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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夏飞刀《趣读马克思》
第八课
马克思版
“国王的两个身体”
2018年最为火爆的一部政治哲学著作题目就叫做《国王的两个身体》。它的作者是犹太籍的波兰思想家康托洛维茨。而今天夏莹老师则说：马克思早在近200年前，就已经提出了类似的观点，而且直接涉及黑格尔法哲学中的理论矛盾。
这，还用从马克思的《黑格尔法哲学批判》中，开始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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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我们要讨论的是马克思的《黑格尔法哲学批判》。
这其实是一部马克思的学习笔记。它填充了马克思辞去《莱茵报》主编，但还未开始他的《德法年鉴》时期的一段空闲时间。
在这段时间里，马克思对一大波政治哲学家特别感兴趣，马基雅维利、孟德斯鸠、卢梭等等都进入到了马克思的阅读书单当中，但马克思却没有留下任何阅读他们的思想痕迹。在这段时间里，我们所能看到的，只有马克思重新阅读黑格尔法哲学的整个过程。尽管这部手稿也因为遗失，而变得残缺不全。
要谈论马克思这部大部头，并拥有一定系统性的《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大家当然需要首先知道马克思这本书的研究对象——黑格尔的《法哲学原理》都说了些什么。
《法哲学原理》是黑格尔晚年最重要的一本著作。严格说来，是黑格尔晚年一直在上的一门课。
大家不要被这里的“法”的概念误导，以为这是一部讨论法律的著作，其实完全不是这回事儿。黑格尔这里所讨论的是一种理想化的人伦关系究竟该是什么样子，法律只是协调人伦关系的多种方式之一，而且还是一种具有外在强制性的方式，不是吗？
对于大部分人而言，“不许偷盗”的法律条文与我们自身的生活几乎毫无关系。
然而“道德”则不然，它作为约定俗成的一些规范，却可能是真切地影响了我们现实生活的一些小细节。比如在中国，你就要懂得如何孝顺父母，在美国，你则要懂得尊重个人的隐私。
请大家注意，我在这里给道德规范所加入的区域性的限定，因为作为一些人与人之间的主观约定，不同区域的人们会有不同的约定。有的时候还真的是没有什么道理可讲。
于是，法律与道德成为了法哲学研究的两个主要领域。
而在黑格尔之前，有关法权的系统讨论已经开始延伸到了现代社会中另一个更为微妙的领域，这一领域在黑格尔的《法哲学原理》中被概括为所谓的“伦理”。在我看来，这部分内容是只有到黑格尔与马克思的时代才变得越来越重要了。
对于中国人来说，伦理与道德没有特别的区分，在大学哲学系的课程中，研究伦理学的课程很多内容都与德性问题有关。但对于黑格尔来说，伦理和道德却是截然分开的。
如果说康德的所谓人为自身立法的实践理性对于黑格尔来说就是一种主观的道德法则，那么在现代社会中存在的诸如家庭、市民社会与国家所构筑的人类生活共同体则形成了一个伦理的世界。
在其中人与人之间的行为准则既非主观的道德约定，也非外在的抽象法律，而是如同市场上的看不见的手一般，既是你我主观行为所构筑的，但却又似乎超越于你我单纯的主观意愿。
研究黑格尔法哲学的学者总是喜欢举曼德维尔的蜜蜂寓言作为这种伦理法则的经典意象：
蜜蜂们每天都在疯狂的追求自己的目的，
但却迎来了蜂巢的繁荣。
这个诡异的经济辩证法，构成了伦理法的一个重要基石。而黑格尔的法哲学，就是希望在这个由家庭和市民社会自发所构成的社会之上构筑一个国家的理念。这个理念可以以某种方式解决在家庭和市民社会中自发出现的，但却在其中无法解决的矛盾。国家所体现出的法的理念，就成为了意志自由的体现。
由此，黑格尔的法哲学的基本框架就形成了，它包括抽象法、道德法与伦理法，三个部分。
好了，关于黑格尔的法哲学，我只能说到这里了。在我心目中，这部著作几乎是一部描述现代社会方方面面的百科全书。
我这样简单粗暴的概括黑格尔这部如此伟大的著作，近乎一种理论蹂躏。
毕竟就连聪明绝顶的马克思在面对黑格尔的这部著作时也是亦步亦趋，小心翼翼的，用了数百印张还只是分析了黑格尔法哲学中有关伦理法部分的国家章，当然就算如此精细的研究，对照原文来看，马克思仍然是以一种挂一漏万式来展开讨论的。
马克思的这部《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并不属于研究者特别喜欢谈论的文本，一方面是其中有很多的引用和对引用的解读，受到所解读文本的限制从而缺乏思想阐述的系统性，另外一个更为重要的原因是，这个时候的马克思正沉浸在与费尔巴哈思想交融的蜜月期，因此，此刻的他几乎是在毫无批判的使用着费尔巴哈对于黑格尔的批判方式来批判黑格尔。
-费尔巴哈-
这个方式简单粗暴，两个人都直接宣称黑格尔的思想中颠倒了主词与谓词。
这是什么意思呢？很简单，如果说黑格尔认为是国家产生了市民社会，那么马克思则认为：不对，是市民社会产生了国家，如果说黑格尔认为是君主产生了人民主权，那么马克思则以认为，不对，
“人民主权不是凭借君王产生的，君王倒是凭借人民主权产生的”。（《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版，第3卷，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37页）
马克思这个时候就如同一个爱抬杠的学生，老师说的每一个命题，他都把主语换成谓语，反过来重新说一遍。当然马克思不是周星驰，不会做无厘头的胡闹，他也的确说了一大堆理由。
-周星驰：“这我也能躺枪？”-
但说实在话，这个时候的马克思，由于还没有形成自己系统的思想体系，所以他为这个简单的“颠倒”所给出的理由，他的老师黑格尔如果有机会听到一定不会买账的。
但一部真诚的马克思思想发展史就应该允许马克思的思想有一个成熟的过程，不是吗？毕竟写作这部著作时候的马克思才刚刚25岁，也仅仅相当于一个研究生二年级的学生而已。
但马克思也的确是一个天才式的思想家。小小年纪所写出的东西，却总是不经意间触碰了某些极为深刻而有趣的话题。
比如在这里，我想谈到的一个小细节。
这个细节属于他的诸多个颠倒逻辑当中的一个，在“黑格尔有关王权或国家主权观念的阐述摘要”中，马克思在批判黑格尔的君主论时触及到近代政治哲学中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国王所拥有的两个身体。
2018年最为火爆的一部政治哲学著作题目就叫做《国王的两个身体》。它的作者是犹太籍的波兰思想家康托洛维茨。这部试图以中世纪神学基础为现代政体提供合法性的著作可谓横空出世。以这个路径来解释现代国家政体的并不多见。但却因为它富有历史连续性的思考方式而更富有说服力。
因为这本书实在非常厚重，大量的史料论证，老实说，我也是刚刚才开始读，所以不敢妄言。仅就有限的阅读而言，这部著作所表达的意思是清晰而明了的：
-《国王的两个身体》-
其实，自古以来，国王从来都应该有两个身体：
一个是那迟早会死去的肉体，一个则是代表着国家权力之象征的不朽之躯。两者缺一不可，不仅对于拥有君主的国家是如此，对于所有现代民主国家来说，国王的不朽之躯也是其得以成型的基础所在。近来就此引发的有关现代政体的属性和发展的讨论可谓汗牛充栋。
回到马克思对于黑格尔君主问题的讨论当中，我们会发现马克思早在近两百前就有一段有趣讨论，涉及到类似的问题：
“说人是通过他自己的出生而成为他现在这个样子，这种看法是非常粗浅的。但是，说国家观念是直接生出来的，这种观念通过君王的出生而生出自己并且成为经验的存在，这种说法就颇为深奥，令人惊异了。”（同上，第51页）
在这里，马克思试图说明的是黑格尔那种用观念来说明现实的错误思维。黑格尔在政体上是一个君主立宪的支持者，君主是国家理念的现实显现。因此君主的肉身从来就是神圣而不朽的，他的肉体的存在只是为了理念的显现，并不具有独立性。
换言之，对于黑格尔来说，国王从来都只是一个身躯，它就是国家理念的“道成肉身”。
马克思在此的批判很特别，他一方面顺着这个思路指出这个颠倒：
“黑格尔从国家出发，把人变成主体化的国家。民主制从人出发，把国家变成客体化的人，正如同不是宗教创造人，而是人创造宗教一样，不是国家制度创造人民，而是人民创造国家制度。”（同上，第40页）
也就是说，他看到了黑格尔所说的君主具有的不朽肉身，但也正是顺着黑格尔的逻辑，马克思却充满讽刺地推出了国王的肉体之身所具有的重要意义：
“君主世袭制是从君王的概念中产生的。据说君王是与自己的整个类、与其他一切人特别不同的人。这么一个人与其他一切人的最后的明确的区别究竟是什么呢？是肉体。肉体的最高功能是生殖活动。
这样，国王的最高宪政活动就是他的生殖活动，因为他通过这种活动制造王国，从而延续自己的肉体。他儿子的肉体是他自己肉体的再生产，是王国肉体的创作。”（同上，第52-53页）
这段话自带一种冷幽默的效果，不是吗？因为国王被赋予的不朽之躯，最终竟然让国王所有的政治生活重头戏变成了对有死之躯的创造，也就是生殖活动。
国王，在黑格尔那里，其实只有一个身体，即作为理念的不朽之躯，而到了马克思这里，突然具有了两个相辅相成的身体，或者说，马克思在将黑格尔有关君主政体逻辑推到极致的时候，却让黑格尔走到了自己的反面。
这种悖反关系不仅指从国王的不朽之躯最终推出其有死之体，更为重要的是，这个悖反恰好可以说明一个推崇意志自由的黑格尔为什么最终却推崇君主制的根本原因。
在马克思看来，正是因为黑格尔还未能真正看到政体的社会化所具有的力量，使得黑格尔总是局限在对于个人以及私有财产的关注当中，正是这个视野的局限，让他对于君主制产生了如此大的信任：
马克思这样说：
“如果君王是在自身中包含着国家的抽象的人，那么这无非是国家的本质就是抽象的人，是私人。国家只有在自己的成熟阶段才泄露本身的秘密。君王是体现出私人对国家的关系的惟一私人。”（同上，第52页）
这个时候，我们可以说马克思对于黑格尔的那种简单颠倒式的解读是有些粗糙和稚嫩的，但马克思对于黑格尔的君主制的分析，在我看来，却出奇的精彩而深刻：
不仅指出了国王的两个身体之间的内在关系，而且还指出了整个君主制得以存在的根本原因——那就是对于私人和私有财产的推崇。
-Private Property（私有财产）-
如果这样想来，活跃于当今的资本主义社会的经济逻辑也仍然是私有制，因此目前的所谓的民主政体是否真的与君主政体存在着那么大的差异吗？难道它不是也必须要预设一个富有肉身的政治主体吗？
虽然那个政治主体不一定是天生的国王，但作为国家理念的道成肉身，这一现象化的显现方式，其实没有消失。所以马克思对于国王的两个身体的批判之方式，在今天仍然很有效。
好吧，我承认，说到这里，把事情搞得有点复杂了，希望大家的头脑没有被我绕晕。不过还好。我们对于马克思还有很多话说，希望在以后的展开过程中，大家能反过头再听听现在我说的这些东西。
或许会有一天突然明白，青年马克思在这里的确已经开始下一盘很大的棋，这盘棋的布局显然不是黑格尔或者费尔巴哈所铺开的棋盘所能容纳的了。
·本节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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