它在自己身上折回，形成更复杂的结。我的观点不是说我们必须接受这个定义，因为罗马人使用这个词。拉丁语的词根表明，有一些将物视为过程的先例，我认为值得恢复。物不是一个离散的或静态的空间和时间块，而是一个动态的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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