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提摩太·莫顿
《生态地生存》
译｜蓝江
一、物与思
有一个非常深刻的原因，当你从一个不寻常的（对人类来说）角度审视事物时，它们会变得很奇怪，以至于你需要在描述中加入自己的视角，就像你像《黑客帝国》中的尼奥一样，摸着镜子，却发现镜子粘在你的手指上，当你试图收回你的手时，镜子就回到墙上。
这就像在梦中发生的事情。当你梦见讨厌的爬虫从天花板上落在你身上时，你对这些昆虫也有某种感觉或态度（或你想称之为什么），也许是惊恐或厌恶，也许混杂着一种奇怪的疏离感。这就像在一个故事中，有正在发生的事情（叙事）和讲述的方式（叙述者，不管是单数、复数，还是人类，等等）。这两个方面形成了一个多方面的内容。当我们看一个“东西”时，我们忘记了“东西”只是一个多元体的一部分。不是说有一个 "我"，然后有一个我用我的知觉伸向的“东西”，就像在超市里把我的手伸向一罐豆子。但也许我们试图把我们的世界设计得像一个超市，充满了我们可以伸手抓住的东西。
生活的结果好像你相信主客二元论，这是我们对世界的惯常思考模式（即使我们是无意识地这样做的），其结果是，最终很难接受事实上更符合逻辑、更容易的思想。当你分析一个噩梦时，你会发现昆虫和你对它们的感觉都是你自己思想的一个方面。也许这些昆虫是你刚刚意识到的不可接受的想法。精神分析和一些精神传统（如佛教）的强大之处在于，它们使你能够接受这样的想法，即思想等并不完全是“你的”，这可能是非常自由的：重要的并不是你想什么，而是你如何想。你知道事实从来都不是“在那里”，就像一罐汤，等待着你以某种中立的方式取走。
你知道思想是态度的代号，因为思想总是意味着一种思考的方式，一种态度，而这也解释了宣传是如何运作的。举一个非常简单的例子：福利这个词唤起了人们对其接受者的蔑视，而福利这个词却没有。自2010年以来，英国保守党成功地让媒体上几乎所有人都说“福利”，而不是“津贴”，其明显的反响是使削减更容易被接受。阅读一首诗是学习如何不被宣传所欺骗的绝佳练习，原因就在于此。这是因为一首诗让人很难确定你应该以什么样的方式持有它所提出的想法。如果我说“过来！”，我的意思就相当明显，但如果我说“这是一个古代水手”，你可能会有点迷惑。阅读一首诗，在思想和拥有它们的方式之间引入了一些回旋的空间。宣传则把这个空间封闭起来。
如果你开始思考生物圈作为生命体和它们的栖息地（大多是其他生命体）之间相互作用的总系统，也像一个做梦的脑袋内部，就会发生一些令人着迷的事情。生物圈中的一切是生物圈的一个症状。没有什么“离开”不是仅仅相对于其中的某个位置而言的。
我无法压制我的想法，而不使它们像噩梦中的讨厌的昆虫一样冒出来。我不可能通过把核废料藏在某个山里就能摆脱它。如果我把我的时空尺度扩大到包括山崩地裂的那一刻，我并没有真正把废物藏在任何地方，一劳永逸。在生态意识的世界里，你不能把事情扫到地毯下。
而这个生物圈也包括我们所有的思想（和梦魇）。它包括愿望和希望以及关于生物圈的思想。从物理上来说，它并不完全处于地球上。从现象学上来看，它处于我们的项目、任务、我们正在做的事情当中。比如说，我们决定移居火星以避免全球变暖。我们将不得不从头开始创造一个适合我们的生物圈——在某种程度上，我们将遇到与地球上完全相同的问题，可能更糟糕，因为现在我们必须从头开始。
从经验上说，这是一种潦草且带有偏见的哲学现象学上的说法，我们仍然在地球上。潦草和偏颇，因为它意味着各种需要反过来证明的东西，比如说有某种“客观世界”的想法，而“主观性”与之不同。某物的现象学是它如何出现的逻辑，它如何产生或发生。如果我们登上火星，无论我们空间图上的坐标告诉我们什么，我们的行动都会以类似地球的方式出现。
所以，物圈在一个预先存在的空间“之中”的说法是不正确的。生物圈是一个由诸如海浪、珊瑚、关于珊瑚的想法和喷油的油轮等生物之间的关系组成的网络，这个网络本身就是一个实体。
正如系统理论家格雷戈里-贝特森（Gregory Bateson）在写到“心灵生态学”时所意味的那样，在这个意义上，心理问题在某种程度上是生态的。你的思想如何关联等于所谓的“心灵”，而心灵就像生物圈。尽管它是由思想组成的，但心智是独立于这些思想的，它以因果关系影响它们。如果你害怕，你就会想到可怕的事情。这就是一些人所说的“向下的因果关系”（downward causality）。像气候这样的东西可以影响像天气这样的东西。气候只是一个天气事件相关的图表，这不是真的。
那里有真实的东西。你不能把生物圈减少到它的组成部分，就像你不能把你的思想减少到它的组成部分。你不能把你的思想还原为思想的内容，或还原为你对该思想的思考方式：你需要两者，因为思想是一个多方面的。这导致了一个非常有趣的洞察力：也许一切事物都是流形（manifold）。或者用贝特森的语言来说，这是一个“系统”。这个系统与由它组成的事物不同。心理健康可能意味着知道你在想什么和你怎么想是相互关联的。
可能造成麻烦的并不是你确切地相信什么，而是你如何相信。换言之，有关于信仰的信仰。也许，如果我们改变对珊瑚和白犀牛等事物的思考方式，我们可能会在生态上更加健康。而且，也许心理健康和生态“健康”是相互关联的。我相信，人类因为切断了与非人类的联系而受到创伤，这些联系存在于他们身体的深处（例如，在我们的DNA中；手指并不完全是人类的，肺或细胞代谢也不是）。我们在社会和哲学空间中切断了这些联系，但它们仍然存在，就像我们认为不可接受的、在噩梦中出现的想法。
我们日益增长的生态意识的一部分是一种令人恶心的感觉，即我们实际上被非人类所覆盖和渗透，不仅仅是偶然的，而是以一种不可减少的方式，一种对我们的存在本身至关重要的方式。如果你的消化系统中没有细菌微生物群，你就无法进食。如果我们习惯于沉浸在生物圈中，也许这种厌恶感会减少，就像我们的神经质感觉会随着我们与思想变得更友好而减少——也许是通过心理治疗或冥想。确实出现了各种形式的生态心理治疗，还有一个心理学研究的分支，有人称之为生态心理学。许多佛教禅修老师也写关于生态学的文章，看一眼一些现成的杂志，如《香巴拉太阳》(Shambhala Sun)就会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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