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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连载」陈英俊 李克聪|击水(十七)

作家

干线

击水(十七)

第十七章

七十九    债主逼债

“订单招生本来是咱们的一张名片,可现在走到哪里都说华星学校的订单招生是一个圈套。”金钺说。“我统计了一下,各路招生现在报名的总计只有三百来人,只有我们招生计划的三分之一。”

陈泽黎两根手指头夹着烟,接连摇着头。他觉得某大报的报道,其影响力如同一场旷日持久的连阴雨,通过网络不断辐射发酵,转发的媒体达数百家,可以说是铺天盖地,这让华星学校的声誉好像一朵绽放的花朵突遭暴雨的侵袭,一下蔫了下来。他曾安排专人联系网站进行删除,可是根本删不完。想来上学的学生都要事先上网查一查,但一看到那篇报道就不敢来了;已经在校的学生更是对那篇报道耳熟能详,纷纷要求退学。不管你怎么解释、辟谣,老百姓那个“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惯性思维就是驱之不散。他曾给招生人员通过电话,通报了事情的原委和应该采取的措施,可老百姓说,报纸上都登了,那还有假?过多的解释反而像写毛笔字一样越抹越黑。

陈泽黎如同在滚烫的铁板上煎熬,深刻体会到网络时代的信息像潮水拍岸一般,能让一个人或一个单位一夜之间红得发紫,也能让一个人或一个单位瞬间一落千丈,声誉土崩瓦解。面对媒体和网络,他觉得自己太渺小了,太单薄了,任何努力都像是唐吉坷德挥动长矛与庞大的风车作战,自不量力且一败涂地。

就在他和金钺坐在办公室里一筹莫展的时候,手机突然响了,是个陌生号码。最近打电话的大多都和报道事件有关,有的恐吓说要采访他,继续报道他们学校的事情,有的说我可以帮你们学校发个正面报道,压制一下负面影响,但不管是好心坏心,都是一个目的——要钱。媒体如此乱象,不能不令他警觉。陈泽黎不想接,可是又怕耽误了正经事,就对金钺说:“你接。”金钺打开了免提。

“喂,您是华星学校的陈董事长吗?”电话里传来一个男音。

“哦,您是哪里的?”金钺问。

“我是北京一家媒体合作机构,听说你们想删除网上发布的关于你们学校的负面帖子,这个我们有关系也有技术可以帮助删帖。您看需要帮助吗?”对方说。

听说能删帖子,金钺看了陈泽黎一眼,陈泽黎朝他努努嘴,他便问:“那你们需要多少钱?”

对方说:“像这种事情,怎么着也得三十万吧。”

“三十万……”金钺的舌头仿佛一下僵硬了。“还、还能少点吗?”

“少也少不了多少。”

“那我考虑一下吧,需要的话给您联系。”金钺挂掉了电话。

“钱钱钱,除了要命就是要钱。”陈泽黎气恼地对金钺说。“咱们每年收下的学费,要拿出一半归还投资借款;而到这暑假,除了保留招生必需的费用,学校财力已经是山穷水尽了。这可如何是好?”

金钺说:“看能不能凑点。”

陈泽黎拿起学校内部电话叫杨梅过来。

杨梅进来了,见他脸色不好,就问:“又遇到啥事了?”

他问:“眼下能不能凑够三十万?”

杨梅站在他对面说:“目前只有十几个学生缴费,顶多凑个十来八万。”顿了一下,又问,“用钱干啥?”

陈泽黎这才说了删帖的事。

杨梅说:“现在骗子太多了,还是谨慎一点好。”

陈泽黎看看金钺:“他会不会骗咱们?”

金钺心中没数,无言以对。

新学期开学了,只有三百一十名新生入学,大体相当于去年的三分之一。收入的锐减,已经无法保证按时归还投资借款和利息了。这一现实如同南美洲丛林中一只蝴蝶翅膀的扇动,很快引发了一场索债风暴。起初,一些债主找陈泽黎来逼债,他拿不出钱只能说好话。但人心不古,好话不能顶钱使了,现实的债主们便纷纷串联起来,约定在同一时间去围堵学校大门。那天上午九点,几十个债主云集在校门口,悬挂出一幅白布黑字的长条标语,上面用毛笔歪歪扭扭地写着“老赖,欠债不还”,特别地刺眼。一个小老板开了一辆皮卡车直接顶在了校门口,不让师生进出;一位中年妇女手里拿着一份借款收据,在校门外边喊边来回走动,声称你们要不给钱,我就从学校的楼顶跳下去!

那天早上,陈泽黎从家里起身,本来要去学校,刚出楼门,就被两个大汉截住了。他们声称是替王胜江老板讨债的。陈泽黎想起了那个王老板,过去搞推销赚了一点钱,就把钱投在学校里吃利息,前两年效益好,收到了可观的回报。最近延误了支付利息,就天天打电话催要,陈泽黎怎么解释都不行。这不,雇人来讨债了。

陈泽黎对他们两个人说:“现在学校遇到了困难,我正在想办法……”

一个大汉不等他说完,就截住说:“我不管你想啥办法,今天你得把钱还上。”

陈泽黎一看遇到了强梁,没再说话,就往出走。那两个家伙跟着他走。他要开车,那两个家伙也要上他的车。他只好下来,对那两个人说:“要不你把车开走顶账?”大汉说:“你这破车能值几个钱。”陈泽黎想徒步往外走,那两个家伙又像跟屁虫一样紧随其后,他觉得无法摆脱,无奈之下,只好说:“要不你们一起坐上车,到学校去说吧。”

陈泽黎走到半路,杨梅打来电话说:“有两个汉子抬了一个花圈给学校送来了,学校门口还有人闹事哪。”陈泽黎觉得学校的正常秩序都无法保障了,就说:“那我去找派出所说一下这个事,让人家给协调一下。”

一听说他要去派出所,车上那两个家伙坐不住了,要下车。陈泽黎立马停下来,让他们下车了。他来到派出所,找到所长反映了学校面临的情况,并说:“所长老弟,不管咋,你得帮帮忙。”所长说:“欠债还钱,是应该的。但学校的正常教学秩序也要维护,要不在你们学校设个警务室吧,你们承担一部分费用,我们派干警帮助维护秩序。”陈泽黎一听说出钱,有点心疼,但除此又有何良策?便答应了。所长这才派民警去平息了这场讨债风暴。

可是学校内部也被这场风暴搅得要塌架了。陈泽黎刚到学校,王胜校长就找过来了,他表情沉重地说:“老师们看到这个样子,都担心学校办不下去了,许多人要求辞职。雷芳是学校一手培养起来的礼仪教师,除了在校内讲课,还经常应邀到其他单位讲课,现在翅膀硬了,已提交了辞职报告。权学明是学校培养的过硬的计算机老师,因为到企业给的工资更高,还办理五险一金,已经到一家制版企业上班去了。”

陈泽黎没有说话,他感觉有一片乌云在头顶盘桓。古人说,“乌云压城城欲摧”,他以前不相信这个说法,不就是一片乌云嘛,再重怎么能把城摧毁了呢?现在他相信了,不仅能摧毁一座城,还能摧毁一批人!

王校长待了一会儿,有点吞吐地说:“陈董,我还有个事需要给你说一下。”

陈泽黎开口了:“你说。”

王校长难为情地说:“在这个时候,本来不应该说这个话,可是……”

陈泽黎说:“你说吧。”

“是这,学校落到这个份上,我也有责任,我想引咎辞职……再一个,你知道的,我家属有病,也需要人照顾……”

“我的老兄……”陈泽黎一句话没说完,声音已有些哽咽了。他觉得自己好像是众叛亲离了,摆摆手,让王校长先走。王校长无奈地走了。

陈泽黎将自己反锁在室内,谁敲门也不开,中午也没去食堂吃饭,杨梅给他打电话,他只说我没事,不要让人打扰我。外面的人谁也不知道他在干什么。直到下午三点,康永波接到他电话,让他通知所有董事四点来校召开董事会议。杨梅也接到他电话,让准备好会议室,四点参加会议。接到这个电话,杨梅知道他没有被击倒,心里稍稍有了一点安慰。

三点五十分,杨梅来叫他开会,说董事们都到齐了。他擦了一把脸,拿起一个笔记本说:“走,开会去。”

陈泽黎健步走进会议室,坐在了主席位上。他朝董事们扫了一眼,看到一个个脸上都弥漫着一种愁苦的气色,仿佛是霜打了的茄子。他咳了一声,清了一下嗓子,然后提高音量说:“目前学校遇到的问题,我想大家都清楚,这我就不多说了。今天把大家召集起来,我想说的有三个问题:第一,这个报道事件总会过去的,它不可能永远影响我们。屎干了还不臭呢,何况我们学校还没臭到那一步;第二,我们董事会是学校的坚强后盾,我们必须挺起来。只要我们统一认识,坚定信念,咬紧牙关,就一定能共渡难关。如果遇到问题我们先自乱阵脚,那我们学校就真的要垮了。第三,面对当前的局面,我们需要集思广益,找出对策,尽快化解这场危机。下面请大家谈谈,看有没有好的办法。”

一些董事开始发言。几个人谈下来,大致意思是:当务之急是先解决资金问题,归还一部分借款,发放教职员工的工资,把局面稳定下来。

陈泽黎在本子上记了一会儿不记了。“病”放在那里,药方也好开,可是从哪里抓药呢?这个药就是钱,几乎没人能想出好办法。他心里有点急,把眼光投向了教育投资公司的经理康永波。他看到康永波目光闪烁,好像有话要说。

康永波站起来了。他朝会场扫了一眼说:“我倒有个办法可以试试。我有个叔叔在福建经商,前两年陈董派我去找过一次。那次款没借到,但和我叔叔接上头了。眼下学校遇到这么大的困难,不行我再去找我叔叔说说,看能不能借几百万回来。”他说到这里,一些董事就撺掇说:“那就去呀,跑一趟或许就有希望的。”

“但是,”康永波接着说,“我总不能空手去吧,需要带点钱去表示一下,给个见面礼。大家看这个办法行不行?”大家没有好办法,听到他有了办法,都说能行。还有的说,只要能借到钱,不要说拿几万,就是给人家几十万也可以呀。

陈泽黎听了大家意见,就表态说:“那康经理你写一个引资报告,带上钱去试一下。”

会开到这里也就没必要再进行了。散会后,康写了一个报告,提出要拿十万元到福建引资。陈泽黎看了报告,心想他这人手大,花钱不心疼,就对他说:“学校资金紧张,你先拿上五万去吧。如果引资有希望,需要钱的话再说。”

两天后,康永波南下去福建了。他的出行重新燃起了陈泽黎的希望。

然而,十天过去了,康永波那边没有消息,陈泽黎打过去电话,康说,正在谈,有了一点眉目。二十天过去了,康永波打回来电话,说借款协议就要签订了,可以借到一千万,但需要提前给对方三十万,以表示我们有还款的诚意。

陈泽黎听说可以借到一千万,不由心中一喜,可是听到要提前给对方三十万,心下却又一忧。深圳融资被骗的教训太深刻了,怎么又是未引回资先给人家钱?这不能不引起他的警觉,就说:“永波呀,你觉得这回引资可靠吗?千万不能上当受骗呀。”康在那头说:“不会不会。这是我叔叔,他怎么能骗自己的侄儿呢。你放心吧,陈董。”陈泽黎不得不相信了,就又千方百计凑了三十万给他汇了过去。他满心指望着资金到位,以便东山再起,就天天给康打电话,康每次总是说正在办理,再等等。

康永波的引资成了陈泽黎心头唯一的希望,也成了他打发讨债人的一个由头,谁来逼债了,他就说康经理出去拿钱去了,拿回来就给你。可是又一个月过去了,康永波的电话却突然打不通了。陈泽黎心头的希望燃烧成了一团火,烧得他坐卧不宁,一连三天寝食难安。大家都猜测康永波也联系不上,是不是出啥事了?陈泽黎觉得无论是钱还是人,都需要去找一下,就带上赵鹏去了福建。在福州,他们如同大海捞针一样找了几天,没有得到任何有价值的消息,想到公安部门去报案,却又无法提供有效的信息。后来摸到一条信息,说康去了广州,他们又赶去广州。广州知情人士说可能去了深圳,他们又撵到深圳。可是在深圳奔波寻找了半个月,却怎么也打听不到下落。路费要花光了,陈泽黎他们只好返回来。

康永波就这么神秘地失踪了,从此再无消息。

瘸腿拿棒敲,屋漏偏逢连阴雨。陈泽黎哭天无泪,两个月之内头发一下变白了,面孔也苍老了许多。为了教育投资公司的运营,他让赵鹏接替了公司经理。

没有资金的维系,学校陷入了极端的困境,外面逼债的成群结伙,内部教师纷纷跳槽。学校就像一架被打烂了翅膀的飞机,艰难地在天空滑翔,摇摇欲坠……

八十    谷底煎熬

康永波失踪,被社会上传言成投资华星学校的教育投资公司总经理携款逃跑了。这消息不胫而走,像一磅重型炸弹在所有债权人的心头炸响,毁灭了他们的希望,却点燃了他们的愤怒,他们发疯般地再次上门逼债了。

王胜校长的离去犹如断掉了陈泽黎的一条胳膊,而同时金钺、文平等人也都辞职了,一时又没有合适的人选,他不得不自己亲自管理学校,可是一到学校,那群讨债人像苍蝇一样追逐着他,搞得他疲于应付,根本办不成公。他怕影响学校的正常秩序,有时候便悄悄待在家里,谁知那伙讨债人像长了狗鼻子一样能嗅到他的踪迹,又跑到家里去逼债,大声敲门,坐在沙发上抽烟,甚至随地吐痰,令他烦恼不堪。妻子张英起初不断向债主们解释,还给他们倒水喝,可是后来看看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几乎所有的人都像苦大仇深似的,用仇视的眼光看她,她也就啥话都不说了。满屋子的人搞得她无法正常生活,想到外面躲起来又怕人家在家里胡闹,就不敢走。满腹的委屈无法给人诉说,整天担惊受怕,一连二十多天,心情郁闷起来,便患上了抑郁症。陈泽黎看到这种情况,又怜惜,又无奈,最后想到再无退路了,就和张英商量:“不行把房子抵押出去,借点款吧。”而张英却烦躁地说:“随你吧。天要塌了,你想咋就咋!”

当陈泽黎想要将自己的房子抵押时,杨梅坚决地阻止了:“不行!你连个窝都保不住了,以后咋生活?”

陈泽黎说:“可现在学校没法生存了呀。”

杨梅咬着下嘴唇说:“我把我的全部家底都拿出来,再向我弟弟借一点,给你凑五十万,先顶了你抵押房产这头事。”

陈泽黎睁大了眼睛看着杨梅,说:“那算我借你的。”

“不。算我入股的。”杨梅说。

“入股?”陈泽黎疑惑地看着杨梅。他没有想到,在眼下人们纷纷退股的情况下,杨梅竟逆向入股。他明白了,这是杨梅在帮自己呀。他情不自禁地抓住了杨梅的手……

尽管这样,陈泽黎还是在家里没法待了。可去哪里呢?在外面躲总不是个办法呀。落魄之际,他想到了家乡,那似乎是他精神上最温柔的地方,也是他精神上最后的支撑之地。那天早上,东方的天际上刚露出鱼肚白,乘讨债人还没上门,他开上车就走了,一路向东,直奔商汤。到了商汤按说该回家里去,可是父亲前年去世了,剩下继母和子女生活,他不愿去打扰,就去了庄头村表哥家。二舅自从残疾后,身体越来越差,前些年早已去世了。表哥忠民是他小时候的玩伴,这几年有老板来山里挖铁矿,他就买了一辆大车搞运输,挣了一些钱。当初买大车时,他曾向表弟泽黎借过几万块钱,虽说已经还清了,可现在表弟有难了,他不能见死不救呀,就说:“泽黎,我手头有二十多万,我留几万周转,你把二十万拿去用吧。”泽黎鼻头一酸,谢过表哥,拿上钱走了。可是二十万只是杯水车薪啊。他又去了大姨家。表姐牡丹在家招赘,这些年两口子在商汤街面开了一家商店,手头也有一些积蓄。他说了自己的艰难处境,表姐说:“我给你凑十五万吧。你先渡过难关。”随后,他又拜访了几位同学,只说暂时遇到了一点困难,让他们想法给借点钱,等情况好转起来就给还了。当然也有同学担心他还不了的,他就说,再不济我家里还有一套房子,还有一座学校,价值几千万呢。他们就不再顾虑什么,一万两万、三万五万地凑起来。那天晚上,他去找一个同学借款,谁知开车过河,竟陷到河中央,车子熄火了,他下车又一脚蹚进水中,裤腿全湿了。跑了二里路到村里找到几个人才把车子推出来。经过几天努力,陈泽黎总算借到了八十多万,拿上回河东市了。回到家里,他像撒芝麻面一样,先将一些难缠户一家还一点钱,总算搪塞了过去。

学校内部的生存也是举步维艰。陈泽黎不在的时候,托付给杨梅主持工作,他一再嘱咐杨梅,要努力压缩各种开支,节约管理成本,勉强维持着学校的运转。

就在这时,江苏一家企业派人来到学校,和陈泽黎谈派学生去企业打工的事。陈泽黎让杨梅参与了谈判。

来人说:“你们派学生去我们工厂打工,一是可以直接就业挣钱,二是你们学校可以从中抽一定的管理费,增加学校收入。”

杨梅觉得这对目前处于低谷的学校来说未尝不是一个好办法,就说:“我们可以考虑。”

但是陈泽黎不同意这种做法。碍于客人的面,他不便直说,先让客人回宾馆,说等他们商量一下再说。客人走后,他对杨梅说:“学生是来上学的,不是来打工的。这种事再被媒体捕捉到,那我们学校就彻底完蛋了!”

杨梅坚持己见:“我们可以以学生实习的名义派出去,就算是勤工俭学吧。从经济学的角度来讲,学校要生存下去,首先必须要盈利。而目前学校几乎到了崩溃的地步,应该安排学生去打工,等缓过来这一步,我们再调整策略。”

陈泽黎说:“学生出去安全谁负责?这可不是个小问题。”

杨梅说:“咱们可以派老师去跟踪管理呀。”

陈泽黎摇着头说:“那绝对不行。我看这样吧,咱们跟人家谈,可以签订一个就业协议,等暑假学生毕业了,可以派过去,也算扩大了我们的就业门路。”

“那眼下呢?”杨梅说。

陈泽黎知道她说的是学校的困境,就提了一口气说:“要不这样吧,你把学校管起来,全面负责。我再出去解决资金问题。”

杨梅只能义不容辞了。随后,陈泽黎任命了杨梅为华星学校常务副校长,临时主持全面工作,自己再次走上了融资和借款之路。

这是一条铺满荆棘的道路,而且走着走着就成了断头路,需要寻找新的路径。开头从哪里上路呢?他四顾茫然,只好求助于仿佛万能的网络。打开网页,查找信息,希望能有大老板和社会基金组织给学校投资入股。几天几夜,他从网上寻找着数以万计的信息,终于捕捉到一位姓王的煤矿老板。他如同在大海里捞到了一根稻草,赶紧给人家联系,又要了人家电话号码,就从电话里直接谈开了。

王老板说:“我们可以给你学校投资,但对学校要先进行评估,你们准备好资料,等我们考察了进一步谈吧。”

陈泽黎说:“好的。我尽快准备资料。”

他请中介机构先期对学校进行了评估,将评估报告复印件邮寄给了王老板。但这事一拖拖了半年,煤炭形势急转直下,王老板那边没了底气,最后连个泡也不冒了。陈泽黎非常失望。

当然,陈泽黎不会在一棵树上吊死。在这期间,他曾到各大银行贷款。河东市农业银行有个关系,他去找人家,人家答复他说,要贷款,需要准备什么什么资料。他回来赶快准备,带着厚厚的一摞资料去申报了,人家贷款中心的负责人一审查,说你这学校是教育用地,我们不敢用来做抵押,给他退了回来。他不服气,你农业银行不敢抵押贷款,那我去找工商银行,我有几千万的土地房产,还怕贷不到款?他将所有资料改头换面,向工商银行递交了申请,结果同样的问题又出现了,人家说不管你有多少资产,关键你们是学校,我们不能办理抵押。从“不敢”到“不能”,他有点绝望,回到学校找杨梅,说你和市信用联社有关系,看能不能通融一下贷到款。杨梅问,你拿什么作抵押?他说学校呀。杨梅说,学校比老虎还厉害,比熊猫还珍贵,谁敢抵押呀?他不理解,问:“为啥?”杨梅说:“你想呀,一旦将来你还不了款,银行要拍卖学校资产还款,学生怎么办?不动产好说,活口难办呀。”陈泽黎一下醒悟了。

秋风一阵紧似一阵要把季节送入冬天了,陈泽黎仍然走投无路。妻子抑郁症越来越厉害,要么不吭声,要么就是烦躁地朝他嚷叫。他内心极为愧疚,张英本来可以平静地上班下班、相夫教女,闲暇时逛逛街市,早晚可以到公园锻炼身体,生活该是多么美好呀。可是因为自己的折腾,把妻子也卷进来了,她一个弱女子哪里经得起这般被人翻白眼甚至羞辱呢?唉,还是带她去市医院看看医生吧。

那天吃过早餐,他对张英说:“咱去医院吧。”

可是张英不愿去看病,对他说:“你不折腾了,我就好了。”

陈泽黎说:“现在不是骑虎难下吗?慢慢会好起来的。”

张英说:“你老了,看你鬓角都发白了。实在不行就甩出去让年轻人干吧。”

陈泽黎说:“行行,听你的,不过得等机会。咱先去看病吧。”

就在陈泽黎一筹莫展的时候,“路”找上门来了。那天早上,一阵寒风将一个穿着黑蓝色风衣的人送到了陈泽黎面前。

来人自称:“我姓张,是搞房地产的,咱们见过面的。”

陈泽黎摸摸额头,觉得此人有点面熟,但想不起是在哪儿见的。

张老板呵呵笑着说:“贵人多忘事。在工商银行你贷款的时候,我就在你旁边坐着呢。”

“哦。”陈泽黎印象不深,“那你说,有啥事?”

张老板说:“你现在学校不是遇到困难了吗,我有一个好办法能一举让你翻身,不仅能还清你所有的外债,还能大大赚上一笔。”

“有这好事?”陈泽黎眼珠子都要突出来了,“愿闻其详。”

张老板兴奋地说:“你知道的,这几年房地产形势不错,而你们学校又占据着优越的地理位置,若能把学校停了,将教育用地改成商业用地,咱们搞房地产开发,那还不赚得盆满钵满?”

的确很诱人,但陈泽黎却兴奋不起来。他觉得这是一把抹了蜜的刀向自己的嘴里扎去,难以下吞。可是不吞眼看就要饿死了,咋办?他说:“我考虑考虑吧。”

张老板坚定地说:“这绝对能干。你考虑好了给我回话。”

张老板走后,陈泽黎的思维一下陷入了是继续办学还是搞房产开发的圈子里。他清楚,如张老板所言,搞房地产开发他可能一下就还清了身上所有的债务,甚至还能狠狠赚一把,以后可以风风光光地生活了。可是,把学校停了,自己当初树立的那份立志“兴学育人回报社会”的人生理想就会烟消云散,近二十年的奋斗成果就会付之东流。他心有不甘哪!

那天下午,陈泽黎去了一趟教学楼,碰到几个刚训练完礼仪动作的女生,贴身穿着礼仪服装,外面披着羽绒服,就问她们:“你们对学习有什么看法?”几个女生你一言我一语地说:“学校对我们不错。学好真本领,将来才能立足社会,发奋努力才能自立自强;等我们工作了,就能为社会创造财富,也能自食其力了。”

陈泽黎鼻头一酸,停办学校的念头顿时取消了。“我要把学校停办了,这些可爱的学生可怎么办呢?”

八十一    临别留言

为了回复张老板,陈泽黎去了一趟土地局打问学校能否开发房地产的事。人家答复说,要把教育用地改成商业用地,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不仅要找关系,还得花一大笔钱。陈泽黎本来就是来找理由的,一听这话心中便有了底,随后,他以“土地性质不好变更”为由拒绝了张老板房地产开发的合作。张老板在电话那头说:“你真是死脑筋,有钱能使鬼推磨,什么事变不过来呀。”

陈泽黎觉得是自己心中有了“魔”,自己靠血汗打拼起来的这个摊子他舍不得丢手啊。他“一根筋”不断地借钱、还债,驾驭着这架折烂了翅膀的飞机不至于掉落到地上。但这拆东墙补西墙终究不是办法,放寒假的时候,他借了一笔钱给教职员工发了工资,但仅过了两天,就收到当地法院送来的一摞传票。

那天一早,天阴郁着,空中吝啬地飘下一些雪片,雪片微小,形状不甚分明。陈泽黎来到学校正安排寒假期间的值班事宜,门房老张拿着一个大信封给他送来了。他一看是法院的信封,知道坏事了,肯定是那些债主们到学校要不到钱,就将自己告上法庭了。他安排好值班人员,剩下的事让杨梅安排,就开车去了法院。见到管这个案子的杨法官,他说:“我从不赖账,承认所有的欠款事实。只是学校遇到了困难,需要等待转机。”杨法官说:“你做好应诉准备吧。如果没有太多麻烦,那我们可以采用简易程序开庭。”他说:“可以的。”

到年根的时候,开庭审理此案,陈泽黎去应诉了。问题很简单,几个原告索要欠账,他承认欠款,只是陈述了目前学校遇到的困难,说等新学期开学后,可以还上一部分。开完庭,杨法官悄悄对他说:“马上要过年了,我看你一时半会也还不上款,那我就等过完年再下达判决书吧。”他说:“谢谢你的理解。”

尽管这样,陈泽黎还是没有体验到过年的味道。

新学期开学,法院的判决书下来了,要求陈泽黎归还债主们的欠款。但学生还是那样少,学费除了归还年前新借的债务和学校必须保留的运行款项外,已经所剩无几。陈泽黎去了一趟法院,给杨法官做了解释,杨法官说:“多少你得给还点呀,不然我这判决书不就等于一张白纸了嘛。”陈泽黎说:“那我给凑点吧。”

下次去法院,他硬是从学费中给挤出了十万拿来了。在他已经是抻断筋的事,可杨法官却说:“相对于你几百万的诉讼债务,这点钱还不够塞牙缝的。”陈泽黎说:“等转机吧。形势好了,我一定会归还的。”

过了二十来天,法院执行局来了一个电话,自称叫张春生,让他去见一下。他知道张春生是执行局的局长,并不熟,只好去见了。张春生方脸盘,个头很魁梧,见到他后就绷着脸说:“你再不还款就要强制执行了。”

陈泽黎问:“张局长,我现在是死治司马懿。你说怎么个强制执行法?”

张局长说:“扣押你的财产,还可以把你拘留起来。”

陈泽黎想,家里的房产已经抵押出去了,学校的财产我不敢动。实在不行你要拘留就拘留吧。他不承认自己是“死猪”,可事情将他逼成了“死猪”,也只能躺在案板上了。他“哦”了一声,算是作为回应。

张局长见他愁眉苦脸的样子,又说:“你回去想想办法吧。办法总比困难多。”

从法院回来,他心理上背负了沉重的压力。以前讨债人逼债,虽然讨厌,但还可以虚与委蛇,但现在上升到法律层面,成了刚性的东西,实在无法回避了,闹不好就要进牢房,那就等于把自己扔进一个污浊的大染缸,从此不算好人了,这怎么能消受得起呀。

那天夜里,他没有回家,在办公室里躺下,辗转反侧睡不着,又起来,披上衣服,坐在办公桌前,抽着烟想,我这半辈子堂堂正正做人,没想到却要面临牢狱之灾,唉,活到这份上还不如死了算了。人死万事空,就算解脱了,可是我的学校怎么办?我的妻子女儿怎么办?我欠人家的钱怎么办?这样死了,身后留下的是什么?是遗臭万年的骂名哪!

他怀着复杂的心情铺开了稿纸,拿起了笔,在上边写下了一行字:

我的临别留言

写完这几个字,他的眼角湿润了。“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沾襟”,这句诗突然跃进了他的脑海。回想自己的人生旅程,应该是积极向上的、奉献社会的、非常充实的,也是充满曲折艰辛的;多少艰难险阻我都闯过来了,没想到现在却走投无路了。

他边想边写:

我幼小失母,父亲远离,是在流浪漂泊中长大的。得力于外祖母、舅妈以及大姨的抚养,我逐渐长大成人,在街坊四邻和老师的资助下完成了高中学业。流浪的生活,养成了我不屈不挠的性格,好心人的资助也萌发了我回馈社会的初衷。我从小受过毛泽东思想教育,受过英雄人物的激励,使我形成了积极向上的世界观、人生观和价值观。这“三观”像一盏明灯指引着我,让我奋发进取,虽没进过大学门,却拿到了三个大学毕业证,同时也做了一些对社会有益的事情,收获了良好的社会评价和回报。

1992年,根据邓小平南巡讲话要大胆闯、大胆试的精神,我带头下海创办了河东礼仪公关学校,后经省教育厅批准,更名为华星礼仪学校,纳入了全省招生计划。二十年来,我废寝忘食,全身心投入到学校的发展之中,经历了无数磨难却痴心不改,先后为社会培养了近万名专业技能人才,解决了他们的求学和就业问题;为政府分忧,填补了山西礼仪教育专业的空白,同时归还了两千多万元借款人的本金和利息,为他们创造了可观的收入。应该说,这也算实现了我报效社会的人生梦想。

写到这里,他心里有了一丝宽慰,搓搓手站了起来,在房间里来回走动了一会儿,坐下来继续写道:

近几年,教育形势发生了深刻变化,随着大学扩招,普通高中也随之扩大了招生。这对职业教育是一种无形的挤压,而在中职招生中又存在无序竞争,直接导致中职招生人数锐减。这使我们学校的发展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困难,以前学校借贷的债务目前均无力偿还,这不仅给合作伙伴带来了巨大的债务纠葛,也给自己和家庭带来了无限烦恼。虽然学校资产积累价值数千万,但无法变现还债,特别是由于学校被界定为公益事业,不能随便处置,根据民办教育促进法规定,投入的资金也不能随便抽出,这像一个紧箍咒套在了头上,让我特别无奈。

我非常理解和同情债主们的讨债,也想尽快偿还他们的债务。为此我四处奔波,跑断了腿,磨破了嘴,但杯水车薪,终究无法彻底解决问题。目前学校还有几百名学生,正在使用的房屋、设备及其他物品均属于公益事业性质,我们也不能随便变卖,为此,融资手段受到了极大限制。

我也曾想过破产还债问题,但一是所借债务大都是亲戚朋友和私人的款,无法忍心破产让大家受损失。二是职业教育规定不准收学费,经费由财政拨付,财务收支受上级教育主管部门严格监管,不能随便动用拨款资金和破产手段。而更为严重的是,学校一旦停办,未完成学业的学生只能交给政府处理,势必给政府制造麻烦,影响当前稳定大局。万般无奈,我只好在极度艰难中苦苦支撑。

种种限制,使得我身心疲惫,心急如焚。我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为什么想为社会做好事反而害了别人,我甚至怀疑是不是自己太傻、太天真,当初不该办学校,做公益?何以现在陷入骑虎难下、四面楚歌的泥潭?

他摇摇头,抹去了眼角的泪痕,长叹一声,又伏案疾书:

痛定思痛,认真反思,我感到有下列几点感受应该真诚地表白。第一,我是长期受党教育的人,坚信党为人民服务的宗旨是无比正确的。政府应该褒奖和关心支持真心为人民服务的人,不能让他们在为社会办好事的过程中流血又流泪。第二,在我成长的道路上,组织领导对我是关爱的,如果由于我的不慎,给党组织蒙上一丝灰尘,都会令我不安。第三,我的妻子女儿对我都挺好的,她们给予了我最大的理解和支持。妻子为我天天担惊受怕,精神忧郁,房子作抵押借款还债,家里没有一分钱存款。对此,我只能对家人说一句对不起!第四,为学校借款和投资的人大多数都是通情达理的,造成现在这个局面,是我没有计划好、经营好、把控好,我应该承担责任。第五,我终生没有骗过人,没有赖过账,想归还欠款但心有余而力不足。如果法院不考虑学校的公益性,非要强制执行,或者将我拘留,我只能坦然接受。

学校目前资产评估价值八千万,最近国内也有几个机构表达了收购或参股的意愿,如果谈判成功的话,学校前景将会大大改观,所有的债务也可以逐步偿清。如果我进去了或者死了,谈判就会终止,不仅会让债权人蒙受经济损失,还会给党和政府造成很大的麻烦。

如果我进去了,请亲人们和华星学校千万不要再借款捞人,我知道你们都没有钱了,不要再雪上加霜。不要认为我给你们丢人了,我做的是堂堂正正的事业,一没偷,二没抢,老公是个好老公,父亲是个好父亲,领导是个好领导……

写到这里,玻璃窗上已有些发亮了,但他郁闷的心情就像纸上的一团墨水依然化不开。他放下笔,走到窗前,拉开窗帘,看到有颗寒星还挂在天边,熠熠生辉。他想,也许在新的一天来临之际,自己或许被带进了拘留所,成了阶下囚。到那时,他精心营建的华星学校也许会一夜之间轰然倒塌,而自己活在这世上还有什么意义呢?

(未完等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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