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谈：阿兰·巴迪欧、法比安·塔尔比
译：蓝江
译者按：这是2010年法国学者法比安·塔尔比就《存在与事件3：真理的内在性》的写作情况和阿兰·巴迪欧一次访谈，在这次访谈中，巴迪欧除了详细介绍了《真理的内在性》的篇章结构之后，也谈到了他自己对柏拉图主义、真理、真正生活、辩证法等问题的看法。这篇译稿，对于理解巴迪欧在2018年新出版的《真理的内在性》一书有着导读作用。
辩证法
问：一个关于辩证法的问题。我的印象是，你在你的哲学青年时代曾经从辩证法开始，但后来这种方法逐渐萎缩。然而，有些人会说不是这样，并指出你有一种辩证逻辑，将你的三部作品，《主体理论》、《存在与事件》、《世界的逻辑》衔接起来。你怎么看待那些评论或解释你著作的人的分歧？
巴迪欧：事实上，我相信可以将我的哲学任务看成辩证法的巨大的截面，正如我的朋友布鲁诺·波斯蒂尔斯（Bruno Bosteels）认为的那样，在某种意义上，他或许与我有所差别。我彻底坚持这样的观点，即真理的本体论地位是一个例外：相对于可建构的世界，真理是一个类性的例外，相对于日常生活的身体而言，真理是一个可以对象化的身体的例外，相对于单纯化的唯物主义（他们只认为存在着身体和语言）而言，真理就是我的唯物主义的例外。现在，例外范畴是一个辩证范畴，因为对例外的思考总是会占据了两个相互矛盾的阵地。一种例外必须看成是否定，因为它不可能还原为日常之物，但是也不能将例外看成是奇迹。所以，必须认为例外内在于（非奇迹的）真理过程，而是思想就是例外。
这或许就是拉康意义上的“离缘”（extimate）：它既是亲缘关系的，又外在于亲缘关系。在这里，我们已经处在辩证法的中心。；例如，在黑格尔那里，对物的否定内在与这个物，但与此同时，它也超越了该物。辩证法的核心就是将否定作为一个算子，一个既是分离又是包含的算子。在这个意义上，我要说我在不断地处于辩证法之下，尤其是在《主体理论》当中，这本书与经典马克思主义关系非常密切，它是沿着毛主义的路线发展的。
问：《主体理论》真的是一个神奇的巴洛克式的书。是否可以说，它同时处理了四个前提吗？
巴迪欧：是的，不过那本书里并不存在四个前提的一般理论，此外，更重要的是，这本书里有事件的一般理论。《存在与事件》的基本范畴非常隐晦，通过这些范畴，我们可以将《主体理论》中十分零散的内容统一起来。但也可以说，我的哲学任务从一个目的走向了另一个目的，我尝试着对否定进行思考。我仅仅在通过思考真理和主体的方案，来思考变化的可能性——如何从一个既定的规则体制走向另一种规则体制。所以，我处在辩证思想之中。但我的辩证思想包含了偶然因素，非决定性的因素。我想提醒你的是，黑格尔的辩证法完全是无情的决定论。在这个方面，他的理论是十九世纪的大理论类型。这就是在发展的内在必然性之下，绝对之物自我发展的景象。很明显，我与他的差别判若云泥。这就是为什么我与黑格尔的关系既很亲近，也很复杂。不要忘了，在我的三本书中，黑格尔是我画了大量篇幅来讨论的作者：在《主体理论》中，关系到辩证过程本身，在《存在与事件》中，关系到无限，在《世界的逻辑》中，关系到在那里存在，在那里存在的范畴。我已经与黑格尔有着亲密的对话，之后，还与马克思、列宁和其他伟大的辩证法革命家对话，来谈谈政治前提。很简单，对于偶然因素的出现，我引入了断裂原则，这个原则与标准的否定原则并不一样。
问：由于我们要得出结论……你能告诉我你怎样界定哲学吗？
巴迪欧：哲学是一门独特的思想学科，它的出发点就是存在着真理。从那里开始，会走向一个绝对的生活观。这种生活观是什么？让人类个体具有价值的东西，允许人们过真正的生活，引导他们生存的东西，就是去分有这些真理。这预设了一种高度负责的工具，借助这个工具，我们可以辨识真理：借助这个工具，我们可以在真理中循环，让各种真理具有共存可能性。所有这些都是从我的当代性来说的。
哲学就是这个轨迹。它产生于生活，并终结于生活。我们生活的时代给予了我们什么？这个时代又是什么？在那里，具有价值的东西是什么？什么东西不具有价值？在各种经验的混杂中，哲学提出了一种归类程序，从哲学中得出一个方向。从混杂上升为明确的方向，就是哲学最重要的任务，也是哲学特有的教诲。
这预设了一种真理概念。这种“真理”完全可以有另一个名字。于是，这就是德勒兹作品的全部内容，在德勒兹那里，我们这里所谓的“真理”被成为“意义”。在任何其他的哲学家那里，在我的立场上，都可以找到与我所谓的“真理”对应的东西。它可以被成为“上帝”、“精神”、“活力”、“实体”……我之所以选择“真理”，是因为我倾向于古典主义。
所以，这个选择是必然的，因此，你们需要一种归类机制，即真理的概念。这必然表明，这种真理已经存在着，但正因为如此，不存在奇迹，也不存在任何先验架构的需要。一些哲学家固守着这些先验架构。这不是我的方式。那么，我们看到了这样一个问题，即一开始提出的问题：什么是生活？什么是不能还原为严格的动物尺度上的有强度，有尊严的生活？
问：在你看来，哲学有什么特别的感触？
巴迪欧：我认为哲学包含于它的例外，包含于它所提出的东西，即内在地体验真正生活的信念。一些东西从自身内部，而不是从外部的律令（如康德的律令）指出了这一点。这就是感触问题，它从内部指出或标志着生活是值得过的生活。亚里士多德有一句名言，我非常喜欢，我已经接受了它：“生活即不朽”。这种感触还有其他名字：在斯宾诺莎那里叫“幸福”、在尼采那里叫“超人”。我相信存在着真正生活的感触。这种感触并不具有任何牺牲的元素。不需要任何否定。与宗教不同，那里不会有任何牺牲，来作为对未来的补偿。一旦有人共同归属于真理的主体，感触就是个体扩张的肯定性感觉的感触。
只是到，最近我才逐渐理解了为什么柏拉图会如此顽固地去证明哲学家是幸福的。哲学家要比那样一些人——有钱人、声色犬马之人、僭主——要幸福，这些人认为自己很幸福。柏拉图一次又一次地回到这个问题。他对此给出了无数次证明：只有那些生活在大写观念之下的人才是真正的幸福，这是所有幸福中最大的幸福。其意义十分明确：哲学家自己的生活就是一场实验，试验真正的生活在哪里。
那么，哲学是三样东西。哲学是对时代的诊断：时代提出了什么？其次，它是在当代命题基础上对真理概念的建构。最后，它是一种关于真正生活的生存经验。三者的统一就是哲学。但在一个既定时代，哲学总是某种哲学。当我完成《真理的内在性》的写作时，所以我已经确定哲学的三种元素在当代的统一，我会说：哲学就是我（mo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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