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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新干线·长篇小说选载」严德荣|寺儿巷(46)

作家新干线

寺儿巷(46)

<<<<<<<<.

圣人说:天道有常。

圣人又说:天行无常。

农人也知道:年年都有四季,年年四季不同。同样是三伏天,哪一年碰上三天一场小雨,五天一场大雨,三伏天不知不觉就过去了。但是今年就不行了,麦前那一场高温就持续了十来天,最后用一阵干热风把麦子减了一半产量才罢休。人们好不容易勉强把晚秋种上,雨就又吊起来了,一打入伏到如今,下的雨总到一起,连蚂蚁也淹不死。到是这热气是一浪高过一浪,虽然前几天已经立了秋,天气不仅依然热得分不出清晨后晌,有几天的傍晚甚至比日头正当午时还要热。真正是“秋后一伏,热死老牛”。

正当庄稼人几乎绝望的时候,气温骤降,老天爷把半年的雨攒到一块儿降了下来,而且下起来就没有个完。几天来,阎家庄大队的社员们放肆地享受着这难得的凉爽和消闲,不是大白天躺在门洞里睡觉,就是聚在一起玩玩“栽方”、“砸丁”这些原始的类似下棋的简单游戏。也有人玩着缺了好几张、又用硬纸片代替的扑克牌——供销社里一副新的扑克牌最少也得四毛钱,得不吃不喝干两天活儿才能换得那么一副。再不然,就是凑到一起谝闲聊天,这是最好的休闲方式,虽然照样吃不饱,但是张张嘴说说话也费不了多少力气。

今天的雨下得也有些意思:中午是一阵密集的暴雨,很符合伏天的特征;下午却是淅淅沥沥的稀疏细雨,也与已经进入秋季不冲突。在这一片蒙蒙雨中,阎兴山左手拿着他的旱烟袋,右手提着一瓶酒,来到寺儿巷口阎甲子的家。

阎兴山推门进来的时候,改改正在屋檐下带卫东跟小小玩(小小现在大名叫茜然,这是冯永春给女儿起的名字,说是一位大学教授同犯帮他选的。永春在信上说,他现在开始懂得尊重有知识的人了,虽然他也不懂“茜然”两个字的意思,但是教授说好,他听着也好,就决定采用了)。改改在砖墙上给两个孩子抓爬上来的蜗牛。她看见了阎兴山,直起腰来照以前的称呼唤了声:书记,您来啦。

阎兴山有些尴尬,答应也不是,否认也不是。他摆摆手问道:你爹在家吧?

改改道:在哩随即朝西屋窗口喊了声:爹爹,阎书记来啦!

阎甲子中午趁下雨的间隙务弄了一会南院的菜畦,这会儿刚在炕上躺下。听见改改呼唤,急忙起身下炕,两只脚正拨拉着穿鞋子,阎兴山已经进了屋门。他扬起手里的酒瓶:“歇够了没有?咱俩喝几盅怎么样。”

阎甲子也不推辞。他一边在心里头琢磨着阎兴山的来意,一边推开窗扇吩咐改改:摘两条黄瓜,揪几个红透了的洋柿子,切好送过来,他要跟书记喝点酒。

酒菜备齐,改改还同时拿来两只绿瓷酒盅。阎兴山拧开瓶盖,给两个杯里斟满了酒,拿起一只让阎甲子道:“老伙计,如今敢跟我说话的没有几个人了。咱们喝起这杯吧。”

阎甲子也端起杯子。两个人互相示意了一下,同时喝掉了杯中的酒。

两个人边喝边吃边扯些闲话。阎兴山老要提起当下的运动,阎甲子故意不接他的话茬,因为一提运动,就会让他想到旺德和永春。他只是一个劲地倒酒喝酒。阎兴山道:

“甲子你先别忙倒酒,咱俩谁也别瞒谁,你说这运动害了多少人?眼看七八年了,全国人都活在这个文化大革命里边,老的遭罪了,大的折腾了,小的耽误了。当官的倒了一茬又一茬,造反派也倒了又一茬。连林副主席都叛国投敌了,这上上下下还有好人吗?”

阎甲子给阎兴山添上酒,听出他已经喝得有点多了,就说道:“那不是咱庄稼人能管的事。我只晓得这场雨下得太久了,该停了。雨一停,先得给棉花掐尖子剥芽子,要不然长疯了就不结棉桃了。你抽你的烟,我再喝一口。”

阎兴山说道:“你这意思是说我不能喝了是吧?”他在炕沿板上磕掉烟锅里还没有着尽的火,端起杯在阎甲子的杯沿上碰了一下,又一口喝了个干净。接着说道:

“我已经看透了,从今以后,这社会就是不要脸人的天下。谁不要脸,谁就能吃得开;越不要脸,越能耍得圆。”

阎甲子听到这里,咬着牙咧嘴嗤笑了一声,说道:“你如今才知道啊?从你上台的那个时候开始,你敢说你不是这样的?你这么多年在阎家庄抡圆放展的,昧心的事干得还少吗?”

阎兴山听了阎甲子这话,倒出乎意料地没有恼。他给自己杯里添上酒,又喝了一口说道:“甲子你说的也没有错,可那些事哪一桩不是上头逼着干的,你以为我愿意当恶人?从土改到这个文化大革命,这几十年运动就没有断过,哪一回运动来了,上头不给我念紧箍咒?土改打死那四个人,镇反枪毙了阎老七,肃反逮走了秦庚申,六零年饿死了你家印娥还有西巷、西沟几口人,我知道咱村不少人把这些账都记在了我的头上,可他们谁知道要不是我在中间抽活扣,受祸害的人还会更多!换了别的人在那个位子上,我敢肯定比我只会坏不会好。我起码还要个脸吧?”他又抿了一口酒,道:

“你就说狗蛋这怂吧,咱先不提他对我怎么样,就说这才几年的功夫,咱村被逼的上吊的,跳井的,批斗死的人就五六个了吧。他和他用的那帮人都是些什么货色,那才是最最不要脸的东西!”

阎甲子又笑道:“你还有脸提狗蛋,狗蛋还不是你一步一步提拔起来的。要不是你用他当打手,他能爬到如今这个位子上?”

阎兴山脑子似乎还清醒着。他在自己脸上扇了一巴掌:“是我瞎了眼,看上了这么一个东西!把白眼狼当狗养了。不过谁没有看走眼的时候?毛主席那么英明,不是还选了个林彪当接班人哩。”

阎甲子听到这里,忙做了个手势制止阎兴山继续往下说。他推开一扇窗朝外看了看,院子里除了房檐上沥沥潞潞还在滴着雨水,什么动静也没有。他回头说道:“咱说什么都可以,可千万别提他。如今到处都是耳朵,只要有一个人听见你刚才的话,咱俩谁也跑不了。”

阎兴山笑道:“原来你也知道害怕呀?”

阎甲子道:“不得不怕啊。你们的领导可是不认人的。”

阎兴山说:“你是不知道,我们党内对自己人要求才严哩,不管你以前多有功劳多有成绩,只要犯了错误照样收拾你。运动前头我们刚刚学了刘少奇的书,要大家当党的驯服工具。谁能想到还没有学几天,刘少奇自己先被打倒了。接着学林副主席,当毛主席的好战士。也是没学几年,他也打倒了。共产党收拾起自己人,比国民党也不松泛。”

阎甲子道:“咱一个庄稼户谁管你是狼吃狐狸,还是狐狸吃狼哩。别摆屁拉稀地说你那些丢人现眼的事了。咱们还是喝酒吧。”

接下来,阎甲子留了个心眼,不管阎兴山如何劝,如何激,他只喝了几杯。他早就听出阎兴山今天说话东拉西扯地没有个正题,说不定有什么另外的目的。对这个下了台的前大队书记,阎甲子始终抱有戒心,这种人已经不是单纯的“人”了,几十年的教育和运动,不断地塑造着他们,权势和利益就是他的一切。对于他认为自己需要、应该得到的东西,他是什么样的事情都做得出来的。这个人城府很深,阎甲子跟他一块儿长大,知道他使起心眼来,老戏里的宰相都未必能比得上。阎兴山可惜没有机遇,他如果早生千百年,是刘邦的酒肉朋友,或者是朱元璋的穷苦弟兄,那一定是个顶尖的军师、谋士、开国功臣哩。

果然,阎兴山终于问到了最要紧的一件事,这件事二十多年来一直悬在他的心里,这也是他今天来找阎甲子喝酒的目的。他两只手拄着炕桌跪起身,把脑袋探到阎甲子脸前,嘴巴几乎贴到他的耳朵上,开口问道:

“甲子,咱们都这么多年了,那个东西也该还给我了吧?”

阎甲子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兴山说的是什么东西。他装作听不懂阎兴山的话,反问道:“你说什么呀?我这里没有你的东西啊。”

阎兴山干脆明说道:“你装什么糊涂呀?就是我那两张自白书啊,我知道你一直藏着的。说实话,狗蛋号召检举揭发我的时候,我是生怕你为了表现积极把它交给狗蛋的。后来见那坏怂只是空咬一通,我就明白了。甲子你,够意思!”

阎甲子做出恍然大悟满不在乎的样子道:“就是那两张字纸啊。我还以为你不要了呢。幸亏没有扔。”说着,他下炕走到柜桌前,拿起供在正中间的石膏做的毛主席像,从像下边的空心里抠出一卷陈旧的纸卷,递给阎兴山。

阎兴山两只手哆嗦着接过那几张字纸,展开来一张一张地看了一遍,点点头道:“就是它,就是它。甲子,你藏得可真严实啊!”

阎甲子笑笑没有作声,看着阎兴山也下了炕,把字纸塞进炕洞里,掏出火柴点着烧成了灰烬,又张嘴把纸灰吹进炕洞深处,这才拍了拍手直起腰,重新坐上炕来。他给自己又倒了一杯酒,也给阎甲子添满,举起杯说道:“还是你知道我,我再敬你一杯。”说完也不管阎甲子喝不喝,自己一仰头又喝了下去。

阎兴山可能有些兴奋,接着又喝了几杯,那瓶“浍雁香”眼看就要见底了,他的话更多了起来,话题突然又转到女人身上了:

“你说我是坏人。老子当了二十年书记,送上门想跟我睡觉的女人不止十个八个,我动过一个吗?狗蛋这怂才几年,就成了又一只野公鸡,他占了多少媳妇女子,谁不知道?”

阎甲子道:“别的咱不知道,村里你们当干部的,有几个是好东西?”

阎兴山道:“甲子你不要光说干部,你也好不到哪儿。庚申还在,你就把小枝睡了那么多年。”

阎甲子承认:“在这一点上,你够得上是个好人。”

阎兴山“嘿嘿”一笑:“好人?告诉你吧,老子也弄了她一个黄花大闺女,还是个城里女学生哩。”

阎甲子一怔,他立刻意识到阎兴山这不是醉话,而是要说什么真事。他不愿意听这些东西,刚要开口制止,阎兴山的脸已经伸了过来,他又神色古怪地笑了一下,向阎甲子讲述了一个可怕的故事:

那是去年这个时候,也是阴雨连绵的日子。这天天色已经开始黒了,歇了没多会的雨又下了起来,而且雨势很猛。阎兴山坐在半坡一队地头的瓜棚里抽烟。自从被苟喜忠赶下台,又蹲了半月号子回来,阎兴山就回到了他家所属的第一生产队劳动。他们队的队长并没有过河拆桥地也踏上一只脚,对他还是照样尊重,他知道阎兴山干农活不行,就让他照看队里的五亩南瓜地。现在的人都快饿疯了,如果没人看着,一个晚上就会被偷个精光。好在南瓜比西瓜好照应,没有孩子们来糟害,成年人知道是阎兴山在看瓜,“老虎虽死,威名还在”,没有几个人愿意去老书记的地里偷摘。也没有人来瓜棚里找他说闲话,阎兴山倒也落得清闲。这天他把一锅烟灰磕掉,刚准备上他那用两扇破门板搭起来的床上躺一会,就听见外面劈里吧唧的脚步声,一个人两只胳膊遮在头上就闯了进来。

阎兴山开始吃了一惊,待他稳住神后,就着马灯的微光一看,原来撞进来的是一个女孩,而且还认识,就是在他们一队插队的一个北京学生。这姑娘上身的衣服几乎被淋透了,头发上还在往下淌水,阎兴山忙取下绳子上的羊肚子手巾递过去。姑娘先擦去头上的雨水,接着就脱下外罩使劲拧,她贴身的单衣也全湿了,差不多已经粘在了身上。见姑娘冷得直打哆嗦,阎兴山拿过一件夾袄让她披上,然后问起她来这儿的缘由。

姑娘叫玉涤洁,以前是北京一百零几中的学生。文化大革命开始的时候,她才刚刚读到初二,学校就乱了,她们这些不懂事的孩子就响应伟大领袖的号召,整天跟着人停课闹革命,开始是校里校外地贴大字报,搞串联,发传单,还参加过两次毛主席的接见。接着就开始斗老师,打校长,那时候打死了人什么事也没有,她们就在北京城里到处去参加批斗大会,到火车站去看打死人。别人斗完了,学生们就分成几派互相斗。一直混到初中毕业都过了一年,后来实在没有事干了,突然就被“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送到阎家庄这个山村来了。

阎兴山问道:“你怎么这么大的雨还跑到地里来了呢?”

玉涤洁告诉他:他们九个同学来了阎家庄以后,就住在大队安置的“知青点”院子里,白天到各自分配的生产队劳动,吃饭和睡觉就回“知青点”。前几天家里来信说她奶奶病得厉害,她十分想回去看看,可是回北京需要大队开证明。她找了几次苟喜忠书记,都没有被批准。今天又收到爸爸来信说奶奶快不行了,实在想最后见孙女儿一面。她又去求苟书记,书记让她晚上去大队部找他再说。她想奶奶得想得要死,但是又不敢在同学们面前流泪,怕他们说自己思想落后。于是晚饭也没有吃,一个人跑到半坡的沟凹里哭了一通,没想到突然下起雨来。还好她看见了瓜棚的灯光,急忙就躲到这里来了。

阎兴山心里一阵冷笑,苟喜忠的把戏骗不了他。他也听说过这个狗蛋已经趁人之危用这种手段弄了好些个姑娘媳妇了。看着玉涤洁被单薄的内衣粘得几乎透明的身子,阎兴山不由心猿意马起来:凭什么他狗蛋能沾,自己就不能沾?自己也太冤了,缩蹄藏爪地当了几十年干部,最后落了个什么?今天老子什么也不是了,做一回坏人能怎么了?

阎兴山拿定主意,就很同情地问姑娘道:“大队不给开证明,你不会去找公社开?”

玉涤洁怯怯地道:“我又不认识公社的干部,人家会给开吗?”

阎兴山笑道:“你不认识,我认识呀。明天我就跑一趟公社,给你把证明开出来。”

姑娘听了这话,凄苦的脸上顿时有了一丝笑意,她感激地说道:“那就太好了。这让我怎么谢你呀?”

阎兴山伸手捉住她的一只胳膊:“谢什么呀?你陪我待一会儿就行了。”

姑娘好像意识到了他的意图,惊慌地想挣脱阎兴山的手:“我不待了,我要回我知青点去了。”

阎兴山没有松手,反而又抓住了她的另一只胳膊。问道:“你这是不相信我吗?”

姑娘更加惊慌起来,但还是努力挤出一点笑容说道:“当然相信了,你是老书记么。”

“那你就别走,明天我一早就去公社,肯定会给你把证明开出来。”

玉涤洁迟疑了一下,但还是摇摇头:“我还是去大队部吧,苟书记说好在那里等着我呢。”

姑娘娇嫩的脸蛋和耸动的奶子就近在咫尺,阎兴山终于忍不住了,与其便宜了那个狗蛋,真还不如让自己先占了!他一把将玉涤洁抱了起来:“相信我你就听我的,一定不会让你吃亏。”

惊恐的姑娘大叫起来,阎兴山一边控制住姑娘的挣扎,一边去捂她的嘴。这时候的阎兴山,已经变成了一头野兽,他不顾一切地把姑娘拥倒在破床板上,在撕打中实施着自己的罪恶。终于,在姑娘精疲力尽之后,他得手了。

姑娘爬起身来,一边哭着往外走,一边恨恨地说道:“你这个老流氓!你等着,我一定要到苟书记那里去告你!”

这句话就像一记重锤,一下子把还在得意后涎笑着的阎兴山敲醒了:只要女孩走出这座瓜棚,他阎兴山就会完蛋!惊恐中的阎兴山顿时成了一只恶魔,他起身扑了过去,又疯狂地将玉涤洁整个人压倒在地,两只手狠狠地掐住她的喉咙。姑娘无力地挣扎了一番,身子慢慢软了下来。此刻的阎兴山已经近似癫狂,他竟然又剥下女孩的衣裤,重复了一番刚才的行径,这才离开地上那具已经彻底瘫软了的身体。他探头朝外面的雨夜瞧瞧,让脑子冷静下来,整理了一下头绪,随即转身抱起玉涤洁的尸体走出了瓜棚。他知道不远处的沟凹里有一个钻眼,那是一孔多年来被雨水汇集冲刷而成的深坑。阎兴山深一脚浅一脚地摸索着来到钻眼边,把玉涤洁头朝下脚朝上撺了进去。就这阎兴山还不放心,他又摸回瓜棚拿了一把铁锹过来,费力地往钻眼里填进了许多泥土。

天明之前,雨终于停了,阎兴山又来到那块沟凹里,钻眼周围已经聚了很大一洼雨水,混浊的水面静悄悄地一丝不动,昨晚罪恶的一切,似乎都已经被彻底地掩盖在了这片肮脏的泥土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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