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新干线·散文」王长英｜窗外风景

作家新干线

窗外风景

<<<<<<<<.

家住城东高层十楼三号楼，坐南朝北。北对小区大院弧形广场、小区大门；南朝阳台所对属另一小区。所幸楼前是一空地。从阳台望去，窗外风景色尽收眼帘：欲穷千里目，不用再上楼。暧暧远山，宽阔的河面，高楼绿树，笔直的公路，流水般的小车……尤其是到了夜晚，灯光璀璨，碧波荡漾，霓虹倒映……我要算半个诗人，心里早痒痒快要喷涌出诗句了。

不期然间，楼前的空地开始建楼了。美景慢慢被遮挡是迟早的事，心里的惋惜不免时有泛起。

不过，建楼过程是缓慢的，不可能在一夜间建起。楼下成了建筑工地始于2022年春天，先是打地基。桩孔在楼的底面用石灰等距离画出白圈，密密排列。几十米高的打桩机将铁柱朝下暴力冲压，硬碰硬的尖利透过关严的窗户直刺耳膜。每打一个桩孔，要重复数不清的冲压。圆形桩坑的空间挖出来，一车一车的土拉到坑外堆起、装车；桩坑用水泥浇灌，尖利的声音一直陪伴着你，哪怕是在中午或者夜里……

每天电视疫情报告，扯紧人们的警觉。山西全省最多有几十位感染者，断然不在他们中间。但看不出施工者受到任何影响。工人们并未佩戴口罩。

小区大门对着不远处是颐民公园，风景美不胜收：红的桃花，绿的柳叶，青青小草，飞舞的风筝，打球跳舞踢毽……虽然戴着口罩，人流却熙熙攘攘。

春天是多风的。阳台所对的工地，风卷着黄尘四下里吹开，绕成龙卷状，亲吻纱窗。打桩工人们被灰尘包裹衣服时隐时现，空压机噪音与黄尘齐飞共扬。打地基那个坑在不知不觉中填平了。高高的黄色吊塔不知在何时竖起，顶部一面小红旗猎猎作响，长长的吊臂在蓝天下缓缓划动，一捆捆钢筋、木板、架杆在空中悬吊；头戴安全帽的工人们蚂蚁般地忙碌着。一辆辆水泥灌车排着队，机声轰鸣，输水泥浆的马达、震动棒的细密嗡嗡声持续不断，只有在中午时分或晚上十点多声音才停息，第二天清晨，它又早早响起。楼房就在这样的忙碌与轰鸣声中渐渐长高了。

这一天大约是春末，午饭后在阳台浇花的妻子看着窗外对我说，你快来看—

我走到阳台朝外看去：在建筑工地上，一辆大货车，车厢斜面靠着地下室的出口，车上满满的一车水泥，搬水泥的却仅只一人。他靠着车斗先将水泥袋挪出半截，下蹲到与两肩同高，背手将水泥袋拽到背上，走十几步身子一抖将水泥扔下。就这么反复背着。车上大概有十多吨，太阳热辣辣的照着。车斗里只卸下一个角，大约有十分之一……为什么就他一个人呢？是司机，又不像。他吃过饭了吗？是他一人承包了卸货的活？他的年龄大约有五十多岁。之所以干这样的重体力活，一定有着特殊的原因。不管如何，我的心始终在提着。担心他吃不消。应该歇一歇或者喝口水再背。他是哪儿人？妻子在家还是也在工地？他的父母儿女呢……我却只能看着，不能帮他搬水泥，哪怕是一袋……这时敲门声响了，楼下的邻居进来有事。大约过了四十分邻居走了，我忍不住走向阳台朝楼下看去，大卡车还在那儿停着，水泥已经卸完。我长长地舒了口气，心想，终于搬完了，那个汉子可该好好歇一歇了。

不知不觉地进入夏天。

绿色在窗外繁盛起来。上午阳光猛烈，小区大院的老人们屁股挨屁股在树下的座椅上乘凉闲聊。来来往往进进出出的人们从他们脸前穿过。星期天广场是孩子们的乐园：小电动车呀、滑板车呀，打羽毛球，踢毽、捉迷藏……在温度最高的时候，广场中间的喷泉会随着音乐翩翩起舞，冒出各式高低不同水花来，孩子们嬉闹着，喊叫着。在每晚定时的九点，音箱唱起来，广场上哗啦啦站起五六排男男女妇，他们随了音乐，伸胳膊，扭胯跳起了健身舞。大概在晚上十点多的时候，人们会陆续回家。天特别热时，西瓜提前从冰箱里取出来，一家人会大口地吞咽……

窗外所对的楼已经围起架杆，遮上一层绿色防护网，熟悉的轰鸣声一直在响。渐渐楼房的高度与我的视线持平。工人真像是不知疲倦的蜜蜂在忙碌。水泥罐车排着队，最前的一辆接通尾部的漏斗，水泥泥浆流入吸管槽，几层楼高的红色折叠巨臂宛若长项鹿的脖子，抽取水泥向编织好的钢筋网格里浇灌；穿着高桶水鞋的工人们有的在移动流管，有的用震动棒在泥浆中移动。头顶的阳光那么强烈，他们仍然戴着安全帽。

他们住的地方，紧贴靠近我们楼房下，是一排二层铁皮屋。在晚上，被炙烤了一天的铁皮屋，温度定然正高。窗户没有纱窗，蚊子自由穿梭。他们有蚊帐吗？能睡得着吗？在夜里，我躺在床上，楼顶照进卧室，轰鸣声比起楼下的铁皮房要轻很多……第二天一早，快五点钟，窗外的轰鸣声又开始响起，敲击金属的声音、汽车马达声混和着。吊车的巨臂在天空划动。天气预报说当日的温度超过了历史极值，提醒建筑工人要注意防暑降温。

屋外是桑那天，我行走在柏油路上，脚下发软，买西瓜的凉棚前，人们打着雨伞在挑选。中午吃西瓜的当儿不经意朝窗外看去，工人们依然在太阳下施工，我朝楼顶工人看去，他们的身影在热浪里摇曳，像在火焰中灸烤，吊车盒子似操纵室玻璃的反光掠过窗前，我想里面该有多热呀……

夏天，天气变化如同娃儿的脸。在入伏时节里，天低云垂是常事，一个闪电过后雷声裂天辟地般响过，暴雨倾盆。有一天，我正想出门，天色暗下来，已经有重重的雨点落下，我只好退回屋内。关窗当儿无意看到了阳台所对的工地。建筑工人们施工照样进行，直到大雨开始倾斜他们才收拾好眼前的活，从楼顶出口隐去……记得那场雨下得好大好大，还夹杂着冰雹击打着窗户。雨停后，我忙去河边观看。松溪河河水一下涨出三四尺高，河水变为黄色咆哮着向前冲，往日的景色一下子变样了。回家再看那施工工地一片汪洋，工人们搀着裤腿在没膝深泥水里一锹锹地翻着泥浆挖排水口，以防灌入地下室……

国庆节到了，他们没有长假。窗外的工地依然一片繁忙。小区大院里是欢腾的乐园，门上、树上插满了红旗。

再后来，朝楼顶看须要仰视。细数窗户格子，已到十八层。楼体套着的绿色的安全网已经褪去，灰色的楼面全部展现在面前，方正的窗口与你直面对视。

这天清晨，窗外楼下传来说笑声，很是意外。楼前停着一辆大客车。不少人背着行李、铺盖卷朝车上装。背行李者有的还戴着安全帽。其中有五、六个是女的。说笑声从中传来。后来几个人还唱起来。有跑调的便引来爽朗大笑。行李装上车，便停在太阳光下有坐有站等着什么。有的便朝楼看，有人在抽烟……主体工程已完，他们是要回家？也许是转移到别的工地？父母、儿女们一定在微信中跟联系了，都在等着着他们回家……我忽然冒出一个念头，他们的工资及时发放了吗？可千万发了！倘若发不了，真是对不起他们！老板们呀，你们可千万不能做昧良心的事！

汽车喇叭响了几次，他们中的不少人上车。车倒着，调正了方向，驶出了铁删栏们，头戴安全帽的边走边向车摆手。

新楼工程转为外墙及室内。楼的一边增加了一个升降装置，如同外挂的电梯，相当于一个运料车，在地面装上水泥、空心砖一类的材料，运送到每个楼层。然后开始砌垒、泥墙。工程量无疑很大。每个房间里的所有墙壁、地面全要用水泥沫好，窗户要全部垒起……每一层四个单元，十八层，多长时间才能做完？

晚上再也听不到马达的轰鸣声，朝窗外看去，只能看到小电梯在缓缓地尽职尽责升降。声音并不大。楼房巨大的身影与我们比肩相对安静凝重。工人们在里面干活毕竟要比在露天里强得多，至少是减少了日晒雨淋。

小区院子里的树叶子开始慢慢地变黄，秋天的脚步悄然来临。秋风起，天气凉，广场乘凉的老头不见了，出出进进的人们很少在广场停留，孩子们在父母们的呵护下，早早就起床坐车四散到各个学校或幼儿园上学。慢慢树上的叶子吹光了，风打着忽哨，人们的衣着开始增厚，秋末就是初冬呀！

窗外新楼涂墙的工匠在一个悬吊的铁框子里作业。随着吊框的由高到低的降落，楼面的颜色在变幻。开始是白色，后来又变成了黑色。我感到疑惑。后来才看明白在涂了黑色之后，楼面开始贴淡黄色瓷砖。瓷砖贴好，缝隙留下的黑色正好是整齐的线条。我不由赞叹工匠的智慧。不知道是在哪一天，楼的外墙全部贴好，淡黄色的面，靠阳台是红色的瓷砖，像是垂直的条幅，装扮得俊丽端庄而漂亮。

又过了一段时间，楼房窗户全部装上了玻璃。一幢伟岸庄重的大楼矗立在窗外。让你眼前一亮。啊，工程竣工了，再也听不到任何施工的声音，工人们在哪一天离开工地的？只有静静的新楼在窗外伫立。

窗外却飘起了雪花。冬天不知不觉走来了。

窗外已是零下十多度，冬天的日照时间要短得多，不停地朝冬至白昼时间最短的一天迅跑。因为疫情急转直下，县城封控、小区封控了。每天清晨被喇叭唤醒下排队做核酸。一次次证明是阴性，仍一次次地重复做。有一天清晨，做完核酸回到家蓦然看到窗外有红色的火光在闪动，贴近窗户朝下看去有四、五个民工围着圈在烤火，五六天总是在此刻生火。燃料是碎木头和秸杆。为什么这么早就起来？他们住在哪儿？屋里温暖谁肯这么早起来生火取暖？主体工程已经完工，还有什么活需要在数九寒天做？疫情这么吃紧，他们要是被感染呢？

一次外出时路过建筑工地门口时才发现，在那儿有一截路需要补修，路边要用石头砌垒。而地面早已冻透，他们用镐头刨着，一镐一个白点，嘴里呵着白气。在他们的身边堆着不规则的冻土块。硬度堪比石头呀！一条十多米长的路在他们身后铺开。这是为这幢楼的新出口修路基，将来的一天，这里将是这幢楼抑或是整个小区的大道。

原先阳台所对的河畔两岸风景被被新楼替换了，彼此的窗户都在对视着，相互成为对面的风景。时代在变化着，疫情在变化着，一切都在变化着，世界在变化中更新着，循环往复，以至无穷……

我又想到修建新楼的工人们，春节将至，你们在哪里呢？回家了吗？疫情放开后的日子里，祝愿你们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在为别人建楼的同时，也为你们的生活铸就美丽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