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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新作·中篇小说」张行健|五月割青(中)

作家新干线

五月割青(中)

主编推荐巜五月割青》是一部带有现实意义和现实精神的中篇小说。作品以某地产麦区域农民们割下即将成熟的青麦卖给养殖场的较为广泛和敏感且多有争议的社会问题为表现意旨,以一家三代农人面对自家割青卖青的复杂心态和不同理解,生动鲜活地展示了当下农民的生存状态和生活图景。在一幕幕逼真严酷的场景之下,潜藏着作者对这一社会问题的多元诠释和寄予的悲悯情怀。感性的反映之下凸现着理性分析与思忖。在浓郁的乡土生活氛围的渲染之下,也包含了历史追问和现实省思的多重隐喻。使得小说别有韵致意蕴深长


·六·
午饭是丰盛的;因了麦子盈带回了男友;又因了麦家老少的一次难得的团聚。
午饭又有些许沉闷;麦家兄弟俩的心里,都矛盾而纠结着。麦老大作为一家之主,尽量要使自己显出热情和高兴来,可眉宇间的疙瘩却表明了他的困惑不解还有因为这不解而引起的郁闷。他心不在焉地笑着,笑得勉强而生硬,六十四岁的老脸被弄得扭曲了。
麦乃勤亦客亦主,他怕冷落了客人,有些殷勤地照护着侄女的男友周敏涛。周敏涛的老家在陕西渭南市,是一个干部家庭,父母亲都在农业局工作。自小便从他们口中听到土地和小麦的各样话题,报考晋阳农业大学农学专业,并进一步考研并把农作物特别是小麦研究作为主攻专业,也是他的理想和追求。他曾多次对麦子盈说,毕业后到晋南小麦研究所工作,就实现了他最理想的职业要求……
这一切,是麦乃勤在吃饭时的交谈中得知的。麦乃勤觉得有许多关于小麦的话题,是需要向这个年轻的研究生请教呢。他忽然想到了什么,对着侄女盈儿,也对着大哥麦老大说,这几天夜里就让小周住在我那边吧,西场里地方宽展。
那敢情好喽,麦老大女人还有些发愁闺女的这个男友夜里的住处呢,小叔子的一句话倒解决了这个问题。
酒场上的麦老爷子却是亢奋的,他亢奋的标志是时而清醒时而糊涂。他嘿嘿地笑着,把一张蔫核桃一样的老脸对了周敏涛,问他说,获儿呀,咋就你一人回来咧,咋没和你弟硕儿相随上呢?他把周敏涛错认成自己的孙子了,也就是麦乃勤的大儿子了。只待了一会儿,他又问周敏涛道,硕儿,你们在外工作,回家团聚呢,咋就不把你在外打工的丰子哥叫回来?他又把周敏涛当麦子硕了,一桌人便跟了笑。
明白也好,糊涂也罢,麦老爷子心里,还是有他在外地的几个孙子的。
麦老大给老爸盛了一碗鸡肉汤,亮开嗓门说,明儿个,就能见到你的大孙子咧。
这是实话,吃饭前,麦老大和弟弟商量了一下,觉得还是应该给外县打工的麦子丰去个电话,他最好能回来,麦子割青这等大事,不是老兄弟两个和一个老年痴呆的爷爷能决定下来的。
嗯?丰儿明天回来?咱家可是过年喽,麦老爷子兴奋了几许。
人老了就成小孩儿咧,麦老大叹一句。
人的心,像树根,朝下扎,朝下亲!麦乃勤也叹一句。
前一会儿麦老大给儿子麦子丰打电话时,说家里有紧事,要他回来商议呢。这着实把麦子丰吓了一跳,他第一想到的是上了年纪的爷爷有了什么三长两短,声音里便有哭腔。
是啊,这样一个时节,该种的,已经种上了,该收的,小麦还得一个多月才收割呢,家里有紧事儿,让在外打工的麦子丰瞬间想了许多。老爸对他说,你爷爷能吃能喝身骨儿好着哩,其他家人也都好好的,是咱家和你三爸家的麦地,村里有个新的情况,你回来咱几人好好商量商量……
麦子丰知道,没有要事,家里不会轻易给他去电话的,便答应明天回家。他打工的县份离家有二百多里,高铁是非常方便的,但每次回家,麦子丰都坐长途汽车,高铁票贵,普通火车便宜,能省几个是几个。普通火车到了县城,他再坐两块钱公交,就到镇上了,五里路,他步行回来。三十多岁的麦子丰是麦家的主要劳力,也是顶梁大柱。农闲时分,庄稼地由老爸打理着,他便伙同着同村乡人,到外地打工去了。田土生产麦子玉茭、大豆高粱,生产红薯土豆还有菜蔬们,田土却不生长金钱人民币,田土地能供给一家人五谷杂粮口腹温饱,田土却生长不出过日子度光景的必须费用,麦家过日子的费用还得依靠麦子丰农闲时在外打工挣得。
麦老大默默地坐着,偶尔笑一笑,接受着晚辈敬来的酒,也不时地和弟弟碰一杯。他的眼前,不是一桌子朴素的炒菜和白面馍馍,眼前都铺展成了长有枣树柿子树的地埝,地埝上下的麦地了……
清明时节,东山下的麦家庄下了一场透雨,这可是难得的喜雨哪。整整一夜,沙沙沙的普雨不大不小不慌不忙,把院落和院落前的枣树淋打出一片声响,麦老大觉得自己干涸的心也被滋润了。
一大早天放晴了,天蓝得让他想落眼泪。夜里落雨白天晒,苗儿疯长没弹嫌。麦老大还是沉住气,第二天等到日头升高了,土路上已没有水渍,地里也能插进脚去时,他颠颠地走向他的有着枣树标志的麦地。
他家的麦地里,却有两个人影缓缓移动着,细看,是麦老大的老父麦老爷子,还有他的三儿弟。老爷子显然在拔麦地里的杂草,苍老的身骨还在一起一下,老腰板也一弯一弯的。三弟呢,那是在锄麦子吗?可不是是啥呢,麦老大想一下,难怪,今儿是星期六,这个月,老爸在弟弟家住呢,肯定是老爷子把三儿弟动员到地里了。
三弟远远也看见了他,等走近了,他笑着朗声说道,大哥,清明前后一场雨,胜过秀才中了举。
嗬,比你那年考上那个什么学院,哦,教育学院还高兴吗?!麦老大也打趣道。
这不一样,大哥,咱老爸一早就把我唤醒,还找出多年前的条锄,老爷子要自个儿来锄地,我哪敢让他一个来地里呀?
条锄是锄面很窄的农具,是用来在麦行里锄草而不会伤到麦根的。这种农具当地乡村几乎没有了,是麦老爷子还在保存着。麦老爷子保存着多件当下乡村已经不见踪影的农具,就放在三儿子麦乃勤空闲的一间屋子里。
老爷子昨夜里就一遍一遍地唠叨,锄头有水,锄头保墒哩。你说,既保了墒,又疏松了土质,还能锄草,一举多得,我今儿个就吃吃这个苦吧。麦乃勤笑一笑,动作极谨慎地拉开了锄把。
干着活儿,锄着地,兄弟二人就想起年轻时老父干活儿时常常说给他们的古话儿,一句一句的,如今也成了稀罕话儿了——
麦子锄三遍,皮薄多出面;
麦田多起三道沟,别人不收我家收;
麦子难得露头雨,锄过两遍小腿齐;
多年来,乡村里几乎没人锄麦子了,草苗子高过麦苗子的时候,年轻人就十分潦草地枪打地头蛇,把抢眼的蒿苗子免儿草拔一拔了事,至于土地疏松之类就顾不上考虑了。天旱了,有条件的,浇上一水、二水,人们渐次把锄地保墒的活计早忘到脑后了。
儿子在家里的时候,麦老大有时会提醒一下,丰儿,这两天没事了,咱锄锄麦地去吧,这阵子草苗子旺势了。作为儿子的麦子丰是老大的不愿意,他说,爸,我有锄地的那些功夫和下的力气,还不如到外面揽一两桩活计,挣的工钱可比锄地划得来,不是划得来,不知要强多少倍呢。麦老大无力说服儿子,无奈地叹口气,默默地一人扛上锄头,朝东山下地埝长有枣树柿树的麦田步去……
麦老大当然清楚,无论麦地、玉茭地、高粱地、胡麻地,在庄禾生长的初期,半月二十天就需要锄一次地的,这样可以给禾苗根部板结的土质解甲,疏松了的土地能自由呼吸,土地的呼吸舒畅了,是有利于庄禾苗子生长的。再者说,地表被反复的切、锄、拉、动,保墒不说了,土质会保持原有的样子,不至于被各种附加的东西,化肥呀、农药呀弄得於结成硬板一块密不透风。
那个清时前后的两天里,也是他的三弟麦乃勤逢星期的两天,兄弟二人替换着锄麦田,你歇一会儿,他干一会儿,而锄头并不休息,它踏实而深情地切入土地,锄刃噌噌地切割着草根杂物,且拉动着锄面上的活土。这正是小麦拔节时节,再往后,麦苗子长高了,麦行里插不进脚去,再锄草,就怕把麦根伤了。
年轻一茬的庄稼人却不这样干,嫌费劲儿,按麦子丰的意思,麦苗儿返青的时候,在麦地里喷洒除草剂,这叫化学除草,省时省力,轻松科学。
麦老爷子不解,曾对长孙说,丰儿呀,你给麦苗子喷洒了农药,将来产下麦子磨下面,蒸下的白面馍馍能香么,是不是有一股子农药味儿?
麦子丰笑而不答,他看着爷爷,如同看一件陈年旧岁的老古董。
老兄弟二人在清明时节的暖风里锄着麦田,麦老爷子便拣拾被锄掉的草苗儿,他要把这些嫩草儿抱回去,切一切,剁一剁,拌着玉面喂鸡呢。
是三弟的倒酒拉回了麦老大的思绪。他揩了揩自个的嘴唇,苦笑着想,一家子人一块吃饭哩,咋脑子又跑到麦田里了,真是。
大娃子,你今儿个可得多喝几杯哩,咱盈儿把对象都领回来咧,这可是你没过门的女婿哩……
没料到喝了几杯酒的老爷子这样说道,就要提着酒壶给他倒酒了。
小时候,老爷子叫他们兄弟二人都是大娃子、三娃子这样的乳名,年纪大了,别人叫他麦老大,老爸当然不可以这样叫。大名呢,麦乃辛,又太文气,一个庄户人,叫着别扭,和他有事了,老爷子会嗯一声,嘿一下,就替代了名字。今儿喝了洒,老爷子叫一句大娃子,他觉得有一股久违的亲切。
麦老大赶忙拿起酒壶,给老爸一杯,也给三弟倒了一杯。
老爷子连喝几杯后,吩咐孙女说,盈儿,爷爷口渴,给我倒半碗凉开水吧。
麦子盈应一声,忽地想起了什么,转身进屋从她的皮箱里拿出两瓶矿泉水,拧开一瓶给了爷爷,一瓶给了三爸。
老爷子咕咚咕咚喝了几口,拧上了盖子,问道,盈儿,这一瓶水得多少钱?
两块钱一瓶,爷爷。
两块?!老爷爷怔一下,用手轻轻抚着水瓶,自言自语道。
这一瓶水,比一斤麦子还要贵哩!庄稼人辛辛苦苦,收成一斤麦子多不容易,比一瓶水还贱哩,弄不懂这世道咧……
老爷子叹着,神情一片沮丧。此时,他的皱褶横生的老脸,又呈现了一个痴呆老者的模样……
 ·七·
饭后的几个人都有些疲乏。
麦老大一家把周敏涛安置在西场里的麦乃勤家一间干净的闲置的房间后,便各自小歇去了。
麦子盈当然陪同周敏涛,收拾着房间,边交流着什么。
敏感的周敏涛显然已察觉到麦家几个老人们的心事重重,并且和他们的麦地有关,急于知道原委的两个年轻人便走到他们三叔的屋子里,打探和询问些敏感的话题。
酒后的麦乃勤也无须遮掩什么,便一五一十道出平阳畜牧养殖中心前来收割青麦的事情,说出他的不解、困惑和内心的纠结……
原来如此。
周敏涛听罢也十分惊讶。
以小麦为主的农作物是他的主攻专业和研究的主要课题,可四年的本科和将近三年的研究生的学习中还没遇到这样一个社会性的命题。现在刚刚立夏,农谚有云,莲藕水田插,小麦正扬花,农人抓小猪,野外唱青蛙。在这个春夏交接的交叉点上,晋南大地上流传着虽然立了夏,依旧春当家的俗语。看看山川河流,万紫千红的百花争艳的春季还在延续,而炎热烤人的夏天尚未真正来临,放眼看去,槐花正在盛开,椿叶正吐香馨,枣叶依然鲜亮,榴花在怒骨朵……周敏涛从《月令七十二候集解》里读边,“立夏,四月节,立字解见春。夏,假也,物至此时皆假大也”。这里的“假”是“大”的意思,是说,春天播种的植物已经长大了。他知道,春是生的季节,那夏便是长的季节了。周敏涛也能想起《方言》里解释的更为明白,“自关而西,秦晋之间,凡物之壮大者而爱伟之,谓之夏。孟夏之日,天地始交,万物并秀。在这样的季节里,气温回升得越来越快了,炎暑的日子说话间就来,雷雨呢,也开始酝酿开始发生,降水还是不多的。春里风大,蒸发强烈,大气的干燥和土壤干旱会严重地影响进入旺盛生长期的农作物正常生长。特别是对于冬小麦已处于扬花灌浆期,这时节要适时浇水抗旱防灾,田间除草。农谚有云,立夏三天遍地锄,一天不锄草,三天锄不了。还有,这个季节,小麦还易感染多种虫害疾病呢。不管怎么说,这是麦子疯长的日子,谷雨麦怀胎,立夏麦吐芒,小满麦齐穗,芒种麦上场。现在离收割麦子还有一个多月呢,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作为地方的一个大型企业怎么可以大张旗鼓地到麦田割青呢?这不违犯国家的相关规定么,这不违背农村的相关政策条例么?!想不通,一百个想不通。当帅气的周敏涛眉宇间凝结成一个困惑疙瘩的时候,心里也有了一个决断的从容——到那个畜牧养殖场里,去探个究竟。
当了解到畜牧场距麦家庄仅有五十华里地时,周敏涛和麦子盈立即决定骑电摩过去……
    年轻人血气方刚,两人骑着电摩行驶在五月的村路上。
躺在床上的麦乃勤哪能睡得着!他能猜测到侄子麦子丰回家后的决定,也早知晓大哥麦老大的态度。大哥之所以唤回儿子,这正是一个上了年纪的人,理家处事的原则。他是父亲,也是家庭里普通的一员,正如他的父亲麦老爷子是家里的长者,也是家庭里普通一员一样。麦老大的儿子麦子丰掌管着这个家,他就是这个家庭的掌门人,家里遇到大的事情,爷爷也好,父亲也罢,必须和掌门人商量的,这是规矩,是伦理和宗法之内多年来形成的规范。
麦乃勤想象着他大哥此时的心是多么麻烦,杂乱和纠结了。
半个多月前吧,节令也是在清明之后谷雨之前,天气倏忽间就变冷了,电视里的天气预报也说,有寒流要来,要大家做好御寒准备,麦家庄也一样被裹进春寒料峭里。
乡村长大的麦乃勤尽管教书二三十年,其实一天也没能摆脱了乡土。小时就哼唱谷雨时节的雨声响沙沙,清流戏水鸭,待到天晴日,遍地种棉花的儿歌呢。而清明断雪,谷雨断霜的常识也是知道的。谷雨时节意味着寒潮天气就基本结束了,田土里气温回升,春雨也应该多起来,雨水润泽着大地,五谷也就欢快地生长。教多年高中语文的麦乃勤清楚地记得《礼记·月令》中有这样的句子:句者毕出,萌者尽达。这意思是说,弯曲的植物们的嫩芽已经出土,娇艳的嫩叶正准备着奋力生长。麦乃勤上周日到地埝栽有枣树柿树的上下麦地里细细看过,麦苗儿正处于拔节孕穗时节,他们麦家的麦田里,苗儿绿油油旺势势,它们的颜色,比起别家地里的麦子要深绿许多。麦乃勤心里明白,那是大哥麦老大一冬里浇过几遍茅粪的结果哪,别人家的麦苗,颜色发黄,苗身也细也弱,哪有他们家的麦苗子这么壮实呀。
可就在这样欣欣向荣的时节,寒流要来了,寒潮要来了,这可是 能要麦苗命的倒春寒哪。偏偏这个时候,他们的期中考试到了,期中考试对他是非常忙碌的日子,因为他除了语文教师,还担任一个班的班主任。按常理,他这个年纪不应当担任班主任了,班主任是年轻人干的事情。可是,学校每月对班主任是有工作补助的,为了那点钱,他多做些杂七杂八的零碎工作,也心甘情愿。同事们开玩笑说,麦老师悠着点,一把年纪的人了,公家的钱能挣完吗!他苦苦一笑,该说什么好呢。家家一本难念的经,在别人眼里,他的家道已够好了,两个儿子在省城工作,又娶了两个有工作的媳妇,他呢,正高级待遇,还有特级教师补贴,那钱儿能花得了么?!岂不知两个儿子都伸手问他要钱,要的还是大钱,他一个高中老师,就月月那个死工资,还有许多的生活开销,还有许多的人情礼往,节省着, 积攒着,远远不够两个儿子要的那个怕人的数目,他必须像头牛一样,吃草拉犁,挣一点离那个数目就近一点……期中考试,有不少事情需要班主任处理。等忙过三天考试了,他才意识到,这三天里是异常寒冷的三天,他忽地想到了什么,赶忙骑着电摩,径直来到麦田边。
那时候天已昏黑,冷气砭骨,他们麦家的麦田四周,还有枣树柿树一侧的地埝上,冒出浓浓的沤出的烟雾来。气压低,烟雾不往高处飘去,而是在麦田上空氤氲徘徊。
麦乃勤知道,一定是大哥燃起了半污的麦皮,半枯的蒿草,还有往年积放在地埝的玉米杆子,大豆蔓子,棒子穗剥下的皮子。大哥麦老大把这些半湿半干的东西在麦地四周地角头和地心的水渠处还有尽可能利用的地埝上,分成无数个堆堆,之后点燃,它们因没有干透故而起不了火苗,但是可以一直沤烟,沤着很浓郁带有黑色的烟雾,一直萦绕在枣树下面笼罩在麦田上空……
在枣树下的高大地埝处,依了地埝盖有两间窄窄的简陋小屋,那是二十多年前村里农民都栽苹果树时,麦家的这两块地有一部分也栽了果树,有国光果,有红雨果,为了打理果树的许多方便,麦家老爷子和麦老大盖了这所小屋。后来,苹果树的品种很快遭市场淘汰,果园又复原成了麦田,而这所简陋小屋却存留下来,放一些柴柴草草,也可以在麦田劳作中避避风雨。如今,遭遇了寒潮与霜冻,这小屋就派上了大用场。麦老大把屋里几块闲置的木板拼了拼,蹬在几摞砖块上,搭成了临时的床板,上面铺了一层柔软的麦秸,塑料袋子,还铺上他的老羊皮防潮褥子,还卷来他的厚粗布被子,他夜里就在小屋歇息。
一盏早已过时的马灯是他从老爹那里拿来的,换了一根灯捻儿,灌了半斤煤油,废物利用,成了夜里最好的伙伴儿。马灯还有一个优点,不怕风吹。田野里自然有野风,提上马灯,巡视四周查看火堆,马灯罩里的火焰,只微微倾斜和飘乎,丝毫不影响火焰释放的亮度。还有一点,马灯的捻子可拧大拧小,查看火堆时,麦老大拧大了灯捻,火焰亮亮的,能看清火堆的状况;回到小屋作短暂歇息时,他把灯捻拧得小小的,省油啊!这是他不用家里手电的缘故,家里有一把大手电,是儿子麦子丰给买的,夜晚万一停电了,好应个急。那个电光太亮了,一晃一晃的,把整个院子耀亮了,那多费电池呐。在夜晚的麦田里,整夜地巡视察看,他哪舍得用手电,还是马灯好,称心如意哩!他几乎半个小时起来提着马灯查巡一遍,到地心地角的周周边边,看那几十堆沤着的火堆,既不能让火旺了,又不能让火灭了,最好的燃烧程度就是冒出缕缕浓烟而看不到火星。
老远老远,麦乃勤便看见自家麦地边上,那一颗移动的光点,它如一团儿火,刹时点燃他的心,热乎乎的,是感动,也是感恩,他知道那是他的大哥在提灯巡察。麦家庄整个村子还能寻出来第二个麦老大么,对麦田这么上心打理,谁还能下得了这等功夫,谁还能吃得了这等苦头?!大哥大他十岁,算来已六十四的人了,六十四,无论旧时还是现在,都是老年人了!大哥却没有老年人的委靡衰退,更没有以倚老卖老的状态,他一如麦乃勤多年印象中的大哥一样,默默地,不吭不哈地劳作着,动弹着,就像一头牛,除了吃草、饮水,夜晚的歇息,睁开眼睛就开始了一天的劳作,除了半月二十天逢集时,到镇子上买些过日子的必须品,打二斤他好一口的高粱散酒,其余的日子,就是家里和地里那两点一线了。
麦乃辛、麦乃辛,大哥的大名因了农民身份而没有叫出去,大哥的踏实劳作却践行了这个名字的深刻含意。麦子的收成是靠辛苦换来的,农家光景的殷实也是靠汗水摔八瓣的劳作动弹得到的。这是大哥麦老大朴素的生活认知,也是传统的典型的北方农民的生存理念。当了大半生高中语文教员的麦乃勤虽不完全认同大哥的生存价值观,但在开阔沉静的土地面前,或者说,面对沉重如山的土地,他没有充足的新颖的理由和论证能说服大哥,说服不了大哥,就得臣服于沉默的同时也是喧嚣的土地……
走近麦地,那一簇火光若隐若现的光亮居然不见了,直觉告诉他,大哥进了那所废弃多年的简陋小屋。难道,难道寒流光临的这几个夜晚,大哥就在小屋度过的?
麦乃勤的心一阵酸楚,干涩的眼里倏忽间有了柔柔的泪。
麦老大果然在小屋,马灯微亮的光,给泥色小屋涂一层朦胧,大哥斜依在床板一侧的墙壁上,闲目小栖。他没想到三弟这会儿会来地里,赶忙把灯捻拧大,让三弟坐到床板上。这时候麦乃勤才看清大哥穿着一件老爹多年前送他的老羊皮袄。
兄弟二人的话题,就不间断地围绕着霜冻与他们的麦地……
以往,小麦吐穗时最可怕的霜冻寒潮也会不期而至,常常让麦农们措手不及,几乎家家户户会把麦糠和半沤的麦秸,弄到地头地埝和地心的水渠里,大约在凌晨四时左右会点火沤烟,用烟雾防寒抗霜从而保温护麦的。像麦家庄村东这些靠山或山根下的梯田,一般不会受到霜冻的威胁,寒潮的主要威胁是村西低平的地方或是在山凹里。农谚常说,风吹嘴,霜打凹。可是,近年来气候反常了,它时不时颠覆以往形成的规律,不管你高坡山地或沟凹河槽,寒潮一来,统统降温霜冻,让麦农们战战兢兢,防不胜防……
    兄弟二人叹息着,交流一些麦田的零碎。忽地,他们听到小屋外面有沙哑的咳嗽,哦呀,那分明是老爷子苍老的嗓音,赶忙提了马灯出去看。原来,他们九十岁的老父居然挑着两箩筐麦糠来地里了。麦糠很虚,老爷子还是把麦糠踩了又踩,让箩筐尽量多装一些这些糠皮子。兄弟二人十分惊讶,惊讶他们早已患了老年痴呆的老父,咋就知晓要霜冻了,要来寒流了,要在夜里挑着麦糠来麦地了?这么黑的夜,他是怎样踩着土路摸到麦地里的,是潜意识里早已刻下的印证,还是暗雾里地埝上那一排枣树的牵引?!
麦老爷子对俩儿子也没话说。夜里看不清他呆呆的眼光和痴痴的表情,放下箩筐,一人就往地埝的枣树下步去,忽地朗声说道:清明谷雨打了霜,十块麦地九块光……
那叫声让人心里发毛。
麦乃勤对麦老大说,哥,快扶咱爸回去吧,我今晚在小屋里,你回去歇一晚。
麦老大想一想,也对,忙把身上披着的羊皮袄脱给他,说,夜里冷哩,披上吧,暖和。便扶了老父,消失在黑魃魃麦田里。
多年了,麦乃勤还是第一次在麦田小屋里过夜。老父和大哥走后,马灯和皮袄还有一地麦苗就留给麦乃勤了。马灯给他光亮,也给他胆量;皮袄给他暖和也给他力量;一地麦苗给他责任也给了恐惧。平时,无论住在家里或是学校,他都没有孤独与恐惧的感觉,现在,在小屋在麦田,动态的巡察和静态的枯坐,心里总是不踏实,怕什么,说不清,怕任何蹊跷的响动和夜里莫名其妙的声音。小屋南侧不远处,是邻家的坟墓,一排新新旧旧五六堆坟头,此时也让他心里发毛。这片责任田承包给他们麦家几十年了,之前当然是生产队里的,坟地墓茔都是土改之前的家户坟地,责任制之后坟墓还是老户人家的坟墓,自家的坟墓是埋着自己的先辈祖宗,什么时候也不会害怕,别人家的就不一样了。特别是这样一个烟雾缭绕的黑夜,麦乃勤确实有草木皆兵风声鹤唳的感受。
每一次对烟火堆的巡察,他小心翼翼行走在麦田里,左手提着马灯,右手拿一根翻搅草禾堆子的木棍,他都觉得周边有一些奇奇怪怪的声响,瑟瑟嗦嗦的。走到枣树柿树下,把夜栖枝叶间的鸟儿们惊动一下,呼呼飞去了,留下惊怕叫声。他浑身哆嗦着,忽想起之前教学生们的鬿雀来,那可是传说中吃人的怪鸟儿,吓得他出一身冷汗。
每巡察一轮回到小屋,下意识里把小木门关好,还要在栓处顶一根木棍,生怕有什么不速之客闯进来。哪能睡得着,把灯捻拧得亮亮的,给自己壮一些胆量,明明知道是自己的敏感自己吓自己,恐惧的心理依然在作祟,在作怪,在……心里,对大哥又多了几分敬重和钦佩,也体会到了大哥的艰辛和不易……
那个因惧怕而难眠的夜里,乡村特级教师麦乃勤对土地对麦子也多了几分感悟和更深刻的理解……
这都是半月二十天前的事情了,它们如同手机里的视频,从麦乃勤眼前闪过。那几天可怕的霜冻和寒流导致麦家庄五分之一的麦地受冻受损,受寒流袭击的而没能及时防寒的麦地里,麦苗子有近一半被冻死发蔫泛黄甚或枯萎了……远远看去,这些麦地同如早早谢顶的中年男人的脑袋一样,麦苗的毛发稀疏一片,山风之下可怜地抖动着晃动着……而他们麦家的麦地麦子,青葱葱绿油油,哪像经历过寒潮,遭遇过霜冻?!村里不少庄户人赞叹说,看人家,枣树地埝上下的麦子,像浇了油一样哇。
麦乃勤怎能想到当度过那个可怕的寒流春返的日子,迎来立夏的爽朗天气,他们麦家却面临着一个五月割青的难题,割,还是不割?特级教师麦乃勤被这个难题困扰着。
天已经完全黑下来,还不见侄女麦子盈和她的男朋友周敏涛回来,想一想,五十里路,来回就是一百里,到那个畜牧场,能了解到实情么?现在,大小企业都是唯利是图呢,各打各的小算盘各算各的账,他们去探询情况,不会碰到什么麻烦吧。
心里有些着急,在家里就待不住了。麦乃勤索性走到胡同顶头的丁字路口,等着两个年轻人的归来。
·八·
在麦家大小的焦急等待中,麦子盈和周敏涛回来了。电摩的两束光亮切割开初夏夜的黑雾时,也使一家人悬着的心,暂时放下了。
从畜牧场归来时,天色已不早,为了不给家人添麻烦,也为了犒劳第一次跟自己回来的男友,麦子盈在华灯初上的镇子上择了一家饭馆,炒了两荤两素四个菜,要了几罐啤酒,二人吃喝着,谈论着畜牧场收购小麦青储的话题。
畜牧场是晋南一处颇具规模的地方企业,二人去了企业后,哪能见到总经理哪,多次打听后,才找到一个技术员。技术员是个中年人,人很绵善,当知道他俩是农大的研究生,并且是带着疑问来请教他时,技术员便带有解介解释性地和他俩交流起来……
    周敏涛:
这几天,听说咱畜牧场到产小麦的乡村里大规模收割快要成熟的麦苗,农民们也让收割机打碎出卖,已经有成片的麦田,被轰轰隆隆的大型收割机收割了,切割了,切碎了,之后收回到你们畜牧养殖场子里,无疑是作为饲料的。作为小麦农作物专业研究的我,可能是一头钻进书本里,没深入生活的土壤,也可能是孤陋寡闻,之前没听说过,今儿,就冒昧来咨询您了。
技术员:
不客气,其实,收割青麦,喂养牲畜,专业术语叫收购小麦青储,之前就有过,比如在山东、安徽一带曾有过,不过仅仅是行业内的事情,不被全社会知晓。他们收购青储,范围也较小,没形成大的影响,再者,离咱们晋南较远,也不被人留意。今年咱们晋南不同于往年,对于我们这样的中型企业,这一阶段是处于青黄不接的困难日子。为啥这么说?平时这段日子里牲口们的饲料,多数是以之前收购的玉米杆秆子的粉碎物为主,当然还有谷物秆子、高粱秆子、大量的麦秸、红薯蔓子、豆类蔓子的回收物,再拌之以适当的玉米、小麦、黑豆之类的粮食,牲口的饲料就丰富而多样。可是,去年秋季,大家都知道,连绵秋雨一直下了两个月左右,大量的庄禾秆子全沤在烂在地里了,等到天气放晴,收购的最好时机已经过去,即使没沤没污没烂没发霉的庄禾秆子们也大都枯黄干硬,失去了饲料的品质,对于我们养殖场,是多年来遇到的资源匮乏的时期。几百张牛骡马驴的嘴,是不可以吊起来的,而麦苗在这个立夏季节里,其青嫩程度正适合牲口们的品味,算是它们的美餐,也正好填补饲料的空缺。
麦子盈:
小麦再有一个多月就该收割了,现在正是秀穗扬花的时节。去秋雨水大,也在客观上给冬小麦渗下了很好的墒情,今年晋南一带的麦子普遍长势喜人,如没有突发性灾害,肯定就是一个小麦丰收年。要知道,有多少像我爷爷我父亲一样的老实巴交的农民,在一天天盼着忙种的到来,盼着收割麦子的那一天。偏偏在小麦疯长的时候,你们畜牧养殖场上演了这一出,我老爸也好纠结呀,他是感情和利益碰撞的纠结。绿油油青葱葱的麦苗儿就让冰冷的收割机割去了,收割机是人操控的,难道操控它的人和出这个主意的人也机器一样冰冷无情么?!从宏观上讲,这样绝对影响小麦收成吧,这样在某种程度上伤害麦农的利益吗?我确实一时不会明白,才来向技术员先生请教的……
技术员:
我能理解你的年轻气盛,不知者不为过。你并没有站在像你爷爷那一辈老农人的思维立场上看待这件事,你也能体会到你父亲那一代农民的宽容和内心矛盾,这证实你要迫切探明事情原委的。这一段日子,我的手机微信里几乎天天能收到对小麦割青的各种疑惑和责问,有的甚至是毫不留情的谩骂。大多是我的在各个部门各个行当里工作的大学同学,他们知道我在畜牧养殖场当技术员,又知道我们在大规模收购小麦青储。他们一个个坐着说话腰不疼。有的站在道德层面,站在国家和人民利益的角度在高屋建瓴,在指点江山,在为普罗大众规划行动。他们通盘考虑宏大问题,上升到粮食的安全和如何保障麦子的顺利收割;有的站在广大市民角度,说疫情之后粮食就十分紧缺了,要有长远眼光和忧患意识,五月割青委实可惜,不能为了企业目前利益和农民的蝇头小利而肆意割青,以后粮食短缺了怎么办?要有大局意识和长远眼光……有的骂话更为难听,说什么在西方大国不怀好意的筹划谋略之下的一些不明就里的人或是别有用心之人的恶意作为和肆意破坏,是迎合某些敌国的罪恶行径……等等,不一而足,五花八门……
周敏涛:
这显然是种道德绑架,这种指责有一种潜在的特权意识,统治思想,是高人一等指挥底层的优越感觉……您说到这儿,我觉得我明白了……
麦子盈:
我还是不大明白,对麦农来讲,是一种优惠还是一种伤害?不管怎么说,它改变了或者说颠覆了小麦生产秩序,对小麦的生长结构是不是一种破坏,如果大面积这样割青,肯定会影响小麦的收成啊,咱们企业就没有这些方面的考虑吗?
技术员:
你是一个很成熟的大学生,哈,这话可能不恰当,应该说,你的思考很多元,但也有些杞人忧天。企业处在市场经济的大环境里,绝不是唯利是图的。要知道,企业收购青储比往年收购玉米谷子秸秆成本要高出许多呐,这是无奈之举,根本不会购成大面积收购。如果今年秋粮很好,明年没有一家畜牧场收购青麦的,人们都有经济头脑啊?卖青储绝对不是毁麦毁粮,是非常正常的市场行为。卖青储的事情其实早些年就有了,在山东、陕西、河北、安徽以及东北三省等多地的一些企业养殖区已经成为传统产业了,记住,是传统产业了,是多年来的买卖行为。我也是农民的儿子,我家现在还种有七八亩麦地,除留有三亩地的口粮田之外,前两天我就引着收割机的几个工友,开到我家麦田割青了,我轻松,当了一辈子老农民的老父亲也轻松地舒了口长气。早在之前,我就给老人家讲明了道理,大道理,小道理,大帐目,小帐目,大算盘,小算盘。老父亲一辈子耕种土地,脑瓜儿绝不保守,一旦转过弯儿来,就十分爽快地答应了,还在做左邻左舍的思想工作。老父亲的开明让我非常感动,他明白买青储对自家是有利的,比正常按季节成熟时收割麦子可以多收入一半。卖青储与国家粮食安全和产业结构是两个大的话题,你们细细想一想,我们的食物包括粮食和肉类,当然蔬不在我们今天的话题之内,除了小麦制品以外,牛肉羊肉猪肉也是重要的食源。话说回来,那么多养殖业那么多畜牧场的饲料哪里来?也是靠粮食呢。记得小时候每收下一颗热乎乎的鸡蛋,我奶奶颠着一对粽子小脚,看着一旁咯咯鸣叫着的母鸡,她会感叹着说,鸡儿蛋,粮食换。母鸡儿也是靠吃粮食才下蛋的,何况这些产专门给我们提供肉食的牲畜呢。把即将成熟的小麦收割保鲜是养殖业最好的饲料,不仅给农民创收,也给养殖业节省了成本。如果没有这些青储,牲畜们一样得吃小麦、玉米、豆子这些粮食啊,一顿也不会少,一斤也不能缺!如果没有青储饲料,牛羊肉的价格那就涨得厉害啦,起码是现在两倍甚至三倍!说到底,被收割回收的青储最终也转化为我们的食物,而且是上好的食物。至于国家粮食安全这个大的话题,我想,国家上层有关部门统计掌握的信息比咱们普通人要多要细要更科学,具有更清醒的认识。我们的农业,包括种植业和养殖业,最大的出路在于科技化、机械化还有信息化,而不仅仅是传统认知上的种麦子亩数多少,我说这些,不知二位是否认可?
周敏涛:
听君一席话,胜读几年书。农民种小麦,不就是图个好收入么,只要明白大道理,细细算过一笔帐,卖麦青肯定比卖麦子多赚钱,何况还少了收麦季节雇用收割机的开销和其它一应麻烦,何乐而不为呢。
技术员:
是的,一亩青麦,畜牧场一旦看上,买方卖方都同意了,达成共识,一亩会给一千三到一千四的,上好的麦苗还会给一千五六。这毫无疑义,一手割青,一手付现;试想一下,再过一个多月之后,收割机收下小麦,一亩地能产一千斤么,一斤能给一块几呢?!灯不挑不亮,话不说不明。
麦子盈:
明白了,心里豁然开朗。可是,像我爷爷爸爸包括我三爸他们,他们对麦子对麦地的感情,真是一言难尽,可不是收割机的锋利可以切割开来的。还有一个专业性问题要请教,那就是在这样一个季节里,这样暖和和转热的气候下,不少麦苗麦叶儿上,正面和背面都生长有密密麻麻的幼虫虫卵,随了天气一天天暖和,虫子在渐渐长大。这时节你们收回麦苗,牲畜吃不会生病么?当然还有其它五花八门的小麦病虫害。
技术员:
先回答你第二个问题,处理麦苗的病虫害,我们畜牧场有一系列有效的程序,如清水清洗,还有其它专业消毒等等。第一个关于老人对麦子的感情问题,这并不是个案,当初我家麦地割青时,我也于心不忍,理性与感性就那么矛盾着,纠结着纠缠者,哪能一言说清啊,你们后人慢慢开导慢慢做做思想工作吧。过去大诗人说过,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感情问题是个性问题,复杂多样,百种千种,我一个小小技术员,力不能逮……
周敏涛和麦子盈对技术员道过谢过,提出一个小小要求,要参观一下这个颇具规模的畜牧养殖场。不料被技术员婉拒了,他说,疫情期间,是禁止外来人员进入的,我今天是破例接待二位,但参观全场是绝对不行的,何况,场里有内部规定,不能让女同志接触牲畜,约定俗成吧,咱就遵守规定,二位就此别过。
看看天色不早,麦子盈和周敏涛骑上电摩返回来了。
在三爸麦乃勤安排的临时居住的房间里,当麦子盈和周敏涛两个年轻人换了另一种叙述方式和口吻,尽可能详细地把他俩在畜牧养殖场的所见所闻,特别是养殖场技术员所讲述的关键和核心,二人反复强调,当然是说给三爸的,更是说给让三爸特别请来的麦子盈的老爸麦老大的。
听了两个年轻人的讲述,三爸的神情明显轻松下来,一方面是他们麦家的上好麦田的麦子,绝对会是收青储者见到的最好的麦苗,价格自然是最高的价格了。主要是周敏涛他们了解的信息,帮他释疑解惑,消除心中块垒了。这也是他一整天淤积心头的疙瘩。随着周敏涛和侄女的一点点讲叙,这个坚硬的疙瘩如春日阳光下的雪堆,一点点消融了……
老爸麦老大却神情呆板,木木的,偶尔点头或是摇头。深夜了,才在闺女麦子盈的陪伴下,回到他们的东场里。
·九·
翻来覆去的麦老大难以入睡。
闺女和她妈住在里间,母女长时间没见,有说不完的心里话,切切私语地说了大半夜,这会儿,说累了,也静悄悄入睡了。
院里一片静谧,如同天天静谧的麦家庄。多年了,遇到过年,碰到红白大事,村子还像个村子,还有村人的走动和说笑,还有偶尔的狗咬间或着鸡叫。红事白事,都简单到简陋的地步了。红事吧,鞭炮也燃放得少了,邻居亲戚,各家来一个代表,随了礼,上了钱,潦潦草草吃一顿酒席,各回各家。晚上,连闹洞房的年轻人都凑不齐。有的人家,索性免了这一本该添热闹的一个环节,婚事的整个过程就冷冷清清少了许多喜庆。还有许多人家只在村里摆几桌酒席,收一收喜礼钱,简单的仪式过后,新郎新娘就坐车回到城里了。城里,新郎家倾其所有购置了他们的新婚的楼房……白事,就更简陋凄切了,传统的哭丧礼节基本丧失,年轻人也不愿意按照繁杂的礼仪哭丧,干涩地哭嚎两声鞠几个躬,连磕头的礼节也免了。送葬埋人更简单了,过去都是年轻人抬棺木呢,现在好了,卡车或拖拉机拉呢,送到地里,也是机器吊下去,机子铲土填墓坑呢!村里,哪里还有一点点人气儿,没有哭声,没有笑声,没孩娃儿的喧闹声。前些年,村里学校还在,远远的能听到上下课的铃声,唱书声和唱歌声……这些声音,让在麦田劳作中的麦老大心里暖暖的,十分熨帖的,如同吸了麦家老爷子的几锅子旱烟,或是喝了几杯高粱烧,有说不出的惬意。后来,听三弟说,村里初中搬到镇子上了,全乡镇的初中都在镇子上,后来,村里的小学也搬了,原因是孩娃越来越少。可不是么,麦老大听教学的三弟说,有的村子学校里,十几个教员教着十几个学生娃儿。三弟还说了词儿叫什么十羊九牧,意思是九个人放羊仅有十只羊,还放个什么劲儿?村里老百姓,特别是年轻人,辛辛苦苦打工挣俩钱,千方百计要把娃儿活动到好些的学校,镇上啊,县城啊,市里啊,巴结哩,好好巴结哩,希望娃儿们有个好前程,希望娃儿们将来去过胜于自己的日子。他麦老大也一样呀,儿子麦子丰没能读了大学,是因为当时家里太困难,他妈那几年又生了大病,便辍学了。丰儿的儿子他麦老大的孙子可不能再耽误了,丰儿就让他三爸联系了县里最好的私立小学读书,花多少钱也心甘情愿。家家都有这样的心思,村里的小学还能存得住吗,没有学堂的村落,就像是没有树木的山坡……麦老大这样怅怅地想。
前些年过大年,村里还有人在敲打锣鼓咚咚锵锵,还给冷落的村落增添一些节日气氛,这几年没有敲打了,不知是没敲打的人,还是没敲打的心劲了,锣鼓家伙什儿也不知散落在哪了。
二三十岁的年轻人,大都在县城里或县城周边买了楼房。这是没办法的事情,家有十八九二十岁的务农小伙,父母就得考虑给儿子在城里买楼房了,大套一百二三十平左右,小套八九十平的样子,那可是大半辈子辛辛苦苦的血汗钱哪。农村闺女提亲找婆家,第一个条件,城里有楼房么,没有,就不考虑;有,再看其它条件。住到城里的年轻人,孝顺些的,过年把父母接到城里住几天,不接也罢,往村里送些肉呀油呀水果呀也行;不孝顺的,干脆忘了这回事,乡村与父母陌生而遥远了。一些些老汉或半老汉,婆子或半老的婆子,缩在并不暖和的老屋子里,吃顿饺子就过年了,哪里还有烧柏枝放鞭炮的心情呢。让麦老大更为惊奇的是,有的家户里,过个年居然连对联也无心去贴了,大门两边光裸的砖墙上,上年对联的残留在冷风里呼呼作响,整个村落也沉浸在凄冷的萧瑟里。
唉——麦老大深长地叹口气。眊一眼窗外,外面一片朦胧的月白,估摸着过了大半夜,不多时天色泛亮。他知道儿子麦子丰天亮后会很快回来,麦子让人家割青不割青,最终还是儿子说了算,说家人共同商量仅是个借口。麦老大心里还存有一缕侥幸,盼着打工回来的儿子会不同意他们的割青,而如往常一样按步就班地到了芒种季节,收获他们成熟的麦子……麦老大知道,这仅是他的一厢情愿,但他固执着他的一厢心思,包有一个六十多岁老麦农的最后一点企盼……
踏着朦胧的月白色,麦老大披了件夹衣出了屋门,他轻敛着脚步,一人在院子里站着,想着心思。
此时的土院里,氤氲着一缕缕淡淡的清香,麦老大使劲嗅着,辨别着,才嗅出是门口那两棵枣树上,枣花在释放幽幽香味,是那种甜丝丝甜中带香的味道。白天,他忙着生计的零碎,回来出去的无数次从枣树下面经过,就忽略了枣花的清香,或者说他忙碌的身姿把那一团儿一团儿清香,搅散了,赶跑了。夜里,这甜香气息就浓起来,可真是好闻哩,麦老大耸耸鼻头,一对老眼窝便朝了空里瞅去。空中的深处,淡白的天成了树枝的背景,背景还有黛青的色泽,很像绵羊偶尔翻起的白眼。影影绰绰的,他能瞅着一根一根的枝条上枣花们早已炸开骨朵,开成一瓣儿一瓣儿的小花伞了。枣叶儿也在黛青里朦胧着,麦老大知道,枣叶儿刚长出时黄黄弱弱的,如同刚刚开春的麦苗儿,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谷雨的风吹过,立夏的日头晒过,你看吧,枣叶儿就不知不觉地绿了,也随着地里麦苗儿,倏忽间葱绿起来。如果这当间会有一场适时的雨,浇灌了麦子,也清洗了枣叶儿,那它们的成色,会渐变得油绿油绿的。
麦老大忽地想起老爷子在麦地地埝的枣树下痴痴的叫唤——
枣叶儿鲜咧,麦苗窜咧——
枣花儿开咧,麦芒尖咧——
麦老大这一刻儿,才能理会到为啥老爷子会把枣树枣花同地里的麦苗子汇合在一起,他更苍老固执的思维里,原来还有麦苗与枣花一样鲜活新颖的感觉。
在淡白与黛青天幕笼罩的院落里,麦老大很自然承接了在同样天幕下他浇灌麦田的日子——
挨过寒流那阴沉清冷的几日后,天气忽然像一个疫情患者发高烧一样,从头到脚忽地就热起来,日头似乎要弥补前几天对土地的欠缺,使着劲儿把炽热的光泼洒下来,干干燥燥的风,卷着东山坡的黄尘,可劲儿地在麦地里打滚儿,把麦田刮成一波一波无奈的起伏。地里积存的那点墒情,尽被这粗暴而干硬的热风刮跑了,掠走了。
旱了,麦子旱了!
从麦地中间走到地埝枣树下的麦老大,瞅着一地波动的麦苗儿,喃喃自语着,圪蹴下来,更清楚地看到眼前抖动中的麦叶儿,已有些蔫有些卷了。他原本是掂了一把钢锨来的,此时,钢锨就自然地派上了用场。
麦家庄的村民们,多年来都有一个习惯,有事没事去地里的时候,下意识里,手里都要拿一件工具。有目的的上地,如割草砍柴,便要拿上镰刀斧头的;如锄地,便要拿上锄头铲子的;而无主要目的上地呢,潜意识告诉他,拿一把钢锨吧,似乎一把钢锨是万能的工具。
这会儿麦老大手里的钢锨,就成了最合适不过的工具。
他要在麦地里顺水渠呢。
顺渠又叫溜渠,故名思义,把地里已有的水渠顺溜一下。水渠经过一冬一春,里面有了许多枯草、老根、土疙瘩等杂物,要浇地,要过水,水渠得顺畅么。这样,麦老大在春日干燥的热风里,脱掉了他的夹衣,一锨一锨地刮蹭水渠里的杂草,铲除着多余的积土,他还要留意水渠的底部和两侧渠邦,是否有地鼠洞之类的可疑洞穴,一旦发现,他会给洞穴里塞满填满湿湿的绵土,再用锨把杵实夯死。平生,他最可恨田间里的地鼠类、黄鼠呀地鼠呀包括野兔呀,它们遭害庄禾不说,还要在地里掏挖深深的穴洞,作窝储食哩。平时,在地埝上见了这类可疑洞穴,他会把柴草填进去,点燃火柴薰个狗日的,然后堵死洞口。前些年,他在地埝的一个隐蔽处,一丛野酸枣的浓密藤子下,发现了一个可疑洞口,根据蹄爪印痕和遗落的毛发,可怕地察觉是猪獾洞穴。怪不得,秋里曾有一大片豆子和玉米棒子被祸害了,他正找不到答案呢,这龟孙子!麦老大好不气愤,拿了钢锨把那个洞口开大了,往深里挖、掏,再挖再掏,深处,有了麦秸豆蔓之类的柴草,柴草另一侧,似乎是洞中的另一个小穴,他用钢锨使劲一铲,嗬!我的老天,这一铲居然铲出许多积存的麦穗、麦粒、黄豆儿黑豆儿,厚厚的,一层又一层,这是猪獾的库存啊。这些狗日的,遭践了多少麦子呵,这可是自家地里的地埝,是自家的麦子呀!麦老大那会儿的心,如同被一只粗暴的手揉搓着,践踏着,能流出紫色的血来。火苗子噌——一下就冲上了脑门,便可着劲朝后挖,朝后掏,好家伙,洞穴后端,几只还没长满毛儿的幼小獾儿,呆楞楞傻乎乎看着这个不速之客。麦老大知道,大猪獾出去又拉食儿又祸害庄稼了。那一刻,他犹豫了一下,迟疑了一下,是面对这小獾崽子的,一颗苍老的心,柔软了一阵儿。心想,这些小东西要生在动物园里就好哩,可惜生错了地方。他想到明年这会这些小东西就长成了像它们父母一样的大家伙,不知又要祸害多少庄禾,遭践多少麦子呢,便冷下心来,一不做二不休,挥起钢锨,铲起他掏挖下的松土,一下一下,朝小獾扔去,砸去,他要用那一大堆湿绵土填满洞穴,埋葬獾崽。半根烟的功夫,洞穴就被他填满了。他擦着一头一脸的汗,坐在填堵的洞穴边,等待着猪獾的归来 ……终没能等到。从那儿以后,他家的地埝上,再没有獾子掏洞,麦子呢也再没受到这东西的遭践……
有一年水浇之前,是儿子麦子丰溜的土渠,麦老大以为他很认真地顺溜过了,他让深井管理员起闸开浇。多年前,麦家庄的庄稼是引麦子河水浇灌的。麦子河干涸多年后,村里在东山根地势较高的地方探测打了深井,以应急干旱浇全村庄禾。当然,浇地是算抽水时间的,一个小时要20多块。麦地还没浇一半儿呢,麦老大忽地发现水渠里水小了,没了,而时间远远不到。他慌慌地回返巡察,地角头引水的三弟见他回返,远远地问,大哥,怎么了,有什么情况?麦老大到地中间的水渠边一看,嗬!心被揪紧了。水渠边的一个鼠洞灌进水了,越冲越大,冲成了碗口粗的洞口,渠水,全流进去了,能听到呼呼的灌水声,谁知道地下原来是个什么洞呀,窝的,把多少渠水给作践了。他一边呼喊三弟赶快过来堵洞,边骂着干活潦草粗心大意的儿子,就不肯在庄稼活路上费一点点心思!当然也心疼流失的渠水。麦家庄浇地,一个小时25块,一亩麦地,得浇三个小时哪,算一算,枣树下面,地埝上下的麦地,仅浇一水,得花多少钱哪!
三步赶两步跑来的三弟麦乃勤自然也心疼钻了穴窝的水,直嚷嚷着,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何况是可恶的鼠洞哪!一边手忙脚乱,不知该取哪儿的土去填洞穴。倒是麦老大不曾慌乱,他一边指派弟弟到埝根下的小屋里去抱一大捆积存的麦秸,他呢,则在水渠一则去取垫土。还是麦秸抵了大事,一把麦秸一锨泥土,兄弟俩三下五除二,堵住了洞穴,再从地埝的突凸处取土填好水渠……
前几日的浇地,他们麦家轮到了夜里。当然,夜里不浇也行,可以等到第二天的。麦老大不忍心让麦苗子再干渴一个晚上,他要在如同今晚一样的淡白夜色里浇他的麦田。
之前,弟弟麦乃勤给他一千块,作为浇地费用。这次浇地麦乃勤参予不了,县教育局抽他到全县十多个乡镇,给老师们示范授课,时间需两周。他代的高三已经处于复习阶段,他能走得开。
天气说热就热了。前几天夜里沤烟防霜冻,半夜把人冻得哆嗦,仅仅过了几天,天就热了,燥了,夜里也干爽,能感受到一缕一缕的热风,在他身边缭绕。麦老大知道,这种风是最吸墒情的,干干燥燥的,刮到哪里,就把哪里的水分吸走了,卷走了,吹跑了,吹到干热的空里了……
麦老大的眼窝早已适应了这朦胧暧昧却又泛出些许淡白的夜光。刚刚从深井里抽上来,又经一段青砖与水泥垒就的水渠的涌动,这才进入他们麦家麦田的清水,仿佛清洗了麦老大的老眼窝,而绿油麦苗和浑黄土地的比对,又使他的眼光清晰清新许多。说也奇怪,只要走进自家的麦地,只要看到自家的麦苗儿,他的一对经常流酸水的老眼窝,就没了眼屎,就睁得圆了,就麦苗儿一样青绿起来,就清清爽爽眊得清看得明哩。
这个浇麦苗的夜里,在淡白的似天光似月光的朦胧里,麦老大异常清晰地看到水渠里欢快的水流,水流激起的小小波纹,那是他平静而欢愉的心。他条理清晰地用耙子耙着水畦的土垅,再用条锄勾出水渠的豁口,让渠水从豁口缓缓流到麦畦里去……
做这一切活计时,麦老大都是敛着几分小心的,都是轻手轻脚的,不小心怎么可以?麦苗子长得齐小腿高了,稍有不慎,哪一脚没留意踩着了,一丛麦苗就倒下了,就折了,就毁了,这不剜他的心么,这不扯他的肝么,这不揪他的肺么?!麦老大也惊讶自个儿,整个人,一进麦地,好像就变得轻巧了,年轻了,腿脚也利索了,人呢,也有了精气神儿。平时,他一个六十多岁的老汉,即使到亲戚或邻居家的随礼呀,贺喜呀吃席呀,他觉得自己的脚步是沉重的,动作是迟钝的。主人给他敬酒,半天了双臂双手伸不出去,嘴巴张开了半天说不出回谢的话。这可不就是老了么!再过几年,他觉得会像老父亲一样,就患痴呆症了,一会清楚,一会糊涂哩。为啥到了麦地就不一样了,就像换了另一个人?嘿嘿,说不来……或许,他麦老大和麦子有着说不来的感情纠葛和血脉纠葛,嗬,敢情这麦苗子都是从自个心里长出来的。一畦又一畦,清凌凌的渠水流进麦畦里,也就流进他麦老大的心里去了……天亮时分浇完麦地收拾锨们耙子准备离开时,却倏忽间发现地埝上枣树下站着一条黑影儿,点缀在那儿,像一根树桩。
这不是老爷子么!
麦老大一惊,一怕,小心着脚步走过去,只见老父眼窝痴痴地看着刚浇过水的麦苗儿,一张老脸被东山山豁里射出的一抹光亮涂抹得生动些许。
麦老大扶着老爷子,往回走着,在晨光曦微的时候……地里的麦苗儿像喝了酒的小青年微醉了。
这会儿,在自家土院里闲散着的麦老大,分明感觉到东山山豁似乎也透露出一抹微光,他知道,天就要亮了。天亮之后,在外县打工的儿子麦子丰就要回来了,一个对他,对家人,对他们麦田的重大决定,将由儿子掌控呢……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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