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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评| 德勒兹:抽象线——风格的语用学


论风格:评帕塞洛尼的新书

《抽象线——风格的语用学》

文|德勒兹

译|蓝江

本书肇始于对法国和意大利文学的反思。其根源在于两个国家边界上的某处,尽管它的涵义很难把握。吉奥乔·帕塞洛尼(Giorgio Passerone)在这里表达的不仅仅是一种普通的风格,而且也是对文学中的某种程式或操作的研究。这些一点点小发展的程式和操作,它们很可能变成其他形式移植到其他学科中。不过帕塞洛尼对文学的关注,让这种转变更加轻松。所以,本书是围绕着两个文学观念来组织的。首先,风格并不是一种修辞现象,而是一种句法的生产,一种句法并通过句法实现的产品。所以,我们需要了解帕塞洛尼关于句法的想法,他关于句法的观念与乔姆斯基的观念有着多大的不同。其次,按照普鲁斯特的著名的说法,风格就像语言中的外语。因此我们想要了解帕塞洛尼如何思考语言,如果普鲁斯特的说法不仅仅是隐喻,那么它就是一种纯修辞的形象。相反,我们应该从字面来理解这个观念。

《抽象线...》意大利文版封面

在语言学上,任何特殊时段下的语言,通常都被认为是一种同质性的体系,接近于平衡。帕塞洛尼受社会语言学的影响很大,这并不是因为他诉诸外在的语言因素的行为,而是因为他将每一种语言都看成一种不平衡和在感觉上分叉的异质性群组。所有的语言都是一种黑人英语或墨西哥人的英语。但我们不会从一种语言跳跃到另一种语言,就像双语或多语言言说者那样。相反,任意一种语言中都会有另一种语言。这并不是混合,它是异质生成。被广为认可的是,自由间接引语(在意大利语、德语和俄语中更丰富)是一个独特的句法形式。它将另一个表达主语塞入到另一个已经具有表达主语的陈述句中。“我意识到她准备离开。她每次都小心翼翼地确保她并没有被跟踪……”第二个“她”是在已经将“我”作为表达主语的陈述句中出现的新的表达主语。这仿佛就是所有的表达主语都包含着他者,另一个言说不同语言的人,一个在另一个之中。自由间接引语让巴赫金走向了小说中的复调式或对位式语言概念,也促成了帕索里尼对诗歌的反思。但帕塞洛尼并不涉足理论:他直接走向那些伟大的作者,从但丁到加达(Gadda),从实践中来把握自由间接引语的程式。这些程式或操作可以隐藏在语言中,作为一种统一形式,被概括为法语。然而,它与所有语言是共存的,它就是句法的决定性因素。自由间接引语刻画出诸多彼此分叉,且互相保持和谐的语言。即便在法语中,巴尔扎克将语言打碎成为多种语言,因为那里有多个人物角色、类型、环境。因此我们或许可以说:“并不存在风格这样的东西”。非风格就是最伟大的风格,最纯粹的风格创造。

帕塞洛尼

语言学家会反对说,准确来说,那些东西不是语言。但我们回到了最初的问题上:语言是一个同质性的体系,还是一个永恒不平衡的异质性装置?如果后者是对的,一种语言就不能分成各种要素,它只能无限地分成各种不同语言,这些语言不是外语,其风格(或非风格)构成了一门语言之中的另类语言。语言学常常认为风格论和语用学是非常次要的方向,现代却变成了语言中的主要因素。在其他地方也出现了同样的问题:语言学家考察了语言中的常量、普遍因素和关系。但对帕塞洛尼以及他著作中提到的理论家们来说,语言没有常量,只有变量。风格改变着变量。所有的风格都是一个需要具体界定和理解的特殊变体。深刻而怪异的语言学家古斯塔夫·纪尧姆(Gustave Guillaume)就是第一个用微分语素学立场来代替不同语音学对立(常量)的人:这是一些沿着一个线条前进,或思想上的一个可决定运动的变量的点。例如,不定冠词“un”就是一个变量,它展现了对一个特殊化的运动切片或管窥。定冠词“le”就不是一回事,这一次它是一般化运动。对于普通动词,纪尧姆发现了发生运动(incidence)和衰减运动(decadence)(我们还要加上“支撑运动”(procadence)),相对于这些运动,动词时代就是切片、管窥或微分的立场。例如,福楼拜对未完成时的使用。毫无疑问,所有的东西都包含着活力或者特殊轨迹,动词时态和样式就是在其活力和轨迹上建立了各种位置和后果的切片。所以,变量贯穿了有限或无限、连续或不连续的变化区域,它不断地将风格变成语言的调制(modulation)。

布丰(Buffon)的名言“风格就是人本身”并不是说风格指的是作者的人格。布丰是一个亚里士多德主义者:风格是语言材料中被实现的形式,它是一个模板(moule)。但正如布丰的有机论所指出的那样,一个模板拥有一个矛盾的属性。一个模板不仅仅构成了表面或外层,它填充了整个形式(“内在模板”)。这不仅仅是一个模板,而且是一个调制。换句话说,这是一个带时间转换和内在行动的模板。帕塞洛尼用调制的观念说明了一种风格的弦律概念是如何发展的:在卢梭的著作中,他试图恢复纯粹弦律的单调实践,不过在巴洛克时代,以及后来的浪漫时代里,复调和和弦,谐音和不谐音的弦律构成了一个日益简练和自律的调制,直到尼采的后浪漫主义时期,而尼采或许是最伟大的哲学家-风格论者。在这里,我们或许获得了调制的奥秘:它用永恒分叉的方式来追溯一根破裂之线,一根韵律之线,就如同可以产生出和弦和弦律的新维度。这就是帕塞洛尼最出彩的地方。当然,语言让某种东西在我们眼前浮现出来,我们看到的就是修辞的形象。它们仅仅是表达主语和构成风格的陈述调制的复调式的表面现象。正如普鲁斯特所说,形象或隐喻不过就是通过“美丽风格的必然性的透镜”来把握不同的对象。想象力在很大程度上依赖于句法。

语言的变量就像观看思想运动、动力、一条线条的位置或点。每一个变量都通过一条特殊的调制线条上的不同位置不断地变来变去:那么风格就构成了进程和重复。帕塞洛尼分析了法国文学中的三个著名案例:马拉美的折叠线,克洛岱尔的展开线,以及阿尔托的振动的螺旋线。一般来说,我们可以说风格拓展了语言,让语言中的真正的张力可以径直走向其界限。这就是因为线条或思想运动在任何情况下就像所考察的所有变量位置的界限。这个界限并不在特殊语言之外,也不在普通语言之外,而是在语言本身之外。同样,当我说风格就像外语一样时,它就是我们正在说的语言——它是我们所说的语言之中的外语。风格拓展了语言的内在界限,走向了这种语言的外部,语言开始变得支支吾吾、变得结结巴巴、开始尖叫、开始低声细语。换个说法再说一遍,风格表象为非风格,它成为了语言的疯狂,变成了谵妄。曼德尔斯塔姆说过:“从一开始,口吃就严重影响着我和我的同伴,我们并没有学会如何说话,但我们学会了谵妄,只有借一个耳朵来聆听这个世纪日益喧嚣的噪音,它就像海浪那泡沫式的峰顶触摸着我们,我们需要我们自己的语言。”[①]整个语言在调制中都向着它延伸的峰顶的线条是否有一个名称?正如托尔斯泰和贝克特所说,最接近于它的语言,最“素净”的风格变成了“非-风格”。伟大的作家不会喜欢恭维他们过去或当下的作品,因为他们知道,他们仅仅知道,他们离他们所渴望的东西,所追寻的东西还十分遥远。赛琳娜(Céline)说,这是一根“抽象线”,它没有轮廓,没有梗概,但如果所提供的形象是敞开的,我们可以在任何形象中找到它,这是被萃取出来的线条:“这条著名的线条,可以在自然、树林、花海、日本的奥义……中找到”[②]。或在白天的特殊时刻(洛尔卡、福克纳),或在将要发生的事件中,或者在更多地期盼已经发生的事情中,或者在身体的姿态中,在舞蹈的动作中——语言延伸到绘画、到音乐,音乐和绘画就在语言之中,它们仅仅属于语言。

语言是一个异质性的组群,作为与语言共存的自由间接引语,被调制的和改变的变量,贯穿语言的张力或延伸,外在于语言的抽象线条——我恐怕我或许把帕塞洛尼的著作弄得太抽象了。读者需会发现,在帕塞洛尼考察的各种不同的案例中,这本书是多么的具体。事实上,这就是对一个艰涩概念的最新的,也是绚丽多彩的分析:这个概念就是风格。


[①]Le Bruit du temps, Lausanne, L’Age d’Hoome, p.77.

[②]Marc Hanrez, Céline, Paris: Gallimard, 1969, p.2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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