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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新干线·短篇小说」胡勿珍|黑白照

作家新干线

黑白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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巷子东头第三家,就是老院。
走上砖棱互错铺就的台阶,推开一扇独木黑门,是深深的胡同。胡同连着南厦,跨着偏院的一个耳房。院里东西两座厢房,青石铺地。东边住着我爷我奶,西边住着六爷六奶。
再往后走,过二门,又是一座小小院落。地上青砖界边,中间褚色石块镶成花朵形状,很是有趣。东西两座厢房,镂空窗格,青砖细线,西边厢房住着四爷四奶,青砖上有我八叔写下的粉笔字,字体清瘦如竹,峭拔俊逸。东边厢房住着三奶。
我的四爷六爷当时都在渭南招呼药铺的生意,三爷负责跑外。我爷是家中长子,在家里照顾一家老小。
我没有见过我的三爷,他早就吊死在村西头的一棵树上。那时候三奶还年轻。
三奶的后院有几棵枣树,每到七八月,红灯笼似的挂满枝头。五叔六叔,我姐我哥和我,都惦记着那些枣,每天都要到二门外探头探脑几十回。三奶看的极严。有时候明明看着院里没人,蹑手蹑脚进去,刚走到枣树下,还没等你胳膊举起,就听到敲窗户的声音。原来三奶坐在炕上,一眼不眨的盯着呢。
三奶黑衣黑鞋白袜,白布带扎腿,额上缠一圈黑布。一双深目,寡言少语。说话时常卡顿,一卡顿就说,聒,聒。有时候着急,短短一句话要说好几次聒。三奶虽然说话聒,但是受过教育,能识数,据说还能算账。她原是大家姑娘,新婚不久被三爷一声大吼,吓得说话成了这样。三奶无儿无女,过继了我四叔奉养。我四叔一家住在后院的一个窑洞里。每年秋天下完枣,三奶让四叔把枣放到窑洞盖子上。四叔也就能趁着这个空儿,在自己的衣袖里给堂哥堂姐藏几颗。
等到冬天,枣儿晒好,三奶就会在几个夜晚给各家送去。三奶给我妈说,今年雨多,聒,枣晒的不好。不好是不好着,聒,都见个面儿。给前院60个,西厢房50个,聒,你家娃多,聒,80个。
小时候有一次逃学,不敢回家,就躲在后院三奶房里。三奶的房屋是里外两间,外面一案一灶,里面一桌一炕。我去的时候天色已晚,糊着白纸的窗格子把深灰的天空界成一块块方格。屋里光线昏暗,空气静默,炕头一盏油灯,细长身子,顶端盏盘里一根灯芯儿悄然卧着。三奶依靠被垛坐着,和被垛融成一团黑影。上灯了,三奶的晚饭是一盘酱豆,一盘腌韭菜,在灰黄的灯光下成两坨暗红。我对这个夜晚充满了疑虑和纠结。
再晚些时候,下雨了。我听到前院爹的脚步声咚咚山响,来了又去,我的心情重回暗淡。想给爹应个声,又担心回去被训斥打骂。看看三奶,她垂目低头,好似方外人。我不由得贪恋三奶屋里的安宁,又想讨好三奶,就对三奶说,我以后老住这里,和三奶做伴,好不好?
三奶说了什么我忘记了。只记得屋檐下雨声淅沥,滴滴答答响在耳畔。一觉醒来,一灯如豆,一个巨大的影子罩满墙壁,三奶在灯下坐着,枯手数着瘦枣儿。干枣儿落在簸箕里,哐啷有声,细碎而空洞,仿佛长空惊鹊。而窗外的雨点声声,恰似夜的脚步,孑孓在无边无尽的黑的旷野。这一夜,我睡得恍惚,梦也惺忪,问三奶,几点了?三奶说,有三更了。
第二天我难得的早起,忙不迭地回家,也顾不得爹妈的打骂了。
那以后我也经常逃学,却总是躲在二门后面,等着爹的脚步声消失。我拿不定主意是不是该去三奶家,然而却总是由着脚步走向奶奶家。奶奶家灯光明亮,奶奶咳嗽着,爷爷窸窸窣窣地照看炉火,摆弄眼镜,见我进来,会说一句,狗儿。
过胡同右手是个耳房,里外间。外间堆放杂物,里间用麻纸裱糊顶棚和墙壁,一进门就能闻到纸张发霉的味道,现在想来应该是爷爷的书房。我常见爷爷戴一副圆圆的眼镜,看一种古黄色的书。那书纸张细薄,竖行,字体方正,我却一个也不认识。爷爷右手执卷,左手藏在一个白羊皮手套里。
三爷是在一个深冬的早晨被发现的。在我堂哥的讲述里,我的眼前浮现出一副画面。
东风料峭,三爷邦硬的尸体在寒风里摆荡。人们闹哄哄的,群情激愤,对一个罪犯以这样的方式逃脱制裁很不满意。于是有人提议,刨开地主老财的胸膛,看他的心是红的还是黑的。
他的话得到大家的响应,可是问题来了。谁来动手呢?大家应该愣了一会儿,然后有人说出了我爷爷的名字。当年,那个人带着儿女逃荒到我们村,我三爷见他快要饿死,就让他住在我家祠堂,成了我家长工。他的话启发了一群满怀着正义感的人们。大家在寒风中吸溜着亮闪闪的鼻涕,高举手臂,大喊着打倒地主老财的口号,来到我家。
我问堂哥,他们来找爷爷干什么?
问出来我就明白了,我的脑筋总是很慢。
爷爷从耳房走出,左胳膊软塌塌垂着,已然是断了。
没办法。我堂哥说,三爷吊在那里,甚至没人敢去动他。你没见过咱三爷,长的可威风。大个子,走路咚咚的,巷东能听到巷西。脾气暴躁……
我忽然想到一个问题,问道,他走路那么响,出门时爷爷没听见吗?三奶没听见吗?一院子人呢?能不……
我们都不说话了。我想,三爷出门前,也许和他的亲人做过一个艰难的告别。而爷爷,或许还做过一个关于左手还是右手的难题。
我爷爷从那一天起就戴上了那只白羊皮手套,一直到去世。八十年代初我大哥结婚,才或许脱下来一次。
那时我们已经搬到西头的新院子。院子里两面窑洞,我大哥的婚房是其中一间,里面只有一盘大炕和一张借来的桌子。我妈把窑洞扫的发白,也遮不住家里的寒碜之气。
爷爷来转了一圈,喊我跟他回了老院。
耳房里,爷爷揭开炕席,又揭开一块青砖,拿出一个蓝布包给我,说,你先去,爷等会儿就过去。
那是一个冬日的午后,天气非常好,太阳照进窑洞,暖洋洋的。爷爷打开蓝布包,里面是一排排的笔,大小长短粗细不一。爹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磨好了各种颜色,垂手恭立在那里。
爷爷作的画如此奇妙,以至于多年以后我依然能想起,那鹅黄的鸟儿,有红色的尖喙和细脚;碧绿的荷叶上,有粉色的荷花,花瓣上的纹理清晰可见;还有正红色的梅花,颜色饱满,梅骨遒劲……
爷爷画了十二幅窗花。这时候夕阳在山,光影昏暗,但十二幅窗花光灿灿摆在那里,映得满室生辉,喜气洋洋。
我爹端详着窗花,轻描淡写地说,这算不了什么,你爷能双手写字作画。
我实在没有留意我爷爷那天是不是拿下了手套,也没有留意是单手还是双手作画的。多年以后和堂哥说起这事,堂哥说,那有什么,咱爷爷人称二掌柜,精明的很呢。他那手早都好了,不敢拿出来,就那么藏了半辈子。
想想也是,当时充其量不过骨折罢了,何至于几十年戴着手套?
我爷爷瘦高个子,长方形脸面,戴着眼镜,留着胡子,一脸慈祥。
前院的西厢房,住着六爷六奶一家。六爷长的很排场,四方脸庞,粉红脸面,他常年在渭南,偶尔回来,总是穿的整整齐齐,走路迈着正步。六爷见我们不怎么稀罕,但是我们见了他就止不住的敬爱。六奶高高的个子,两条辫子垂在两肩,鹅蛋脸,大眼睛,五官极标致。
六奶家有一只大铜火锅,锃光瓦亮,年节时分,火锅烧起的时候,整个院子里都能闻到生姜和肉片的味道。我们躲在东房,一个个馋涎欲滴。
有一年过年时候,母亲带我去西厢房,六奶做火锅招待我们。六奶在里面放上一层萝卜,一层豆腐,一层粉条和白菜,最上面摆一层红白相间的过油肉。端上桌,点上火,一圈儿便咕嘟嘟冒起泡儿,香味儿一阵阵袭来,我高兴的手舞足蹈。正要拿起筷子,却听得她们的话题不知怎么转到了我身上。母亲说,我这个女子,是最识趣的。到别人家,让着都不肯吃的。
就为了母亲这一句话,我那天的筷子,忍痛不去火锅里,眼看着火锅沸腾,肉片在里面呈现诱人的姿态,我的内心简直是撕心裂肺。我妈说这话时云淡风轻,就像她平时应付我们一样草草了事,我却把它解读为一种要求,或者一种期待。
沸腾的火焰烧过,火锅底部呈现出青黑颜色,我几乎是眼巴巴地看着一锅肉菜变成了清汤,知道一场大梦一去不返。要命的是,回到家里,我哥扑过来,兴奋地问我,火锅好吃吗?我们都闻到火锅味儿了。
我闭上眼睛,哇的一声哭了。
六爷的大儿子,是我的六叔,拉的一手好二胡。
有一天我逃学,照例躲在爷爷家。傍晚时分,秋风刮的哗哗的响,树叶飘落一地。天色转暗,我又到了该回家的时候。我坐在台阶上,看南厦屋顶密密匝匝的厦草,一边熬煎着一会儿回去怎么应对父母,一边后悔着不该逃学。
这时候,耳边忽然传来一种声音,呜呜咽咽,如泣如诉,绵长且悠远,像一位悲情的女子慢慢走来;又像黄昏时候,一个老者向山而去的背影。那声音充满忧伤,从南厦的窗户里飘出,丝丝缕缕,盘旋缠绕,渐渐笼罩了院子的四角天空,又低回婉转,萦回在我的耳边,我在一瞬间泪流满面。
那声音是二胡的声音,那首曲子,应该是二泉映月,拉二胡的,是我六叔。
六奶大概不喜欢这个曲子,只要二胡声响起,六奶就推开窗户,对着南厦喊六叔的名字,说她头疼。
六叔和五叔还有我大哥年龄相当,他们都对音乐有着执着的痴迷。老院子住的都是长辈,多有不便,他们就转战到我家。我妈是五叔六叔的大嫂子,性情豁达,不嫌他们吵闹。
后来这队伍壮大起来,吸引的二队三队四队的小青年都来我家,一屋子的小伙子,吹拉弹唱,好不热闹。我放学回家,下了坡,远远就能听到丝竹声声,仿佛瑶池仙乐。我踩着乐曲的旋律回家,颇有飘飘欲仙之感。少年不识愁滋味,那感觉自懂事以来,不复有矣。
多年后的一次回娘家,见到我的六爷,六七十岁的老头儿,依然是粉白面膛,一身制服,不过制服上面的油渍隐约可见。在我敲下这些字的时候,六爷已经作古多年。
关于母亲的记忆始于一个秋日的傍晚。
那个傍晚残阳如血,蚊群阵阵,鸣叫声如同乡间土路上犁铧摩擦滚动发出的声响,尖利庞大且遥远。一头头耕牛从我眼前慢吞吞走过,低垂的柔软的酱红色的脖颈让我想起我妈炸的油饼。牛群后是慢吞吞归队的人们,男女混杂,有说有笑,一路拖沓。
我妈行走在最后面,挎一个巨大的包袱,脸色苍白如灰。我上前拉住她的手,跟着她一路走到库房。
人们很快围成了几个小圈子,三五成群,继续着她们的说笑。我惊异于库房里的各种农具,还有没有见过的人们,一转眼不见了我妈。
我开始寻找我妈。妇女们都剪着短发,穿着一样的青白相间家织土布衣服,令人眼花缭乱。我记得我妈的头发是两条辫子盘在一起,中间用一个黑卡子固定。我从一个圈子找到另一个圈子,掰过一个又一个背影类似的脸庞,不是我妈。人们都很冷淡,都很不耐烦。有的像呵斥狗一样呵斥我,一边去!
我哭了,感觉天塌地陷,而我置身于峡谷。
一双手突然从后面将我抱起,那双手粗糙温暖,我知道是我妈来了。我妈将我抱到一个远离人群的角落坐下,从身旁拿起鞋底,斯拉斯拉地拉起来。
记忆里的那天没有夕阳,而另一个记忆里,我妈坐在那里,夕阳辉映着我妈小麦色的脸,也照映着那一方天地。那是我妈给我的世界,安静而平和。
天色黑下来,人们聚拢成堆,高音喇叭里有人厉声叫喊。我妈站起身,把鞋底塞给我,说,拿着,别动。
我就一动不动,看着我妈走进人群中,消失不见。人们高声喊着什么,把胳膊举起又放下。我不知道我妈的胳膊是不是也在其中。
天黑了许久,人群终于散去。我妈从队伍里出来,披头散发,跌跌撞撞,好像被人推搡着一样。我爹也出来了,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进去的。爹焉头耷脑的,一步一声长叹。
我妈抱起我往家走。脚步声紧促碎小。我在她怀里看黑夜里的树梢,感受身体的颠簸,忽然想起刚才的情景。我举起胳膊,喊了一声,打倒体土分子!
我听到爹长长的唉了一声,我妈却噗嗤一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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