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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新作·中篇小说」张行健|五月割青(上)

作家新干线

五月割青(上)

主编推荐巜五月割青》是一部带有现实意义和现实精神的中篇小说。作品以某地产麦区域农民们割下即将成熟的青麦卖给养殖场的较为广泛和敏感且多有争议的社会问题为表现意旨,以一家三代农人面对自家割青卖青的复杂心态和不同理解,生动鲜活地展示了当下农民的生存状态和生活图景。在一幕幕逼真严酷的场景之下,潜藏着作者对这一社会问题的多元诠释和寄予的悲悯情怀。感性的反映之下凸现着理性分析与思忖。在浓郁的乡土生活氛围的渲染之下,也包含了历史追问和现实省思的多重隐喻。使得小说别有韵致意蕴深长

·一·
麦老大嗓子痒痒,本来想咳的,他忍住了,蹑了手脚走到老父亲住的屋子前,伸了脖子朝窗玻璃里一看,二看。见老父缩了腰身在土炕上躺着。每天这刻儿,他都要小睡一会儿,人老了就这样。
后退几步,快快地走到院门边,便响亮地咳几声,从院子里走出来。
几只麻雀儿被他的一串猛咳惊吓,呼——呼——,从大门口的树枝上飞跑,把几条树枝枝条,扑腾得晃了几晃。
两棵树,一棵是枣树,另一棵也是枣树。大门东边的脆枣树,大门西边的木枣树。脆枣儿长得细长,脆枣儿适合生吃,不宜久放,放久了,易生虫子;讲究的人家,趁了枣子完好时,做了枣儿醋,酸酸甜甜的,调味儿美品。木枣儿形状圆润,虎头虎脑,木枣较硬实,皮实,皮厚肉囊,咬一口,木,再咬一口,韧,感觉不到甜的味道。木枣儿却结实、耐放,不易生虫。整个秋季晾晒在房屋上、厦坡里,或者土院里的席子上,让秋阳一日日晒着,让秋风一天天吹着,木枣儿就蔫了、皱了,同时也深红了,绵柔了,味道纯酥了,深沉了。逢年过节,做祖传下来的花儿馍、蛇馒头,把枣子点缀在馍馍上,点缀在雕饰的花纹里,就给花儿馍增加了漂亮的外表,还有甜美的内容。
九十岁的老父牙口早已不好,却在脆枣儿红了屁股时,能嚼动三颗五颗的,吃得鲜活有味儿。更多的是早晚两顿饭,麦老大的女人会给公爹蒸上七颗八颗的木枣儿,放一些些蜂蜜。多年来一直下来,吃得老爹红光满面,精气神儿也强于村里其他老汉。
对两棵枣树,老爹当然有着强于别人的情感。这是他年轻时亲手栽的树啊,想来也几十年的树龄了。年年枣叶鲜活,枣花吐蕊时,老爹的一张老脸也鲜活许多,在枣树下,人也树一般竖着,且仰了老脸,瞅树上的枣叶儿,瞅树上的枣花儿。
忽地,麦老大想起一句俗语来——
枣叶儿鲜,麦苗儿窜;
枣花儿开,麦芒儿尖;
麦老大很自然地想到了地里疯长的麦子,也想到了他的三弟麦老三,麦老大和儿子麦子丰替他的三弟种着几亩麦地呢。
他决计到麦老三家,约了他一齐去地里看看麦子。
欲出大门时,女人在院里敛了嗓子对他说,丰儿他爸,晌午早些回来,今儿个,家里可能来亲戚呢,你没听到一大清早的,枣树上就有两只喜鹊喳喳地叫呢。
麦老大嗯一声,似是而非地点头又摇头,径直出门了。
胡同拐弯处,麦老大的三弟麦老三正朝这边走,他正要找他的大哥呢。
麦老三是县直属高中的老师,河东片的高中就在镇子上,离他们麦家庄五里路。莫说周六周日,就是平时,村里家里有啥事儿,他也会骑车子回来的。
麦老三和麦老大一样,名字是乳名,麦老大名叫麦乃辛,麦老三叫麦乃勤。麦老大是农民,村人就陌生了他的大名,麦老三是老师,人们就有几分恭敬地唤他大名。年轻人呢,口径一致称他麦老师。麦家还有个老二的,只是十岁时夭折了,家人及乡邻还是老大、老三地称呼。
老三麦乃勤受人敬重,因为他在全乡全县都是个有名气的语文老师。首先是课讲得好,方法新颖,善于启发,他惊人的记忆力感动和震撼着一批又一批学生。高中课文中的古典文学和现当代诗歌,他能倒背如流,讲课从不看教案,许多内容全记在心里了。初听他课无论老师还是上级领导,都惊讶他仅拿两根粉笔就走上讲台了,且用麦家庄式的普通话侃侃而谈,条理清晰,重点明确,且风趣幽默,非常枯燥的古文也能讲得妙趣横生,听他的课在轻松愉悦里学知识长见识;二是他所教的当然也当班主任的班级里,年年升学率都要高于其它班级和其它学校,三十多年一直这样,这极大提高了这座乡村中学的声誉,也使他成了一个神秘的传奇人物。
他所教的两个儿子麦子获和麦子硕都先后考取了外地的重点大学;他教的侄女也是麦老大的女儿麦子盈前几年也顺利考上省里的农业大学。而他的侄子麦子盈的哥哥麦子丰因被学校分配在了其它班级,连续两年都没能考上大学,这又增加麦乃勤的传奇色彩。
麦乃勤却十分敬重他的哥哥大名麦乃辛的麦老大,没有麦老大当年的回乡务农,作务庄稼,家里压根供应不起他的两度求学……
拐过弯子的麦乃勤远远就看见了朝这边走来的大哥,他远远地就朗声叫一句哥——便快步走近了麦老大。
哦,三儿,我还说去西场里叫你呢,倒在胡同里碰上咧,我是说,这会儿有空了,咱到麦地里看看去。
早些年,兄弟俩分家过时,老父麦如乾把胡同东的院子给了老大,那叫东场里;把胡同西的院子分给老三,那叫西场里。之后东场代表麦老大家,西场就代表麦老三家。
麦老三却没有去接大哥的话题,随手从衣袋里摸出一包香烟,给了大哥,他知道大哥烟瘾大,时不时给他一包两包的。
哥,你听见响声了么,机器的轰响。麦老三静了一下,侧了脑袋,把一只耳朵朝了胡同西边,作倾听的样子。
麦老大有些困惑,也耷了一只耳朵,让硕大的耳朵轮廓,收集着村西的音响——
听见了么,哥?问;
麦老大六十五岁,眼花耳鸣,平时一上火耳朵里就有响动;
麦老三五十五岁,耳聪目明;平时几里外有个响动,也听得清清楚楚。
这几天耳鸣咧,哪能听清?答;
哥,那可是机器的响动,就在村子西边哩!麦老三的声音稍有些急切。
三儿,咋好好说起这个,村子西边的什么机器?麦老大一片惑然。
你跟我走就是了,看了就明白咧。这,这,我也弄不清楚,怎么今年会这样!麦老三拽了麦老大一下。二人扭转身子,朝了胡同的另一边步去,另一边,是去往村西的方向。
·二·
麦家庄三千余口人,在晋南,属于较大的村落。麦家庄的地理位置是平原到丘陵的过渡地带,村西是平整开阔的大片农田;村东,因接近东山,便成了梯田,平整却有了层次感,愈往东,地块也渐小,与东山相连接的地带,就成了地道的丘陵。
麦家庄的麦子闻名四方,是土质气候、地势水分决定了麦品的优质。多年前,村里曾遵照上级的要求,专门占用村西的一大片三十亩土地,种上给上级进贡的麦子,不用农药,不用化肥,只用地道的农家粪,如茅粪、牲畜粪、家禽粪等,当然是视墒情而及时浇水了。上级派了两名专人管理,其实是监督不让追化肥打农药的。村干部说,这无任何公害的麦子,是专门供应上面大头儿的,能选咱村的地种麦,证明咱这儿的麦子上好呢。
其实,村人都明白,村东的麦子比村西还要好,是接近东山的黄绵肥沃的土质,还有与村西不大一样的昼夜温差。村东的麦子磨成面粉更带有韧劲,味道更馨香可口。村东村西麦子的微小差别,只有村里上年纪的老庄户人心里清楚。
三千多口人的村子,无论白天或晚上,都是静悄悄的,许多个宽展胡同或是狭窄巷子里,空空洞洞一览无余,往年最喜欢在巷子里转悠的鸡群们居然也见不到一半只。好在一处处住人或废弃的院落里,各样树木们竞相硕大着叶子,艳丽着花朵,给荒寂的村落点缀一些季节生机。
走过两条胡同,就连耳鸣的麦老大也隐隐约约听到机器之类沉闷却又粗壮的轰响了。
鸣响对于多日沉寂的村落,无异于过年时的锣鼓和红白之事的鞭炮儿。
兄弟二人的步子,被渐次清晰的鸣响,牵拽得颠簸且快速了。
兄弟二人走过了古老的麦秆桥,就从村东走到村西了。
一条名叫麦秆河的小溪流自村子东南到西北流过,源头是村子东面的东山东南山腰茂密松柏树林下的条条岩石缝隙,那些神秘缝隙布满了松树柏树的条条根系还不算,还在源源不断地滋生出清凌凌的水流,一条一条的,一股一股的,汇聚成了一条细细的柔韧的小溪流,自东南朝西北流去,涌去,村人便叫它麦秆河。麦秆河把麦家庄自然天成地分为村东、村西。
早年间,村人为了行走和交通的便利,在麦秆河中段用麦秸和麦秆和黄绵土搅拌和成的泥巴,糊成了一座简陋却异常结实的麦秆桥,行人与骡马车辆行走了几十年。麦秆桥毕竟窄小古老,跟不上形势的发展,后来村人又在老桥的北端修了一座宽大排场的石拱桥,可以行驶一些大型器械车辆的。
石拱桥紧靠村落,而麦秆桥邻近着土地。兄弟二人就从古老的几近废弃的麦秆桥上走过。
麦家庄是个耐人寻味儿的村落。
一条细小的麦秆河把村子划割开来,却也划开村东村西的诸多不同了。作为资深的高中语文教师,麦家庄的麦老三麦乃勤曾认真罗列和分析村东村西的不同之处。他曾这样对人们说道,如果说麦家庄是个小小的世界,那么村西是西方世界,村东是东方国度;村西人容易接受新事物,村东人喜欢固守旧传统;村西人在外地经商的多,村东人在外面打工的多;就是村里面,村西人开的小商店小超市多,村东的小超市仅有一家;恢复高考的那几年,村西人家的子弟就是复习两年,也要报考大学;村东人家的子弟为了图个保险,早早脱离农村,就仅仅报个中专或技校……时日长了,导致村西的大学生多,村东的大学生少,麦家兄弟的几个子女能上了大学,实在是仗了麦乃勤的作用……更有细心的人还有微妙的发现,说是村西的漂亮女孩多,因为漂亮,所以更喜欢打扮,村东的女孩朴素、勤劳,将来是贤妻良母的类型;在习俗上也略有不同,比如遇到婚丧嫁娶生日满月之类事情,作为邻居和一个胡同里住着的熟人,帮忙干活和上钱随礼是必须的。前些年,村西一般都随50元时,村东同样的情况随礼是100元,近几年村西升到100元时,村东却成了200元;老人故去后,村西大都在家里装殓并停放五天,第五天上午就出殡了,村西却要在家里停放七天,第七天上午才出殡呢……
一条纤细的麦秆河,把村子分为东西,多少年麦秆河浇灌着麦家庄的大片土地,村东村西一样受益,同样山泉水的滋养下,村东村西咋就有了许多区别呢。忙忙碌碌的村人无暇去细想这样对他们的光景无关痛痒的问题。作为麦家庄全县资深教师的麦乃勤还是会时时去思忖它。
麦秆河是人为干涸的。麦乃勤记得他还上中学的时候,一次在山上学农劳动,当时的公社领导在东山一带检查工作之后,坐着吉普车沿着潺潺流淌的麦秆河边溯流而上,一直到东山东南的山腰里。公社书记在看遍了山腰一带的大小浸水的石隙石缝,便十分亢奋地有了一个大胆想法。他说,眼下的麦秆河水量很小,小打小闹,涌出的水流仅够麦家庄一村浇灌,这显然是不行的,是远远跟不上全县农业学大寨的大好形势的,只有把东山东南山腰大胆地挖掘一下,开发一下,才能把蕴藏在山腰的水资源开发出来,到那时,水流汹涌,波浪滔天,麦秆河还能叫麦秆河么,得叫麦家庄大河或者东山大河!昼夜奔流的河水能把咱全公社的土地都变成水浇田,那可是高产优产的水浇田,咱公社也自然成了全县全区甚至全省学大寨赶先进的典型咧。
公社领导大会发动,小会动员,很快便组织起由各村抽调的强壮劳力二百多人,浩浩荡荡红旗猎猎地开进东山,安营扎寨,砍伐树木,在东山南腰生长了上百年的松树柏树在半月之内被统统砍掉,搭建成山脚下的临时宿营地,小树灌木以及蒿草们在熊熊大火中被烧成光秃一片。
那时候麦老三麦乃勤刚上六年级,已经有了清晰记忆。更让他刻骨铭心的,是当时四十多岁的老爸联络了村里二十几个中老年,在家里开了几个碰头会,后来还让学校老师在三十几米长的白色粗布上写了请勿毁我东山断我水源十个粗壮黑字。在工地开工那天出人意料地把山林、把山石、把水源围起来。咋能不记得呢,小小年纪的麦乃勤顿顿要给老爸送饭呢,那二十几个坏分子不可以享受在工地大灶吃饭的权力……那可是七八年哪,麦乾坤刚刚摘掉富农分子的帽子,又演了这么一出,年幼的麦乃勤只能默默地担惊受怕。同样被抽到工地的哥哥麦老大一面在心里反对公社这样肆意胡闹,又无奈地还要在胡闹的队伍里出力流汗……
整整三个月,松树柏树被砍伐光了,东南山腰被挖开了昔日泊池一样大的石坑。水量较之前大了几倍,几个水柱发疯似在朝外喷涌,流满了大石坑又汹涌着注入到麦秆河道里。往日河道里仅有一尺到三尺高的水位,这一下升涨到了两米、三米……公社里邀请了县市记者采访报道。麦家庄和附近几个村的村民们成立了各自的锣鼓队,东山脚下成了地道的锣鼓场,那欢庆的阵势比过年还热闹。
很快,人们可怕地发现,麦秆河里的水一夜之间小了下去,小到水位仅有一尺余了。麦家庄村民们三三两两跑到东山东南山腰,只见刚挖掘开山石的三十多处水眼,仅有两三个在喷水,而喷的水量,也小了许多,早已失却了之前的汹涌澎湃,给人苟延残喘的感觉……
这,这,这是咋弄的呀?!
惶恐和疑惑写在每一张脸子上。
砍树掘山,没得吃穿——
老天不长眼,造孽没弹嫌——
忽然,人们看到石坑边沿上,躺着一个人,似一段干枯的松木,那叫唤就是从他沙哑的喉咙里生发的,谁也弄不清他在这里呆了多长时辰了。
那人就是麦家老爷子麦乾坤。
第二年,流淌了千百年的麦秆河完全干涸了。只有大热天下暴雨时,河道里才会有东山上流过来的山洪水,仅仅三五天,也就恢复了干涸龟裂的模样。
自麦秆河断流之后,一条形同虚设的河道使村西村东有了许多不同。
资深语文教师麦乃勤曾深刻地分析,这是多年来,由于地理位置的不同,文化积淀的不同,而导致的生存状态和生活风习的不同。不过,这种话只他在心里揣摸,不可以说给别人的,其他人一是不感兴趣,二是也未必能听明白。
今儿,麦乃勤哥儿俩跨过麦秆桥,来到村西的土地上,倒要看看村西的人,在这农历四月阳历五月的春末夏初的日子里,要在麦田里作什么幺蛾子。
二人心里忐忑着,步子也加快了。
·三·
不看不知道,一看,把兄弟二人吓了一大跳。
村西紧靠麦秆河的一大片麦田里,一辆新型的收割机正轰轰隆隆沉稳且有条理地在麦地里收割。
咋回事?!
麦老大眼窝都瞅直了。咋能不直呢,这季节,麦子正抽穗扬花儿长芒呢,收割个什么呀,麦穗麦颗还没填面呢,还是一汪水呢,收割机咋就开进了麦田?!
麦老大扭过头转过脸来,他要在弟弟脸上找到答案。
麦乃勤没有回答大哥,只是一脸庄重地看着远去的收割机。他知道,只稍等一会儿,机子就会开过来的。
机器伴着愈加响亮的声音开过来了,油漆得黄亮的机壳把日头的光芒反射得好刺眼。
到了地角头,收割机开慢了,驾驶员在这里倒机回返呢。
麦地的主人叫麦娃。麦娃麻利地跳下机子,在驾驶员的指点下,正把地头放着的一桶水倒进机器里。
麦娃看见地头站立着的麦家兄弟,掏出衣袋里的纸烟,给司机投去一支,又朝他俩讪讪地笑着,走过来。
麦娃不是娃娃,是个四十几岁的汉子,以前麦乃勤教过的学生。
麦娃颠颠地走过来,恭敬地叫一句麦老师,递去一支烟,又殷勤地用打火机打着了火,然后才给麦老大也递去一支烟,叫了一句麦大叔。
麦娃上学时调皮捣蛋,从不认真读书。越是这样的学生,毕业后对老师越仁义礼貌。好几年收麦子时,麦娃知道麦老师家缺少劳力,关键当口会帮几天忙儿的。
你小狗儿的这是发的什么疯,咋把青青的麦子全让连秆子割去啦?!
麦老大吐一口烟雾,着急地问麦娃。
好我的麦大叔哩,你才六十几的人就老得啥都不知道咧?你看看咱村再朝西的几个村子,杜村啦朱村啦侯村啦席村啦,前两天就让收割机割去麦秆子,咱村都迟啦。
麦子再有一个多月就成熟收割哩,他们割下青麦苗子,这是发疯啦!麦老大愤愤地嚷;
人家可没有疯,人家精明着哩!麦娃没有正面回答。
那他们为啥这样弄,为啥?麦老大似乎有些急了。
不为啥,是为(喂)牲口哩。麦娃子和急火的麦老大开起了玩笑。
麦老大展开巴掌,作出欲打的姿势,麦娃子嘻嘻笑着躲开了。
就没个正经样样,问你正经话呢!麦老大还要说什么,身边的麦乃勤插话道:他们是哪里来的,收割青苗一样的麦苗子是作啥用途呢?
麦娃子这回正经了,回答道,麦老师,这次来的除驾驶员外还有两个人,他们到几个家户联系割青的事情了。详情要问他们,我只知道他们是县城西边一家大型畜牧场里来的,收割麦青是为了这个季节喂牲口哩……
哦——麦乃勤略有所思。
那他们怎么给你算价钱?总不会一捆儿一捆儿称斤吧!麦乃勤又问,这回问到了问题的关键。
麦老师,不会称斤的,那样大家都麻烦,是按亩数计算的。他们提前到家户谈好买卖,要得家户愿意才行,之后便到麦地里,查看麦子的高低稠稀许多情况,再后来便商定一亩地给多少钱的事。我这几亩麦子长势良好,麦子粗壮秆高,麦叶儿浓绿黑乌,他们一看便上眼了,他们一亩地给我一千二百块,我便同他们讨价还价,好不容易砸定一亩地给一千三。昨天麦顺儿家的几亩地就按一亩地一千一结算的。整整五亩麦地,轰轰隆隆一割完,六千块钱到手啦,利索。麦娃子喜滋滋地说着,又放眼他的被收割中的几亩麦地,他的心里,早有了一个充实的盘算。
麦娃子,你心里就没有半点亏欠么,再有一个月麦子就成熟了,你为了这些钱,就让人这么糟践了去喂牲口,是牲口重要还是人重要,你不觉得你这么做是一种作孽行为?!麦老大看着麦娃子的喜形于色,又气愤地怼了他几句,四下飞溅的吐沫星子在五月的日光下闪烁一些短暂光斑。
这,这,麦大叔,并不是我一人这样,周瑜打黄盖,愿打愿挨的事儿么……
麦乃勤也劝解麦老大说,大哥,这事儿可不能责怪麦娃子,麦顺儿家不是也让割青了?以后的几天里还有不少家户让人家割青呢,这是两厢情愿的事情,说不定,我们一两天,寻思好了,也会联系人家,让机器到咱家的麦地里去割青呢……
    见弟弟也这样劝说,麦老大暂时沉默下来,只是一个人喃喃自语道,这世道咋了,这世道咋了,越来越让人弄球不清咧……
畜牧场联系业务的相关人员,还迟迟没有来到地头,麦家兄弟也没有耐心等下去。麦乃勤心里清楚,麦娃子已经说清了事情的大概,即使等来了,也就是问问原委,谈谈条件,愿意了,引着人家,到自家的麦地里,看看麦子的长势、高低呀、稠稀呀、弱壮呀,接下来就论价格,在一千二三上面各陈已见,上下浮动。麦老三麦乃勤脸色凝重着,扶了大哥麦老大一把,告别了麦娃子,二人走过麦秸桥,踩到了村东的土地上。二人的脚步,都心照不宣地朝了自家的麦地步去。谁也不说话,都心事重重的样子,任由脚步牵拽着身子,朝村子的东南方向去了。
·四·
麦家庄村东南一带,有着上好的土地,沿着东山的地形,呈了梯状形式层层上升,便形成了典型意义上的梯田。麦家庄村东的梯田,不同于异地的山区梯田。那些梯田是零星的小块小片的,似乎只注重了梯的形式,没有象麦家庄一样注重的是内容,这内容便宽阔甚或是辽阔,并且方方整整,丝毫不亚于平原的土地。村东梯田一块大则二三十亩,小则三亩二亩,越靠东越往高处,地片就越小了。高到丘陵地带,因了地片的窄小,村民便不去种小麦,会种一些山药蛋栽一些红薯之类,个别人家还会种一些黄豆绿豆,矮个子高粱。作有当无,能收多少算多少。
一九八一年土地责任制时,重新划分土地村东是让当家人抓阄儿的,分两次抓。大片梯田抓一次,丘陵地块抓一次。那会儿麦老三正读高三,大哥已成为家里的主要劳力,这个阄儿让谁去抓?老爸麦乾坤和儿子麦老大推让一番,还是决定让老爸去抓,毕竟生姜还是老的辣,关键时候手不软。老爸麦乾坤不负众望,一只粗糙大手抓的阄儿是村东上好的一流土地,地分上下两块,每块八亩有余,中间一条地垅,五六尺高低的样子。兴奋的麦乾坤在分好地的那几天里忙着在宽大的地埝上栽了几棵枣树,有脆枣树、木枣树,栽了几颗柿子树,有笨柿子还有盖柿子。成了自家的地了,可由性子的栽些自个喜欢的果树木,这么宽大的地埝空着也是空着,栽上果木,自然能收获他麦乾坤喜欢的果实,树木长高了也能造一些荫凉,使家人和牲畜在劳作之余可以歇个歇儿乘个凉儿的……
    也就是麦家老三麦乃勤因病误了高考在村里当上民办教员的那几年,真是风调雨顺,年年丰获,那两大块肥沃的土地给他们饥饿了十多年的家庭以切切实实的丰厚回报。
那些年,在民办教员麦乃勤的眼里,老爸就是一头默默劳作的老黄牛,而他们大哥麦老大是一头正值旺盛力气的年轻的牛,两头牛,一头经验丰富,一头力量充沛。在那两块土地上耕耘耙耱,春种秋收,把一家人的光景过得红红火火充足殷实。
抓阄抓到的丘陵地带的小型地里,老爸种一些麻籽和芝麻,当然还有杂粮之类。秋收之后,杂粮成了麦子的辅助,而油类作物自然兑换成了各类食油。他们全家人和村人一样,多年来被没白面没香油的苦日子苦怕了,每年秋后老爸让家里几口装不同食油的瓷缸里都满荡荡充盈着内容。
嘿嘿,只要有香油白面,家里天天都是过年,咱庄户人家还要咋哩!
冬日老父的一张嵌有皱褶的脸子,常常泛了瓷实的光泽,那是作务大半辈子庄稼活路的汉子,光景自信的无言表达。
桃三杏四梨五年,枣树当年就见钱。地埝上的小枣树于次年开始娇羞地吐蕊,而柿子树也长满绿叶儿的当口,麦家老三麦乃勤考上公办教员了,他是从全县符合条件的一千多名民办代教里脱颖而出的,全县录取50名,他居然考的第三名,老天爷!
更让人佩服的是,他居然考上的是县中学老师。录取小学教师是考政治语文数学三门功课,而中学老师是要在三门之外另加文科是历史和地理,理科是物理和化学的。作为文科中学语文老师全县第三名,引起县教育局教研室的重视,要把他调到县第一中学任教。麦乃勤思虑再三,还是决定留在镇子上的县直属中学的麦乡中学,这样离家近,方方面面都方便……
    也就是考上教师的同一年,麦乃勤参加了省教育学院的中文函授,他用二年的自学,统考用十三张单科结业证,获取了中文大专毕业证,当然,这是后话。
远远就看见地埝上的枣树柿树了,那是有了四十年树龄的果树,也是这两片土地归属的一个象征。树的年龄也是他们麦家承包这两块土地的时间。从某种意义上讲,只要他们麦家还有老一辈的麦乾坤,中年一辈的麦老大青年一代的麦子丰这样的农业人口,这片土地就同他们家庭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接近那十几棵枣树柿树时,铺陈在兄弟二人眼前的,是绿得滴油的麦子,那是怎样喜人的成色呀!
麦乃勤知道,早在去年冬日,那些刮着冷风飘着小雪的日子,那应该是乡村农人最无聊最清闲的日子,后生家多在外面打工,老汉们几乎都窝在自家的炕上,也有个别袖着手,在村巷作短暂逗留。这些日子却成了他大哥麦老大忙碌的时分。六十四岁的人了,还是挑起院子南墙根下的那副茅桶,一担儿一担儿朝麦地里担粪。
那个冷季的麦苗像无助的孤儿们,在风雪里瑟瑟着仿佛啼饥号寒。忙碌或清闲的农人们往往忽视了它们,遗忘了它们的需求。麦老大当然惦记着,他如往年一样,在南墙根的房檐下收拾起那两只木制茅桶,先掏自家院里积攒了一个冬日的茅粪。那是一口多么惊人的大瓷缸,两米多高,当然,埋在院子西南角的厕所下面,连水泥抹就的砖台,就有三米多深了。三米深的粪糊糊,对一个作务大半辈子农活儿的庄稼汉,那就是一缸的宝贝。麦老大悉心掏舀着它们,生怕有一点点闪失,洒落地上。他不可能像年轻时壮劳力那样,把两只粪桶舀得溢满,不敢那样,他每只桶里只舀多半桶,年纪大了,这样伤不着人。俗话说,不怕慢,只怕缠,缠,就是不停地干,不停地往地里挑茅粪。茅坑是死的,人是活的,移动的,掏一担它就少一担,地里呢,就会多一担的。这个极朴素的道理用在大哥麦老大身上,就出现了凡俗中的奇迹。仅仅三天,茅厕的粪缸,就成了一口空幽幽的深洞。他掏罢了粪便,还要再倒两桶泔水,类似于清洗茅缸,哪怕一点点粪汁粪渣,也要挑到麦田里。冬日的麦田,那是另一幅劳作的景致,麦老大是用一把秋日葫芦切割成的瓢,当作舀粪工具的。他是沿了麦垅一行一行,把瓢中的粪汁,浇于麦田根部的,不能少,但绝不可以多,少了粪力不足,多了,会烧坏麦根的。在乡村这叫做暖麦子,一个暖字,浸透着千百年来农人对麦子的珍视爱恋和精心呵护。这项极富意义却十分艰辛的劳作,渐次被当下的乡村后生们疏忽了,冷却了,或者说望而生畏了。他们觉得不应当将大把的力气和几身汗水花费在这项脏污的劳作里,开春之后的两次化肥追过,比它轻松许多也见效许多。
当麦老大的儿子麦子丰也带着这样的意识,劝说自己的父亲放弃这项苦累活计时,麦老大耐心地给儿子解释道,赶追化肥是短期行为,时日长了,破坏土质哩,板结土壤哩,就像西药片子吃长了一样,人的胃能舒服?茅粪如中药,说到底它是养土地的东西……
    麦老大的话不知能否说服儿子,反正他每年冬里要挑四窝茅粪的,一窝儿就是一坑,自家的两坑,弟弟家的两坑,分别是初冬一次,深冬一次。
麦苗不会说话,麦苗的长势和成色会说明一切。每年开春后,暖风拂掠东山一带时,麦老大和麦乃勤家的这两块麦地,麦苗率先泛青泛绿了,走到跟前,低头细看,每一棵苗儿,茎叶儿都粗粗的,壮壮的,和别家麦田里苗子的黄弱纤细形成了鲜明比对。
开春后,日头一日暖比一日,麦苗子就开始了实力的角逐。当然,墒情啦,底粪啦,这都是基础。麦老大清闲时喜欢一人坐在地垅边,喜欢看自家麦苗的长势,喜欢听麦子在山风中的细语,它们像一群娇羞的小姑娘,在悄悄地交换一些成长的心得,倾诉一些小小心事,感受着山风和土地的厚爱。
春色深浓起来的时候,家里,地里的活路就多起来繁起来,让麦老大和麦乃勤惊讶的是,他们的老父亲麦乾坤,因患有老年痴呆而整日让人操心的九十岁的老汉,居然知道在天气晴好的时日,一人踱到麦地里,悄无声息而动作谨慎地在麦行间,小心地拔草儿。
麦家庄的土地是宽容的,在不喷洒除草剂的前提下,肥沃的土地里生长麦苗子的同时也生长着草苗子。草苗子这贱货属于机会主义者,只要有土壤有水分,便趁机疯长起来,毫不识趣,常常还要高过麦苗子。麦家老汉麦乾坤别看老年痴呆,却能在油绿的麦苗子中间一眼认出杂草来,即是模样与麦苗相类似的草们,也休想逃过老汉一对流泪的酸眼窝。他拔草的动作是轻捷的,尽管老胳膊老腿躬腰撅臀很吃力,那种轻巧是轻车熟路的职业惯性。麦家老爷子一上午拔下的杂草并没有就地扔掉,他对草苗子有着另一种喜欢,收拢起来,捆成一捆儿,他知道把它们背回家里,用那把台阶上的扔着的旧切菜刀,把青嫩的杂草切巴切巴,碎碎地切一堆儿。他的儿媳妇,也就是麦老大的女人,会把它们和玉米面拌在一起,成了鸡儿们的美食儿。
清明一过,麦苗子就从少年过渡成青年了,一棵棵亭亭玉立,葱茏向上的样子。有条件的麦地,已经浇过一遍、两遍水了。因为浇过水,麦苗子便稠密而旺势起来,地里呢,土质也较之前斤起来硬起来。 这个时节的麦家老爷子还会执拗地走进麦地里,一前晌一后晌点缀在一片浓绿中。起先,两个儿子都不解其意,不知老父又在唱哪一出,麦老大和他的三儿弟远远地细心地观察着。原来,这时节的麦子最易患一种害虫,叫麦蜘蛛的,是长腿蜘蛛的那种,两只前腿很长,能从麦苗的根部爬到头顶,还能爬到其它麦茎麦叶上。这种害虫是啃食叶片的,也常常祸害刚刚具有雏形的麦穗儿,如果特别严重,麦田的主人会给麦苗喷打农药的,不严重呢,便忽略不计了。麦家老爷子不会忽略不计的。那些长腿蜘蛛在麦叶儿上爬行如有爬行在他苍老的心域里,他同样苍老且粗糙的大手决不放过那些个可恶的害虫,如同一把有力的钳子,夹住一只,拇指与食指一挤一压,虫子就成了一滩水儿,如此这般十几只挤过压过,手指手掌里感觉粘了、稠了,有内容了,才把手掌在土里一蹭,二蹭,手掌就洗过了。黄土洗过的手掌清爽了,利落了,好接着逮虫子。
暗处观察老爷子举动的兄弟二人,相视一笑,很会意的样子,也为老爷子的劳作从内心里感动。
咱爸,就闲不住……老三麦乃勤感叹着。
嗯,三儿,你说,这样的劳作动弹,会把老身子骨累坏么?
麦老大担心着。
倒不至于吧,俗话说得好,用进废退哩,这对身体是有好处的。麦乃勤回答道。
啥意思,进哩退哩?麦老大不解。
大哥,我是说,对于许多老人家,适量地干些活计,活动活动筋骨,对身体是有好处的,如果一直不动弹,整天歇着躺着,反而对身体不好,时日长了,腿脚也不好使了……麦乃勤解释过后,深深地叹息道,哥,这片地,真成了咱爸的命根子咧!
麦老大附合着说,谁说不是呢,这麦地也是咱全家的衣食父母哩!
……
地垅上的枣树叶儿泛了一层弱弱的薄黄,而枣花的花蕊也小小巧巧地在枝叶间点缀。由于气温的缘故,它们显然要比村中老院子里的枣树迟开花十天左右,但枣花毕竟开了,释放着清淡的甜香,把村里的蜜蜂们都吸引了过来。
是油绿的麦苗子把枣叶枣花比得更弱更黄了,在这个渐次燥热的五月初的天气里,麦子的颜色便象征了这个季节的颜色,油绿还在朝深沉里走着,走得坚定而执着。
忽然,从油绿的麦地里,传出几声沙哑而厚实的吼喊——
枣叶鲜咧——麦苗窜咧——
枣花开咧——麦芒尖咧——
一条苍老的黑影出现在麦田的地垅之上枣树之下。
兄弟二人一惊,那正是老爸麦乾坤的吼喊。
·五·
兄弟二人搀扶着老父亲,心事纠结着,各自回了自己的家。
一路上,麦老爷子的目光散散痴痴地,嘴子里唠叨一些别人听不懂的话。
走进胡同,麦老大看到老爸的眼窝,有了异样的变化,那些散落的光线,一缕一缕聚拢起来,且闪烁出一些些光斑,口齿居然也清晰起来,盈儿、盈儿……麦老大奇怪,这时节,老爸咋惦记起他最亲的孙女了,盈儿是麦老大的女儿麦子盈,正在省城的农业大学读书呢。
说也奇怪,等他们一进院门,穿了一身浅蓝色牛仔服的麦子盈,喊了一句老爸,之后就蝴蝶一般飞到她爷爷身边了。
爷爷——
麦乾坤的一张老脸笑成了门口的枣树皮,这会儿,他的痴呆不复存在,一个劲儿地说道,就知道我的盈儿要回来,就知道盈儿会回来,大清早的,咱家枣树上,就有喜鹊叽叽喳喳报信咧……
麦老大才回过神儿来,出门时女人的叮嘱算是有了答案。喜鹊叫,蜘蛛吊;花猫洗脸,亲戚到。什么亲戚呀,是自家上大学的闺女,因了疫情放假回来了。
这时候闺女把身边的一个小伙子推到他跟前,说,爸,他叫周敏涛,是我大学同学,也是我男朋友,我们一块回来的。这时候,一个细高个男生大大方方,走到麦老大跟前,叫了一句大伯,又到麦老爷子跟前,鞠了一个躬,大声叫了一句爷爷。
小伙子其实是麦子盈的学长,正在农业大学读研呢,专业是农学系的小麦研究专业。这次借了疫情来到女友的麦家庄,正好作一些社会调查,为他的论文收集一些真实可靠的素材。
麦家老爷子流酸泪的老眼窝此时紧紧地盯了小伙子在瞅,在瞄,在审视,老眼窝里有了挑剔的内容。他嗯嗯笑着说,小伙子,男朋友就是对象吧,我家盈儿可是百里挑一的好闺女,好闺女就得配个好小伙哩。老爷子这会儿分外精明,孙女从省城回来,给他增加了许多精气神儿。
麦子盈笑着,看一眼落落大方的周敏涛,拿了毛巾,打了一盆温水,给爷爷细细擦脸去了。
麦子盈是爷爷自小带大的。生下她的那会儿,妈妈就一直病病歪歪,还要做全家的饭食和家务,小盈盈就由爷爷照护着。那时候老爷子七十岁上下,除了辅助性地帮儿子打理麦田外,东山脚下的几片小块地就由他作务了,栽些红薯,种些山药蛋,还有更小的地块他也利用起来,种点葱、蒜、辣椒、茄子、白菜之类。他背着孙女到了地里,小盈盈是那种自小能看出性格开朗的女孩儿,她最喜欢在白菜地里捉蝴蝶,茄子叶上逮小虫,西红柿架上搭棍棍儿,整个前晌或是一后晌,她都沉浸在自己童稚的玩耍与欢乐中……收工回来,麦老爷子挑着担子的两个箩筐里,一头是白菜红薯西红柿,另一头则是他心爱的小孙女儿……担子晃晃悠悠,山路上也晃荡出一老一少的笑声。
稍大一些,小盈盈就会给爷爷揉肩捶背了,而每晚睡觉前,她会打一盆温水,主动给劳作一天的爷爷擦脸洗脚的。
前两年盈儿考上了大学,老爷子在孙子麦子丰陪同下执意要送孙女到学校,祖孙三人在大喏大的大学校园整整逛了一天。一切安顿好后,同孙女分别时老人还是流下了酸涩的老泪,盈儿也抱着爷爷泣不成声……
以后的日子里,盈盈每周要和爷爷视频一次,当然,是用家里老爸的手机了。
孙女的归来,让麦家老爷子好不兴奋,话语也多了,眼窝也亮了,平时的痴呆劲儿也早被这股春末夏初的暖风吹得无有踪影。
盈盈照例给爷爷洗了脸,老爷子的精神状态正迎合了此时家庭的热闹氛围。
麦老大的女人,因闺女儿的忽然回来,在忙里忙外着,还因为闺女带回了男朋友更是要做好中午丰盛的午饭。儿媳妇即麦子丰的妻子韩淑萱尽管怀了身孕,也跟着婆婆在厨房里打着下手。麦老大呢,正忙着杀一只老母鸡,他忽然想起了什么,转过头来对女儿说,盈儿,快到西场里唤你三爸去,让他过来一起喝两杯,也见一见你这位男朋友啊。
盈盈喜滋滋应一声,说道,正好还给三爸买了两本新书,正好给他送去呢。
麦老大的女人从厨房门口探出头来对闺女说,记着连你三妈一块叫上,她一个人就省得做饭了。
麦子盈欢快地应一声,又叫上了周敏涛,周敏涛还给盈儿的那位三爸带了一盒龙井茶,作为见面礼呢,此时正好带上。
一对年轻恋人,脚步轻捷地朝了西场里走去。
西场里是麦乃勤的院落。
一排五间北房,二十多年的样子,不新不旧,青砖红瓦。青砖是过去的人工拓坯,砖窑烧成的传统青砖,而红瓦则是前两年覆上的一层彩钢板。俗话说,没有三十年不漏的瓦房。二十多年的房顶,连雨天也有多处漏水,因了经济实惠,也简便省事,麦乃勤便雇工人上了一层彩钢板,到也整洁漂亮。
宽敞的半亩地院落,从院门到家门铺了一行水渣砖,从家门到西南角的厕所,也铺了一行拼凑起来的半截砖,其余地方全是土质。主人哪舍得荒废了地面,除却砖路外全都开垦疏松种上了各种菜蔬,用整齐的木栅栏圈着,围着。不同的菜类又用窄窄的土垅隔开,有茄子、白菜、西红柿、豆夹、辣椒、西葫芦……在盈盈眼里,三爸家的院落,就等同一个菜园子。
麦乃勤的家里,却没有大哥家那般热闹。安静,甚或冷清,是这个家里的常态。
麦乃勤有两个儿子,麦子获与麦子硕,前几年大学毕业,先后都考上了省城的公务员。在别人眼里,都是给家庭争光令人羡慕的事体。可对麦乃勤两口子来讲,经济的压力却像东山一样沉重。两个儿子相差三岁,也是先后考上省城公务员的,欣喜的情绪还没从脸上褪去,花钱的事情,花大钱的事情一桩跟了一桩压迫而来。先是谈对象,接着是买汽车,紧跟着就是选楼房交首付……好不容易把麦子获的房款解决了一多半儿,老二麦子硕便接踵而至了,跟他哥的路数毫无二致……刚刚参加工作的公务员,月薪就那么一些,不得不求助当爸的。麦乃勤就是一个中学教员,虽说中教高级多年,前二年又被评上了中教正高和全县特级教师,毕竟是个单职工家庭,女人是个家庭妇女,料理家务,种种蔬菜,也就力所能及了。
经济的担子就压在麦乃勤肩上了。
去往三爸家的路上,麦子盈再一次给男友周敏涛讲述她三爸的故事。三爸是她的三爸,同时也更是她高中三年的班主任兼语文老师。三爸从最初的民办教员到全县知名的特级老师,是他一步一步靠着过人毅力和不断开掘自己的潜能所达到的水平。考上公办教师后,他不满足当一个小学老师,自学三年完成了大专中文函授,因为讲课受师生欢迎,又有过硬的语文基本功,他被调到高中任教了。严格的讲,高中教师是要大学本科学历的,何况是县教育局的直属全面中学,破格拔高是有伤一个教员自尊心的。那一年,正逢省教育学院中文系本科班恢复招生,三十二岁的他靠全省第五名的优异成绩考取了。两年本科,也快,他成了一位名副其实的高中语文老师,并且以新颖的教学方法和手段,以开发智力,培养能力,成为全县为数不多的特级教师。在全县教育界,麦乃勤成为一个传奇人物。当然,作为高中三年的语文老师,也是侄女麦子盈心目中的偶像。
偶像现在正发愁呢,他上午和哥哥麦老大到村西麦田见到的割青,心里就明白了一切,至于后来又到村东自家枣树上下的麦田里。作为哥哥麦老大,心里还没定下主意,他呢,是提前对自家麦田的一次祭奠,一次多情而无情的留恋,一次心灵深处痛楚的告别……
他有七亩麦地,儿子们前些年虽说上学出去了,几十年不变的责任田还是归他所有。他整日忙于教学,庄稼活路便日渐生疏,七亩地说多不多,说少也不算少,对他这样的家庭,七亩地就是个负担了。多年来,是大哥麦老大和侄子麦子丰帮他打理着……用大哥的话说,干农活儿哩,犁呀耙吧,一亩地是干哩,十亩二十亩也是干哩,就是多跑几个来回么!麦老大像一头上了岁数的老黄牛,他六十多年的生活天地就是村落和田野,更具体一些说,就是自己的家和家里的土地。作为田土里一头凡俗的老牛,他的心胸有着老牛的狭窄,但完全能装得下枣树上下的二十亩土地。多年来他把弟弟的地当作自己的一样悉心打理。麦乃勤当然也不会亏待哥哥,不管怎么说,他是工作人员铁饭碗,一月还有几千块的固定收入,比起哥哥一辈子土里刨食不知强了多少倍,他力所能及地给哥哥一些补贴。前两年侄女麦子盈考上省农大后,麦乃勤就和女人一起到大哥家,送了一个一千元的红包,作为对侄女的祝贺。麦老大有些受宠若惊,愧疚着说,你咋就给这么多哇,我那俩侄子考上大学时,我仅意思了一下呢。麦老大说的是麦乃勤的两个儿子麦子获和麦子硕被大学录取时,麦老大和妻子二人到弟弟家里,分别给了二百元的红包来着,弟弟一下给这么多,他确实有些不好意思。
大哥客套啥呢,盈儿可有一半儿是我家闺女呢,娃考上大学了,给这点钱还不应该?麦乃勤的女人也陪着笑这样说,那可是一脸的真诚。
当初麦乃勤两口子是想要一儿一女的,不料,老二又是个儿子,倒是大哥,有了儿子十多年后,又有了一个老生子闺女,生到心上了。麦乃勤每到大哥家串门,都要抱着年幼的盈儿,亲昵与羡慕的情绪溢于言表。麦老大见弟弟如此喜欢女孩儿,半认真半开玩笑说,三儿,要喜欢这女子,就送给你吧。麦乃勤当然不会夺人之爱,便说,盈儿就当我半个女儿吧。
这之后,麦乃勤在经济上尽量多的给盈儿上学以帮助。盈儿上大学的前两天,他一人来到大哥家,又悄悄给了大哥两千元,并给大哥说,小金库里攒下的,那位不知道。那位是指他的女人。兄弟间凡涉及到钱的事儿,女人家尽量不知道为好。
麦家兄弟间的不分彼此,在整个麦家庄都被村人传为美谈。
麦子盈回到家里,当然要看望这位亦父亦师的三爸的,何况这次带来了她的男朋友,她可要在三爸面前“显摆”“显摆”呢。
麦乃勤没想到侄女这个时节回来,更没想到领回了高大帅气又文质彬彬的男朋友,这让他着实喜出望外。当得知小伙子是农学专业研究生,这次跟盈儿来到村里,是带乡村小麦调查报告的写作任务时,这位资深的高中特级教师,心里就多了几分敬重。
三叔好,早就听盈儿说起过您,您是享誉一方的名人呢,周敏涛恭敬地问候一句。
三爸,敏涛对小麦等农作物的研究可是情有独钟呢?麦子盈又补说了一句。
哦——!
麦乃勤心一动,若有所思。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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