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腐西施

文/沙漠里的天

（1）

记得上小学时，在语文课本里读过这样一段文字，让我至今记忆犹新。“我孩子时候，在斜对门的豆腐店里终日坐着一个杨二嫂……那时人说：因为伊，这豆腐店的买卖非常好。但这大约因为年龄的关系，我却并未蒙着一毫感化……”当时年龄太小，还读不懂作者的用意，最近再读《故乡》，不免流下几滴心酸的泪。这位被称为“豆腐西施”的杨二嫂，就是底层社会的代表，她为了生计，开了豆腐房，用她的年轻和貌美招揽顾客，免不了遭到那些游手好闲之徒的某种轻薄和戏辱。闭眼一想，杨二嫂的卑微生活就在眼前，让人心中充满悲哀和怜悯。

但现实生活中，又有多少不如杨二嫂一样的豆腐西施在苦苦挣扎呢？

洁是我们这里唯一一个开着三马车，走街串巷卖豆腐的女人。她的豆腐洁白，细软，入口馨香，走到哪里都受到好评。

每天天刚蒙蒙亮，“豆腐了——豆腐了——”的喊叫声就会从遥远的街巷走来，接着就是三马车马达的声音越走越近。拿了钱去买，就会看到一位戴了白帽子，白套袖，浑身上下散发豆汁清香的女人面带笑容地缓缓向你走来。熟练的捡豆腐手法，让你叹服。她是个健谈客，时间一长，她的故事就像一部绵延的电视剧，在我的脑海中放映，不由得对洁佩服得五体投地。

（2）

洁是个外地女人，听说是在十八岁那年跟随表兄过来打工的。后来，表兄走了，却把洁留在这里，卖给了村里最穷困的赵二柱为妻。赵二柱比她大七岁，除了性格憨厚，还有点口痴，村子里的人都叫他赵二磕巴。不知道他家给了表兄多少钱财，反正等她昏昏沉沉醒来，她已成了赵二磕巴的新娘。

洁望着简陋的婚房，身边沉睡的一丝不挂地赵二磕巴，她像疯了一样拿起抱枕向他砸去。赵二磕巴从睡梦中惊醒，看了看洁，然后用手抱起头，静静地等洁发泄，脸上却爬满了笑容，就像蜜蜂采了花粉一样高兴。

门哐当一声被推开，杨彩云风风火火闯进来。她一手提溜着免裆的大黑斜纹棉裤，一手忙不迭地系着斜大襟的蓝底白花棉袄扣子，衣服上补了一层又一层，大大小小的补丁没有规则地贴敷在衣服上，散发着穷气。

“好闺女，你别打，妈知道你委屈，我那磕巴儿子不配你！可是，那也是没办法啊！”杨彩云双膝跪在地上，不住地磕头，撞得黄土泥地扬起片片灰尘。

“好闺女啊，妈买你花掉了所有积蓄，还外借了好几百元，你这要是不在俺家过，妈可是真活不成了！您行行好，给妈生个白白胖胖的大孙子，你的去留就你说了算了！”杨彩云一边磕着头，一边絮絮叨叨，洁无力地放下抱枕，躺在充满她泪水的旧棉布褥子上。

命运多舛的洁，七岁死了妈妈，十二岁死了爸爸，和比他大五岁的哥哥一起长大。哥哥常年出门打工，家就像像寒冷的冰窖，让她夜夜难挨。后来哥哥又领回了女人，每天吃喝玩耍，让她目不忍睹，所以才托了表兄，带她出来打工。谁知，工作没找，却把她给卖在这个穷困的大山里。

（3）

赵二磕巴除了嘴上磕巴，心地很善良。自从结婚以后，像换了一个人一样，每天早出晚归，去镇子上打零工。回家以后，满身泥土，自己就躲到西厢房冲个热水澡，清清爽爽地钻进洁的屋子。

杨彩云不声不响地做好饭，然后再端进他们的屋子。

月色西沉，满天星星眨着眼睛，冒着寒光。杨彩云蹲在窗跟下，听到洁挣扎的声音，心中隐隐地不忍，几次想攒足车费，放洁回家。

洁挣脱开赵二磕巴带茧子的双手，把被子使劲往身上裹了又裹。赵二磕巴只好摇摇头，对他说：“睡吧，我不打扰你了！”

夜色沉沉地睡去。月光从天上斜射下来，房前的柿子树摇曳的影子照在窗纸上，像跳舞的鬼魅，洁恐惧极了。

她最怕黑夜，一个人躺在自己家里的土炕上，条件比这也强不了哪去。那个哥哥，自从有了女人，从不关心她的死活，那个叫嫂子的女人，啥脏活累活都叫她一个人干，还时不时地被她抓几下，满身伤痕。

在这个新家中，赵二磕巴虽然不是自己理想的丈夫，但是他不馋不懒，不烟不酒，把她当成宝贝。杨彩云每天总是小心翼翼，把家中最好吃的都留给她，甚至不舍得留给赵二磕巴吃，把她当成一个孩子看护，还要每天盯着她，怕她逃跑。可是，逃，天下之大，哪有我的容身之处啊！洁，一边想，一边眼角的泪水就像断了线的珠子，摔落在枕头上，画出一个个的云朵。

（4）

一年后的秋天，洁生下了一个白白胖胖地男婴。红扑扑的脸蛋，莲藕似的四肢，哭得声音响亮，像是晴空中的彩云，令人兴奋喜悦。

杨彩云抱着自己的亲孙子，跪地祷告：“感谢上天垂爱，感谢祖宗庇佑，让我家有了烟火，我百年之后可以很有脸面的去见祖宗了。”

赵二磕巴走路直摇摆，从脑勺看都能看到他的肌肤在笑。洁抚摸着自己鼓胀的乳房，汁水顺着衣服浸出来，心中也有了初为人母的幸福感。

日子就在一家人的喜悦中慢慢度过。五个月后的一天，几个戴大盖帽的民警开着白色的警车，双闪着亮灯疾驰而来。哥哥也从车上跳下来，一把抱住了妹妹，又回转身举起拳头，狠狠向赵二磕巴打去。说时迟，那时快，洁转身挡在赵二磕巴胸前，哥哥的铁锤重重的打在她的后背上，她昏了过去，倒在了赵二磕巴的怀里。人群一阵骚乱，杨彩云拉住洁的双手，一顿揉搓：“好闺女，你快醒过来，孩子离不开你啊！你快醒过来……”凄惨的哭声震破山谷，回荡在小院。随着警车的疾驰声响，奏成了一曲哀痛的离别曲，几只鸟儿，不敢直视，拍拍翅膀飞远了……

（5）

洁被公安局的人解救后，和哥哥回到了老家。那个表哥，不是第一次拐卖妇女，被判了有期徒刑，等待他的是高墙铁索的生活。

洁躺在冰冷的炕上，对面传出哥嫂欢爱的呻吟，她用被子使劲捂住自己的耳朵。一想到继续过以前的生活，她的心中就充满了恐惧。嫂子那副恶魔似的嘴脸，在黑夜里重复出现，她就浑身打鼓！

几天孩子不吃的乳房，涨得像个铁球，硬邦邦的，拽着咯吱窝的淋巴疼。她打开灯，找个玻璃杯，把乳汁一点点挤出来。望着乳白色的浓稠乳汁，仿佛听到了儿子撕心裂肺地哭闹声。

这声音从远远的大山里，漫过不知多少道山，游过不知多少条河，清晰地在她的耳边回旋，她的心都要碎了！她从没有过这样的心痛！她的泪像决堤的海水，从眼眶中喷涌着，她用牙齿咬住被子，不上自己哭泣的声音传出卧室。

风声呼啸，月色如水。她带了几件随身的衣服，又把临上警车时赵二磕巴塞她衣兜里的一把钱数了又数，整整三百六十元。她把一百六十元钱塞到贴身的内衣口袋里，把二百元钱放在外衣口袋里，这些不知道够不够路费钱，她掂量着……

她悄悄地打开门，脚步轻轻地向夜色走去……

（6）

经过几天几夜地颠簸，在万家灯火时，她又回到了这个生活了快两年的家。熟悉的院落，低矮的黑瓦房，暗暗的灯光透过窗户纸折射到院子里，一片暗红色。一个男人抱着孩子的身影映在窗户上来回移动。

“赵二柱，开门来！”她提高干渴的嗓子嚷叫。

赵二柱抱着儿子，匆匆跑出来。一把把她拥入怀里，泪顺着下颚流下来。此时，没有任何语言，只有呼呼的风声和两个人心跳的声音。

“妈——妈——，啊——咦——”，儿子的小手抓住了她的蓬乱头发，仿佛在喊她。她抱过孩子，在孩子粉嫩的小脸上不住地亲吻，多日的思念在此刻释放出来，她忍不住地呜呜抽噎起来。

“快——快回屋吧，外——外面冷！”赵二柱结结巴巴地说。这时，洁才发现赵二柱光了脚丫，踩在凉地上。

坐到温暖的被窝里，一杯热水下肚，身上立刻温暖起来。

“妈呢？妈去了哪里？”洁四处环顾，问正在给她做饭的赵二柱。

赵二柱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挂面汤，挑门帘进来。泪在他的眼眶打转：“妈，就在——就在——你走后，第——第三天得心梗走了！”

这让洁心头一振，泪再次冲刷下来。她真没想到，这样的变故会给老人带来不幸，如果自己不回来，孩子和二柱该怎样过啊？

（7）

洁回来的消息传遍大街小巷，乡亲们都感叹不已。一边羡慕着赵二磕巴的好命，一边佩服着洁的人品善良。

生活要是电视剧该多好，团聚了，就剧终了。一家人幸福的生活在一起。可是，生活永远都是弯弯的河，大大小小的波浪随风逐流，永无停歇。你永远不知道未来，会有怎样的坎坷等着你，让你踏遍荆棘！

安稳的日子大约过了五年，洁又为二柱生了一个儿子。刚好党的政策的春风吹遍了大江南北，也吹到了这座大山里。农民不但可以在自己的承包地上种经济作物，还可以走进城市去建筑工地打工。

二柱也和同村人一样，背上简单的行囊去了城里。留下洁和两个儿子艰苦度日，他们想象着，等有了钱，也把自己的矮房子翻盖成红瓦房，也把孩子送到城里的学校，去学新奇的知识。

谁知，天有不测风云风，二柱在工地上的脚手架上掉下来，摔断了中枢神经，成了重度瘫痪人。

都说“时代的一粒沙，落到个人头上，就是一座大山。”这话一点都不差，本来就不富裕的家庭，又摊上了这样的大事，真的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尽管在村干部的协商下，建筑商给了一些补偿，但对于他的病，真的是杯水车薪。

“这次可坏了，二柱媳妇还不跑了啊！两个年幼的孩子，一个瘫痪老公，还不能过夫妻生活，又是南方人，放下孩子跑了，谁有啥办法啊！”长舌妇们议论纷纷，七嘴八舌，每天站在巷口观察着二柱家的动向。

村干部为了稳住洁不丢掉这个家，第一时间给她申请了低保，还时不时的拿出个人资金给她家买米买面。日子就在洁的精打细算中慢慢苦熬着。

又过了几年，等孩子都大了些，都去上学了，洁不知道在哪里学会了做豆腐，每天起早贪黑的用木推车推着走村串户吆喝。

她的豆腐口感好，柔韧性强，又加上洁人品好，走到哪里都笑脸相迎，所以她的豆腐销量特别大，等到冬春两季，做冻豆腐或是晾豆腐干时，她一天就能做一百多斤黄豆，细算下来，一天能收入二百多元。为了减轻她的劳累，二柱让她买了电动三马车。有了电动三马车，可以载着豆腐去离家二十多里地的集市或是矿区去卖，这样，收入就更多一些了。

（8）

最近一次听到洁吆喝的声音，我急忙找了钱冲出屋子。

“豆腐了——，豆腐了——”三马车的马达声越走越近，扩音器里不停地吆喝着。

我笑着迎向她，她刹住车，从车上敏捷的走下来。五十多岁的年纪，依然身体矫捷。略白的银丝在她的毛线帽里流散下来，闪着银光。

褶皱的脸上，布满了岁月的沧桑。

“姐，怎这长时间没来卖豆腐啊？”我一边递给她钱，一边问。

“奥，大儿子结婚，耽误了一些时间！”她喜悦地说。

“大儿子大学毕业都结婚了啊？”我高兴地问。

“结了，这月初六。儿子是医科硕士毕业，留在了武汉医院。媳妇是她的同学，没要彩礼钱，我说把攒的十多万元给他们买楼用，亲家母说，楼就不用我操心了！结果我回到家，包里的钱不知啥时塞进来的。相当于，我说了儿媳，一分钱没花啊！”洁一边说着，一边用腰里的白围裙擦着眼上的泪滴。

“姐，这是你的福分！快别伤心！孩子长大了，有出息，比钱更重要！”我劝慰说。

“是啊，亲家母说，就喜欢我儿子憨厚善良，技术过硬，是个难遇的人才！亲家公就是那个医院的院长。”

“小儿子也该大学毕业了吧？”我好奇地问。

“还没有，今年刚大三，金融系，也要考研！他更让我省心，从上大学就得奖学金和助学金，基本不用我花钱，这次全国大学生竞赛又获了奖，听说还给钱呢！”她骄傲地说。

“姐姐真好福气！二柱最近怎样？”

“他好着呢！一冬没有感冒，天暖时我可以推着轮椅带他散步，天冷了，就在屋里看电视。他一直劝我，孩子都大了，不要贪黑起早受累了。我说，我还不到六十岁，还没到退休年龄，我想就着身体还可以，再干几年，谁知道小儿子毕业娶媳妇得花多少钱啊！”

洁把豆腐递给我时，我好像沉醉在洁的幸福里。直到马达声离远了，我才想到目送她。一轮红日不偏不倚照在她的头顶，像是一朵祥云笼罩。洁是圣洁的女人，这么多年，没听说她的闲言碎语，也没听说她和谁是情人。她就像千年冰山的雪莲，寒冷中开出了倔强的花，晶莹剔透，还散发着阵阵的清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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