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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冠军|“我爱你,但正因此,我必须拒绝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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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爱你,但正因此,我必须拒绝你”

受同样的意识形态逻辑之隐秘操作、但与色情制品完全相反的状况,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同样也能看到。譬如,许许多多男人都曾有过这样的梦,即成为一个妇科医生,甚至我身边真有一个朋友,正是为“这个梦”而在考大学时选择读医科。然而,一旦这个“梦”(欲望)真的被实现后,这些其他男人私下都羡慕不已的“圆梦者”,恰恰往往最为失落、最有“苦”说不出。这份痛苦,和前面所提到的那位天天发脾气的妻子一样,正是来自于其根本的幻想被破坏!同那些色情制品痴迷者相反,妇科医生往往是对女人最提不起“性趣”的一群人;个中“症结”便是:在和那“decaf”的“纯美女人”相反的方向上,他们同具有女人实质的女人太近了……

于是,十足反讽性地,对这种幻想结构的一个激进的破坏,恰恰正是它被“实现”的那个时刻,即某人“成为了”妇科医生、或真正近距离地“遭遇到了”《花花公子》或色情片中的那个“完美女人”:在那一时刻,幻想中的“完美女人”骤然仅仅变成为日常生活中一个女人的“身体”而已(就如同女孩子买回那件“梦寐以求”的衣服的那一刻,那件衣服便立时丧失了它原本所提供的那块幻想性空间,而成为一件“普通”衣服)。正因此,在今天,当一个女孩子终于等到自己芳心所属的那个男子向她示爱时,她最“明智”的回应,恰恰不是接受他的追求,而是对之拒绝:惟有通过这一决绝的、“自杀性”的拒绝,她才能成为那个男子心中永远的“爱”,即始终成为一个康德意义上的崇高的对象,而不致最终沦为一个欲望的对象-工具……同样地,正是类似的幻想结构,反讽性地“支撑”着晚近几十年来中东的主要危机(即犹太人与阿拉伯人的冲突)之不断延续乃至持续升级:问题的吊诡恰恰便是,当犹太人真的“如愿以偿”地、不再有血腥冲突和“争议”地完全占有耶路撒冷的那一时刻,反而正是“耶路撒冷”开始丧失其长年以来作为犹太教的幻想性支持的时刻,耶路撒冷仅仅变成为地球上的一块土地而已(多少年来将犹太人联结起来的那句“明年,耶路撒冷!”,反而将不复其原先的符号性功能)……

在我看来,这才是我们的上古谚语——“好景不长”所包含的真正的惊骇性秘密:不是“好景”总是在时间上无法“长”,而是一旦成为了“好景”,在结构上它本身便已然不再“好”(那还怎么“长”得了)!

在这里,根本性的症结即在于:欲望的对象(object of desire),和欲望的肇因(cause of desire),从来不是同一样东西。仍以恋爱为例。一个被自己芳心所属的男子追求的女孩——即使对方的追求是完全真诚的(此处暂且“天真地”排除今天普遍泛滥的“溝女”现象)——一定要清楚:尽管被追求的对象是自己,然而导致他追求自己的肇因,实质上却远非自己,甚至连他本人对此肇因也不甚了了,那是因为,幻想总是在无意识层面上进行操作——一旦被“意识”到是“幻想”,它本身便立即不再是(那通过隐秘操作来支撑欲望的)幻想了。而欲望对象与其肇因“两者合一”的那种情况,只出现在金庸大侠所叙说的武侠神话或琼瑶阿姨所编织的言情童话之中。

于是,人生中真正的悲哀,并不是你得不到或丧失了自己所珍爱的东西(或某种“好景”);而是恰恰相反,你已得到这样东西并一直拥有(未曾失去或被夺走),但导致你喜爱这样东西的肇因,却已然丧失了……这就是为什么,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不少仍是认真对待爱情的人(而非纯粹的“溝女一族”),也都有过这样的体验:当追到他魂牵梦系的女孩子之后,当初致使他执着“追”她的那说不清道不明的“神秘东西”,却反而消退不见了,尔后看到其他女孩子却重新“眼睛一亮”、心头乱跳……故此,在今天,如果有一种激进的关于欲望的伦理学的话,那它必定是这样地去要求人们:纯粹为了那欲求之对象本身而去欲求;换言之,即要求人们以不竭的自我反思性的日常实践,来英雄性地穿透那在无意识层面进行操作的幻想结构,即,去穿透那说不清道不明的“神秘东西”(符合自己幻想的“好东西”)。

这时,我们将遭遇到一个最有意思的离奇的颠倒:当缺乏对日常现实(即当下意识形态秩序)的这一自我反思性的批判视野时,当今大众文化中以金庸与琼瑶为代表性范型的那些话语,便完完全全地发挥着意识形态掩盖与欺骗的作用;然而,一旦带着这样的反思性视野来进行阅读的话,他们笔下的神话/童话,却恰恰成为了最激进的实践路标:即纯粹地为爱而爱(即为爱“X”而爱“X”),而非只为喜爱那符合自己幻想的“好东西”而“爱”(即实质上为爱“X without X”而爱“X”)。

此处的根本性吊诡便在于:不能是“直接地天真”(比如像孩童那样自发地说真话),而必须是执着地穿透意识形态重重迷雾之后选择天真(如洞察了所有说假话的“好处”后选择说真话);换言之,并不能“天真地”、“直接地”为爱而爱,而必须是反思性地、穿透幻想地为爱而爱。在当下的氛围中,直接遵循前者的话,人们仍势必坠入意识形态的狡计与欺骗之中,如今天许许多多纯然等待爱情、却总是一再被“伤害”的女孩子。我一次次地被身边的女性朋友告知,那曲王菲演唱、林夕作词的流行歌《暗涌》,唱出了她们那渗着血泪的心声:“害怕悲剧重演,我的命中命中,越美丽的东西我越不可碰……”然而问题恰恰在于,林夕的词将“越美丽的东西我越不可碰”解释为命运式的“悲剧”(所以,只能痛苦地接受……),本身也正是在实质意义上扮演着一个意识形态谎言的角色:这一“悲剧”从来不是来自于那子虚乌有的“命运”,而正是来自于她们对爱情的“天真”期盼,即简单地以为自己既是别人欲望之对象,同时也正是那份欲望的肇因。

在今天,我们必须重新思考马克思的“第十一论纲”(即,不能仅仅满足于去解释,关键是要致力于去改变):若直接地去行动,恰恰会坠入到意识形态种种狡诈的陷阱之中;行动必须基于对当下意识形态操作的深透的反思性分析之上。正是经由这种反思性分析,我们才会最终遭遇到这样一个伦理-实践层面的激进抉择:仍以那些广有影响的金庸/琼瑶作品为例,那些神话/童话的(不)可能性,根本上就在于当下我们每一个人自己的日常实践——是无反思地直接“爱”上幻想中的“美女”(永远总是被呈现为一个“decaf”女人),还是英雄性地穿透这一“爱”的幻想、真正地纯粹地为爱她而爱她?

而对于今天那些血泪“暗涌”的女孩子们,在(几乎是不可能性地)碰上一位执着地穿透幻想的真正的英雄之前,若要使“悲剧”不再上演于自身的话,就决绝地对下一个令自己倾心的“白马王子”(即便确信他仍算一个认真对待爱情之人、仍不失为一个真诚的追求者,而不是今天那到处弥散泛滥的彻底的伪君子、批着羊皮的色狼、纯粹的“溝女一族”……)说“NO”吧:“我爱你,但正因此,我必须拒绝你!”于我看来,在今天有必要重新予以认真对待的,正是曹雪芹当年借贾宝玉之口所说的那句看似“疯狂痴傻”的论断——即,女儿一旦嫁了汉子,染了男人的气味,便不再是水做的骨肉,而成为泥做的浊物……尽管曹氏声言宝玉其人“无故寻愁觅恨,有时似傻如狂,纵然生得好皮囊,腹内原来草莽”,然他的这一句“寻愁觅恨、似傻如狂”的“草莽之言”,实则在今天的意识形态氛围下,恰恰是一句最具穿透力的金玉良言:女人的真正悲剧,正是在于顺从地——几乎是以一种“合谋”的方式——让自己变成为男人的欲望之对象-工具;换言之,她们所缺失的,正是这样一个对男性欲望(以及支撑男性欲望的幻想)的激进的拒绝——“No, thanks!”

当拉康说出那句“政治不正确”的著名格言“女人并不存在”时,他指的正是:日常现实中的女人,皆已然是“染了男人的气味”的冒牌女人而已(今天拉康的文本被女性主义者们充满敌意地目为反动,何尝不是曹雪芹当日“满纸荒唐言”的翻版:“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拉康为(男性)欲望所开出的精神分析公式是:“我爱你,但无可避免地,我爱在你之内的某样东西更甚于你本人,所以——我摧毁你。”这句典型的“寻愁觅恨、似傻如狂”的当代“荒唐言”(别开玩笑了,他那么爱我,怎么会摧毁我呢……),却恰恰是一句金玉良言:对于今天的女孩子们来说,面对那前来示爱的男人,除了应之以一个激进的拒绝,就只剩下那血泪暗涌的“命运”了——即,时刻准备去(再一次)迎接自己被摧毁的悲剧……

普遍人权的核心:

“我们都是色情片主角”

我们可以借助黑格尔这对概念——“实质”(substance)与“主体”(subject)——来对“色情制造业”的结构性秘密作更进一步的哲学性分析。黑氏的著名论断是,我们应不仅将“绝对”(the Absolute)构思为一个实质,并且将它构思为一个主体。就在这里,我们遭遇到了这样一个颠覆性的哲学命题:主体恰恰不具有实质。换言之,现代的主体性,本身的核心便是一个缺失实质的空无。

我们每一个人,在这个哲学的层面上,恰恰都是那色情片的主角——“decaf”女人:“我”,根本上即是符合自己幻想的“我”,而那“自己的幻想”根本性地总是主体间性的,即总是社会性分享的幻想。我所认同的关于自己的种种身份,都是我(们)所接受的“好东西”:譬如,再好色的男人,都不会想到去认同自己为“色鬼”,这类词永远是给“别人”的……正因此,“自我辩护”总是每个人的“第一”反应(并非生物学意义上的“自然”的、“本能”的反应,而是由幻想所带来的社会-符号性“反应”),而真正意义上的“自我批评”总是十分难得,因为它本身即意味着直面幻想被刺破后的创痛。

当我们把自己在社会现实中的诸种身份——即自我介绍中的“我是X”里的那个“X”,如“中国人”、“男人”、“博士”、“教授”、“某人的儿子/父亲/老公”,等等等——一一剥除掉,最后所剩下的“我”(即“我”的“实质”)便是:一个没有实质的空无。这个空无,或许,恰恰正是现代人权的真正的隐秘的构成性基础:我们每个人可能高矮胖瘦、肤色面貌、语言宗教、性格喜好、性别年龄、社会地位、能力天赋等等等等都不同,但我们最终均具有同样一个“核心”,而正是这个相同的“核心”使我们正当地拥有平等的普遍“人权”。

现在,我们通过对“色情制造业”的哲学考察,遭遇到了关于这个相同“核心”的惊骇性秘密:我们每个人都是“decaf”的,最后的核心都是纯粹的空无(于是“相同”、进而“平等”)。“人权”的根本实质,便是那“没有'X’的'X’”,其核心不是实质性的“人性”,而是根本没有这个实质(即空无);换言之,人权本身乃是一个没有存在论根基(如“人性”)的符号性造物。然而于此处,我们有必要将分析再推进一步:恰恰也正因如此,人权才能从启蒙时代的欧洲白人阶层,通过几个世纪的社会-政治性的实践和斗争,慢慢变成为今天的普遍的人权;也正因如此,我们可以期待某天能有“动物权”(因为“人性”并非权利的核心),来对抗今天社会现实中大肆泛滥的诸如“虐猫”等残忍行径……

根本性地,在这里我们看到:在我们今天的意识形态秩序中,从最淫秘隐晦的“色情制品”、到最公共宏大的“普遍人权”,根本上分享着同样的结构性秘密(即“X without X”)。于是,我们可以这样反转性地来理解“色情制造业”的秘密:人权有多么受欢迎,色情片就有多么受欢迎……这就是解释了,为什么今天甚至在一些最严苛的伊斯兰国家,色情片都禁止不了(就如同那里的统治者同样无法全然取消来自西方世界的“人权”一样)……

今天那绝非少量的人权的积极捍卫者且同时又是色情片的积极抵制者,在这意义上,便绝不仅仅是在对抗色情片,而是在自反性地对抗着整个现代性背后这一整套根本性的意识形态隐秘操作!也许,正是这种自反性,使我们看到了在不放弃现代性之积极遗产基础上的真正的对现代性的激进超越之路标。

Ask for more!

回到“色情制造业”以及“decaf”系列产品的商品-市场层面上,我们需要进一步追问:今天这样的“X without X”的“decaf”产品之泛滥,以不露痕迹的隐秘方式,究竟给我们所处身的这个现实世界带来了怎样的影响?顺着这个追问展开思索,我们将不难看到:它根本上正好是颠倒了《孟子》的那条著名古训——鱼与熊掌不可得兼。这些去除了其根本性实质的“decaf”产品,正似乎使人“得兼”了所有欲望中的“好东西”(鱼/熊掌……),而不承受它们本身所包含的种种会破坏那支撑欲望的幻想的东西。

我们看到,代之以韦伯所分析的早期在新教伦理影响下的“入世禁欲”的资本主义精神,在今天的全球化市场社会——或用杰姆逊的经典术语,“晚期资本主义社会”——中,主导的意识形态逻辑实质上便是:彻底的享乐主义,即尽情地追逐欲望。在原来的商品-市场秩序中,起主导作用的实质上是亚里斯多德主义的“适度”逻辑。君不见那些生活指导类书籍、健康手册在一遍又一遍“科学地”告诉我们:喝咖啡,但不要太过度,以免影响睡眠作息生物钟;饱口福,但也不要吃太多,以防过度摄入脂肪;做爱,但也不要频度过高,更不要整晚不停(有间歇地入睡前一点点性爱可以调剂睡眠、有助健康),等等等。

但今天的享乐主义所遵循的逻辑是:咖啡想喝多少就尽情喝多少,因为它已经是“decaf”的咖啡!冰淇淋、奶酪、巧克力尽情地吃,因为它已经99%乃至100%无脂肪!甚至,一个人可以整夜在网络视频聊天室对着电脑屏幕进行“虚拟性爱”,同时在家庭生活中却不用受这种额外的过度性爱所累:他仍可以毫无愧疚地对妻子声言,自己从未“出轨”或有“外遇”,是个绝对忠实的丈夫(这,或许才是“安全性爱”所隐藏的底层含义)……

对比起来,我那位咖啡从早喝到晚的“咖啡鬼”室友,实已算是当代享乐主义的一个比较“温和”的例子;比之过度的例子,我们每个人的日常生活中,都遭遇了太多太多。今天的“晚期资本主义社会”的市场逻辑,正是竭力使每一个人(“用户”)无止境地进行消费;那百事可乐的广告语,不正是将这一隐藏的彻底享乐主义之逻辑表达得直白通透至极——“Ask for more!”(要求更多;该广告语的官方中文表述甚至更为赤裸裸,“渴望无限!”)那“想要多少就尽情多少”的“decaf”系列产品的泛滥,便正是这一意识形态操作的主要产物。而那早已成为今天绝大多数人每日生活之“有机部分”的避孕套,则可以说是“decaf”模式产品的一个前身:它致力于使人们尽情得到“鱼水之欢”中的“好东西”,而(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九……地)不受其本来的实质性后果——即受孕怀胎——所带来的“麻烦”与“困扰”。那小小的避孕套所隐秘承载的,不恰恰正是今天已成为霸权性意识形态的彻底享乐主义逻辑——“Ask for more!”


当代美国最受欢迎的喜剧演员宋飞在其舞台表演以及情景喜剧《宋飞正传》中,有一段著名的追问:什么样的科学家,会投身于研究“无籽西瓜”?当别的科学家们投身于研究癌细胞、爱滋病;竟有这样一些科学家,尽管很清楚每日有许多人死于各种无法治疗的绝症,他们仍决定将自己贡献给攻克“无籽西瓜”;成千上万的人们在死去,而对于他们,只有一件事必须要阻止,那就是——“呸”(吐西瓜籽)……通过前面的分析,现在关于这种“变态”科学家之状况的关键已十分显明:在今天,恰恰就是这个小小的由西瓜之实质所带来的令人不“爽”的“呸”,必须被剥除!这一犹如色情片里那没有女人实质之“纯美女人”的“decaf”西瓜(以及类似产品)之开发,恰恰承载着今日市场逻辑的所有秘密,换言之,即指明了合法暴发横财的超级捷径:平时只吃一个西瓜的人,这种西瓜可能就会吃上好几个,更遑论今日那“饥渴”难填的“咖啡鬼”、“巧克力鬼”、“冰淇淋鬼”……正是在这里我们可以看到:隐秘性但根本性地,那“长流不息”的色情工业、人潮涌涌的“色情片鬼”,实际便是今日市场逻辑之下的真正的典范性产业,无数可以登“大雅之堂”之产品,均正在极力攻克“科学”难关,使自身蜕变成为“少儿也宜”的“色情制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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