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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西】靳赋新丨散文/黄河岸边有我家(上)

作家新干线


作者简介


靳赋新:1967年生,山西省垣曲县英言乡东河村人,现居北京。爱好旅行,喜欢读书,现居北京,从事电影工作。

黄河岸边有我家(上)

靳赋新

 

     中条山下,黄河北岸,有一个圪塔坡。一辈又一辈人,都在坚持不懈地做着微不足道的事情,原始而粗放,平庸而厚道,贫困而自尊。

  我不羡慕那些通过葱绿的草地,富饶的湖泊,巍然的山峰,浩瀚的大海,走向大自然的人。中条、黛嵋二山,独有的地貌特征,地崩山摧,群峰如剑,山空谷寂,地薄瘠贫,悲鸟号木,子规啼月,具有一种砺炼远古曙猿后裔——圪塔坡人的天地灵器。                                      

——题记

  “张老三,我问你,你的家乡在哪里?”

  “我的家,在山西,过河还有三百里。”

  “我问你,在家里,种田还是做生意?”

  “拿锄头,耕田地,种的高梁和小米。”

  “为什么,到此地,河边流浪受孤凄?”

  “痛心事,莫提起,家破人亡无消息。”

  “张老三,莫伤悲,我的命运不如你!”

    ……  ……  ……  ……

     深夜里,百度音乐播放器响了起来,是人民音乐家冼星海的,黄河大合唱《河边对口曲》。——你听听吧,这是黄河边上,两个老乡的对唱。一壶淡茶,一包香烟,一遍又一遍的重复播放中,我的心绪从北京西南的春水湾畔,飘回到千里之外的黄河岸边——我的老家。

一、能走的,都走了

  圪塔坡上的年轻人,几乎都出去了。有的去了运城,有的去了临汾,有的去了济源,有的去了郑州。还有几个人,北上到了北京,南下到了深圳,西行到了重庆,东走到了江苏。圪塔坡的历史上,又一次人口大迁徙开始了。

有的人,是因为家中太穷,在当地娶不起媳妇,到外地做了上门女婿。有的人,是由于种地实在不划算,出尽了死力气,还倒贴了本钱,干脆进城务了工。还有的人,则是心存不安分,不甘心在山中苦守一辈子,到山外去追逐个人梦想。“树挪死,人挪活”,是圪塔坡上,世世代代相传下来的一句老话。

     如今有的人,在外地成了家,儿女双全,其乐融融。有的人,进城做了生意,买了房,购了车,扎下了新根。有的人,成了随季节迁徙的候鸟,往返于生长地与打工地之间,一年不停地来回奔波。还有的人,则带着对人生的思考,走向了大城市,寻找新的人生之路。总之每个人,都有一条自己的路,一条不可重复的路。

     自从打我记事时起,圪塔坡总人口数,一直变化不是很大。三、四十年来,少则一百零几口,多则一百一十几口。现在能走的,都走了。圪塔坡上,只留下四位年过古稀的老人,以及十多个五、六十岁的中年人。这是十年多前,圪塔坡人打死也不会想到的事情。

     小时候,我常听祖辈们讲,圪塔坡的历史上,曾有过光绪三年,民国三十二年,两次大灾难年,人口大逃离。圪塔坡没有村志,根据我们靳家族谱推算,光绪三年,靳姓“伴”字辈男丁,多达三十多位,如今能确认姓名的,只有我曾祖父“靳伴禄”一人。其余几十个兄弟,都到哪里去了?我推断:除饿死者外,多逃往他乡活命去了。

     光绪三年,为山西大旱之年,正史称“丁戊大荒”,民间多称“丁丑奇荒”,有关文献资料挺多,比如“人们又不约而同,捧起了观音土,其性冷而味腥,少食辄饱,不数日,腹胀且坠,最后肠断肚裂”,“赤地千里,饿殍载途,亲人相食,白骨盈野”“一家十余口,存命仅二三,一处十余家,绝嗣恒八九”等。这是一段令人惨不忍睹、实难回味的历史时期。

     民国三十二年,讫今时间较短,我的父辈人,都记得很清楚。1938年农历6月,在垣曲县蒲掌乡双庙村一带,中央军(国民党)85师独立第五旅,与小日本激战了半个多月,一时血流成河,尸如山积,史称南羊圈之战。之后圪塔坡所在的东塬,落入日本人虎口,遭受日军疯狂报复,血醒屠杀。到了1943年,圪塔坡又遭遇特大蝗灾,飞蝗遮天蔽日,落地则将禾稼,吞啮净尽。在战争和天灾双重威逼下,圪塔坡人纷纷远离故土,躲避天灾人祸。

     光绪三年以前的事,圪塔坡没有记载,也无从考证。我听靳家长辈们讲述,靳家祖根在山西曲沃曲村,是西汉开国功臣信阳候靳歙后裔,迁到圪塔坡的时间,大约在260年左右。在靳姓到来之前,圪塔坡主人,是我们英言乡柏地村的王家。由此推断,圪塔坡的主人,也并非一成不变。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中条、黛眉二山,一座居北,一座立南,远远地默视着圪塔坡人去去来来。

二、我,回来了

     从史前时代的游牧部落,到当今席卷世界的移民浪潮,人类迁徙的脚步,从来就没有停止过。“洪洞大移民”、“闯关东”、“下南洋”、“走西口”、“支边疆”、“上山下乡”、“进城务工”、 “海外移居”、“三峡大搬迁”,人类出于各种各样的原因,往往不会总是呆在一个地方。人类不断地迁徙,改变了世界,也改变了人类自身,是一种非常正常的社会现象。

     如今圪塔坡的人少了,少了一份喧嚣热闹,多了一份安然恬静,再也没有了往昔人欢马叫的农耕场景。2014年的夏日里,见证着圪塔坡身世的,拥有二百余年历史的,三株古槐,老树发新枝,嫩叶吐新绿,反而引来了一群体态轻盈、飞来飞去的野山鸟,在浓郁茂密的枝叶间,欢歌雀舞,自由欢唱,为小山庄增添了一份勃勃生机。

     正是在这样一个时节,我借着出差的机会,绕道回到了圪塔坡。过去二十多年,我几乎都是到了年根,为了陪父母过年,与家人团聚,才回到圪塔坡的。深冬时节的圪塔坡,有时会被大雪裹盖,银装素裹,山色一片苍茫。有时会被冬风狂吹,树木光秃,枯叶四处飞扬。此时的我最忌怕冷,一般很少出门,多窝在父母的窑洞里,坐到热炕头上,与家人一起聊天。

     近几年,随着父母的年事渐高,我有事没事,总想多回几次。父亲这一辈,族中所有兄弟都走了,只剩下了他孤零零的一个,而且患有高血压病。我在外地,最怕深更半夜,接到老家电话,心会悬得很高。到了河南济源,小表弟杨言俊,怕我坐客车路上受罪,执意要开车送我回家。我想给老娘一个惊喜,到了英言乡才打电话问她,家里还有没有馍?需要买点啥菜?老娘硬是不肯相信,说我在北京哄她哩。

     湛蓝湛蓝的天空下,几团雪白的云彩,在历山峰顶,悠然地飘移,自由而洒脱。车从铺满石块的靳家河徒坡上,咯噔,咯噔,咯噔——,小心翼翼地下来,行至靳家河桥头,向前直驶入一条溢满绿色的河谷。清澈流淌的小溪,被洪水冲垮的残桥,笔直挺拨的白杨,争向盛放的鲜花,嗡嗡飞忙的蜜蜂,翩翩起舞的蝴蝶,躲藏在草丛中的仙人掌,攀爬在院墙高处的葡萄藤——。圪塔坡以一种全新姿态,迎接着我这位游子从远方归来。

     圪塔坡是生我的根,是我灵魂的归宿地。我的躯体内,蕴含有圪塔坡的泥土芳香。我的血液中,流淌着圪塔坡的泉水味道。我的灵魂里,永住着圪塔坡上的天地灵气。出来这么多年,我做过无数次惊梦,经常会在深更半夜时惊醒,奇怪的是,不管我走多远,不管我身居何地,每次梦里总是圪塔坡的人,圪塔坡的事。为此我曾请教于北京的,一位心理学教授。他说,这种现象,普遍存在,叫“忠实于童年”,如同乡音一样,有很多人,一生都无法改变。

     那些年,为了填饱肚子,能有一口饭吃,我挎着一个军用草绿小包,肩扛着一条装有破被旧褥的编织袋,沿着晋豫古时漫漫轵道,走出中条“封咽之口”横岭关。今天想起来,与其说是走出,倒不如说是逃离。我逃了,却逃得一点也不轻松,圪塔坡的影子,像一块沉重的巨石,一直压在了我的心头。我走到那里,背负到那里。在他乡,每当有人问我,乡关何处?我便开玩笑说,地球上,一个鸟不拉屎的地方。

     那时圪塔坡的穷,是真叫个穷。圪塔坡的苦,也真叫个苦。一人一年,分二、三十斤小麦,分二两棉籽油,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你说怎么能抗过去?圪塔坡的每家每户,都有一口大铁锅,当地人叫五英锅,八英锅,或十英锅。锅里平时煮的,全是皂角芽,小扬叶,洋槐花,柳条絮,柿花蒂,红薯叶,还有用盐水浸泡过的,依旧带着苦涩味的黑槐豆。我们小孩家吃不下去,母亲便活一点点白面,擀成薄薄的面皮儿,包在黑菜团表层哄着我们吃。

     有些野菜吃着苦,倒还在其次,关键是吃了拉不下来,把个小脸蛋,憋的通红通红,等提起裤子回头一看,长长的屎条中,还带着血丝儿。那时我们虽说,也有一日三餐,但是一把米,一把盐,一堆菜,稀汤寡水的,是顶不住饥饿的。圪塔坡上的男女老少,个个面色腊黄,人人无精打彩。我的童年时代,最大的敌人,就是“饥饿”。我是我家兄弟姐妹中,最受母亲疼爱的一个,小时候没少吃偏食,尽管如此,个子还是又瘦又小,直到中学毕业那年,能吃饱了,一顿干掉6个2两馒头,才凑凑和和补长成现在这个样子。

     “山高岭多河谷碎,水恶地贫石头多”。圪塔坡,全是山地、坡地、石头峦地,没有一分水田,全靠老天爷吃饭。遇到大旱之年,谁在圪塔上最吃香?是高居山头小庙的龙王爷,接受一拨又一拨的圪塔坡人,轮流伏地跪拜。“土中生白玉,地内出黄金”“牛似南山虎,马如北海龙”,每年过年圪塔坡人,都会给土地爷、马王爷、财神爷,贴这样的对联。圪塔坡人信奉神灵,又老实巴脚,想法也特别的简单,除了死死的坚守,别无他法。这年没有收成,来年接着重干。

  到了每年五月天,当地人将收小麦,叫“龙口夺食。” 这种场景对我来说,说不上伤痛,也谈不上开心,已成为一段刻骨铭心的经历。天上挂着,一颗毒辣辣的太阳,地上冒着,一股热哄哄的蒸气,全村男女老少,齐家出动,背的背,挑的挑,抱的抱。一根光溜溜的扁担,插着两捆百余斤麦秸,男人们光着个大膀子,嘴里咬着一条擦汗毛巾,沿着蜿蜒崎岖、陡峭狭窄的山道,一步一步从山沟底往山头挑。肩膀磨得红肿,流出了血水,咬紧牙关,我没见有人喊过一声疼。

     那时的圪塔坡人,根本就烧不起煤,家家都烧柴禾。圪塔坡方圆五、六里外,圆圪塔、尖圪塔、白沙沟、小南坡、南蒲河、红岭山上的,荆条根、枣刺根、枯树根,几乎都被挖光了。山,也成了光秃秃的山。圪塔坡人,因为生活过度清苦,种地过度劳累,到了三、四十岁,便过早的苍老起来。还有很多人,到了五、六十岁,便被疾病缠身,躺在家中等死。其实我清楚,他们得的真不是什么绝症,只是家徒四壁,没钱医治,才早早撒手人寰。 

三、浅夏,圪塔坡

     当年圪塔坡人,能走出去的,只有两条路,要么读书,要么参军。但山区办学条件困难,当兵机会又实属罕见,所以能真正走出的人极少,我算是特别幸运的一个。如今城乡一体化了,越来越多的圪塔坡人,将家园移向了城市。母亲在电话中,常对我唠叨说,咱们坡上都快没有人了,再过上几年,等他们几个老的一过世,圪塔坡可能就真的没人住了。

     母亲的担忧,常让我心生伤感。特别是近几年,随着我年龄的慢慢增长,圪塔坡对我来说,不是变得越来越遥远,反而变得越来越亲近。树高千丈,叶落归根。鸟飞千里,终归枝巢。我从圪塔坡出来,用了约三十年的时间,到运城,到太原,到深圳,到北京。但都市再繁华,终究是他乡。我不管走到那里,在那个地方停留多久,始终都是一个异乡人,一个外来客。圪塔坡,才是我心中踏实的地方。

     回到家里,吃过母亲早已为我做好的,我最爱吃的清水汤面,躺在母亲生我的,那眼土窑洞里睡着了。一觉醒来,已是第二天清晨9点。我带着一种全身心的轻松,沿着我少时特别熟悉的村中小路,想在村子里走一走。我不知道我想寻找什么?只看到一个个无人居住的土房子、土窑洞,由黄泥巴垒起的残垣断壁上,布满了绿藤和仙人掌。一个个空荡荡的院子里,荒芜的野草疯狂地生长,有的竟然长到了两人多深。

     “小老弟今年咋样?挣到钱了吧?现在社会只要能挣到钱就行。”在一家柴门紧闭的土窑洞前,我想起了一位族哥的过年问话。他大我二十多岁,我从小到大,一直都没叫过他一声哥,叫他歪号“笑面虎。”他生前晚上,最爱到我家聊天。他爱做点贩牛小买卖,小算盘打得叭叭响,结果一个儿子,还娶不起媳妇,到河南做了上门女婿。村里有人安慰他说,好歹是有了一家人,给祖宗留下了一条根。他病那年春节我去看他,他说:“大兄弟,这下你走了,恐怕就再也见不到老哥了。”

  年底我回老家,听村里人说,他一辈子积攒的一万元钱,临死都没舍得花。族哥是个小抠门,也是一个从不沾别人光的好人,每天总是笑嘻嘻的,与我的感情也深。我每次回家,都会去看他。最后一次,正巧他儿子儿媳孙子,全都从济源回来了。我为他们一家,拍了一张欢欢喜喜的全家福。又为他和我那位一辈子没照过像的老嫂子,拍了几张笑得合不拢嘴巴的合影,心中才没有留下太多的遗憾。

  “新媳妇,穿红裤,红裤烂,露出屁股蛋。”这肯定不是我编的,虽然我小时候有点蔫坏,但是我那位本家嫂子嫁进门时,我只有二、三岁,根本没有一点记性。不过我是传承者,是发扬光大者。因为,我每次见到那位本家嫂子,都爱给她开这个玩笑。她心底良善,性格温顺,我俩是平辈,圪塔坡的平辈,是不分大小的,随便可以逗乐。她也不会记恨我,对我也挺亲切。

     我这位苦命嫂子,一生没享过一天清福,还经常被我那个有点大男子主义的本家哥,不是打就是骂,欺侮的不得了。她嫁到圪塔坡,还真的应到了点子上,几乎没有买过一件新衣裳,穿得全是补了又补的旧衣服。听说她生病后,身体不能行走,也没有个女儿,好好照顾,在地上爬,在地上拉,在地上尿,死的时候,腿上的骨头,都裸露了出来。她娘家人弟弟、侄儿气不过,在葬礼上好好地打闹了一场,干了一出马后炮,屁事不顶的事。

     转过这一家,到了另一个院落。我的眼前,又浮现出了另一个画面。一位年近五十岁的农家妇女,站在圪塔坡的高坡头项,左手拿一个破铁洗脸盆,右手拿一根捅炉子的铁火棍,咣,咣,咣,敲几下,就放开嗓子骂开了。“圪塔坡的全村人,都听着,我日他娘的,骂那个X,是那个黑心贼,没良心的,把我地里的南瓜,给偷走了?”“骂那个X,你吃了我的南瓜,会作孽的,生下娃子,没屁眼。”骂到高潮处,她又是蹦,又是跳,不喝水,一骂就是一半天。

    就在她骂完后,没过多久的一天,她从地里摘回一个老南瓜,放到案板上切开,突然里面流出一堆屎来,又把她气得站到坡头,拿着她家的那个破洗脸盆,骂了一个整天。其实这个老婆子,心底也不坏,就是一点亏也不吃,有爱骂人毛病。如今她也走了很多年了,也没见圪塔坡那家,新出生的孩子没长屁眼。

     “南名发,背张耙,狼来了,放不下。”在一堆废墟前,我想起了南名发老汉,想起了我小时候,不敢当着他面唱的这首儿歌。他活着的时候,是我们前后河里的“一杆旗”,也圪塔坡最能干的人。到处开荒,到处栽树,他特别能霸占。他老伴去世的早,我没有记忆。我记事时,他就和三儿子一起过。我9岁那年,他一年之中失去了大儿子、二儿子。老年丧子,白发人送黑发人,那是我记得最深刻的。

     传说南名发年轻时,天不怕,地不怕,曾领着村里的年轻人,扒了村里的庙,并且将扒下的几根檩,背回为儿子娶媳妇盖了个小屋,得罪了神灵。他最小的三儿子,外号“老德”,也是个老善人,每次见到我,都要把我叫到他身边,一边抽着旱烟,一边天南海北地瞎侃。可惜他好人不长寿,也走的早,比他爹晚走几年,去世时也只有三十多一点。三儿子的媳妇,带着一对年幼儿女,后改嫁他村,我想现在也该当奶奶了吧。

     “山字两头低,谷子去了皮,田家有一女,不知是谁妻?”圪塔村最有学问,活得寿命最长的,是我这一辈中排行老大的,那位比我父亲年龄都大的麦圈哥。他识几个字,算是村里的文化人,走路不紧不慢,偶尔还会哼一两句小曲儿。他是队里的饲养员,放着一群十多头黄牛,经常躺在山坡上打盹。我小时候在山上放羊,麦圈哥最爱给我讲故事,也最爱考我,让我猜字。这个字的迷底,他告诉了我,是旧体字“婶”。

    “兴字头,林字腰,大字底下架火烧。”他让我猜的这个字,我没猜出来,我估计他也不知道,因为十几年前,他到临走时,都没给我说出答案。前几年,我去北京郊区爨底下村度周末,无意中发现了“爨”字,当地也有这句顺口溜。爨底下村全姓南,谐音寒,怕冷给村名取“爨”。圪塔坡人口最大的家族,也是“南”姓。我推断这两个南族,虽相隔一千余公里,原本应当是一家,都是明代由洪洞县大槐树下移民而出的。

     “一个罐子斤十七,连皮带油二斤一,算算多少油?多少皮?”,这是圪塔坡流传下来的,最早的奥数算术题,也是老人们,专考我们这些小孩用的。过去用的是,一斤十六两的老称,一算便知道是个空罐子,没一两油。但圪塔坡的,另一道算术题就难了。“一头老母猪十八只奶,走一步,摆三摆,上了个十里坡,你算算走了多少步?摆了多少摆?”就这么一道破题,我算死算活也没得到答案。

不过我这些年在外,与人一起逗乐的时候,如果有人想故意难为我,想与我比一下智商高低,我用它不知为难了多少人。我把此题一出,他们便在那里捏着指头,傻不愣噔地算来算去,结果没有一个能算出来的。我坐在一边低着头,笑得肚子直疼。

     “同善镇,高石崖,我从窑头拉煤刚出来。前半年旱,后半年涝,玉茭茭长了一丈高。”这个民谣,是圪塔坡最远古的《诗经》,散发浓郁的乡土气息,蕴郁着一团喜庆的丰收景象。小时候一字不识的我,倒记得滚瓜烂熟。如今一个人,行走在圪塔坡上,我又回到了三十年前,生活在这里的,一群生龙活虎的人中间。几乎每一个院落,都有我熟悉的几张面孔,都会印有几件我心中的旧事。如今,他们都走了,有的在五年前,有的在十年前,有的在三十年前。我站在他们曾经拥有院落里,我想他们最懂得我此时的心事。

四、坐在,树底下

     “我手拿一本书(FU),我手端一碗水(FU),我坐在树(FU)底下,即看书(FU)又喝水(FU),看我舒(FU)服(FU)不舒(FU)服(FU)”。我渐渐地走累了,便坐到一颗树下石头上,想起了这曲用当地土话方言编的,我儿时每日最爱呤唱的民谣。书、水、树、舒、服,五字音韵不分,这是一种多么自由自在的惬意生活?

     熟悉我的朋友,此时大该会明白,我为什么居京十三年,乡音依然未变的缘由了吧?在圪塔坡人的心中,树有生命,树是活物,树是有灵性的,尤其是古槐树,那是万万不能碰的,别惊动了上面的树神。如果谁要上了古槐树,或者将树上枯枝当柴烧,那是要遭祸秧的。

     圪塔坡的树种很多,除三株古槐外,还有皂角树。其中有4株,位于我家南院,最古老,最茂密,最高大,每年挂的皂角最多,是我家的护院树。听我老父亲说,每年都会有很多,莫名其妙的外地人,想出高价前来购买,但都被他断然拒绝。身处山东、深圳的我家堂大哥、两个小侄子,一致都认为,我父亲这件事做的对。

     在我孩提时的记忆里,树木是圪塔坡人,天然的空调、电扇。炎热的夏日里,昔日的圪塔坡人,常喜欢聚到一起,坐在我家大门外,那株大黑槐树下,男人们抽着旱烟叶,女人们纳着鞋底,一边干活,一边聊天。而我们这些孩子,这个时候最乐意的事,是攀树,在树干枝稍间来回跳跃,比谁最灵敏,比谁爬的高。

     偶尔也会有小伙伴,一不小心,从树上掉下来的,有的摔得鼻青脸肿,有的摔得胳膊骨头错位,疼得敖敖直叫。这时候孩子的父亲,过来后绝对不是说:“宝贝,宝贝,哪儿摔疼了?”,而是破口大骂:“小鳖孙子,咋不把你摔死?不让你爬,你非要爬,这个摔舒服了吧?”然后到地里,找一些蒲公英叶,在手心中一搓,挤出点绿汁,往伤口上一按,不一会就止住了血,也不会到医院去看。

     我家的后院子里,还有一颗高大的桑树。结的桑椹个大,肉厚、色紫红、甘甜,全庄只有一颗,只要我一想起,便会流口水儿。每到成熟季节,村里的孩子们,在梦中都会惦记着,白天总是想着法儿,躲着我家人去偷摘。这个时候,我最NB的不得了,那可是我家的树。有一次,一个童年小伙伴,正在树上摘,看见我一来,从急着树上下不来,结果粗布裤子,被树枝挂住了,从脚把子,一下子撕到了大腿根,裸露的光屁股,下体露出了小鸟,把我笑的气都出上来了。

     我小的时候,圪塔坡的老柿子树,可谓满山遍野,村子里、地头间、野山坡上,到处都是,有一排十多颗的,有一沟一大片的,还有一株独领风骚的。七月草最先成熟,接着是八月黄,再下来是门顶柿、方柿、板柿、沟柿、牛心柿、磨盘柿,最后一个熟的,是十月小柿。那个时候,圪塔坡穷啊,接连三、四个月,柿子都是每家人的主食,女人们互相“摘”,小孩们互相“偷”,一框框,一篮篮,放空了等着吃,用温水泡甜吃。

     圪塔坡后凹,有一颗蜜罐罐柿树,果实不大,肉却蜜一般的甜腻。这种树,圪塔坡只有一株,也是我家的。因为离村里有三里多路,无法看护,也就成了全村人,谁想偷就能偷的树。但只要我在别人家看到,不用问,一定是偷我家的。熟透了蜜罐罐柿子,拨掉蒂子,用嘴轻轻一吸,肉全到肚子里去了。再用嘴轻轻一吹,盖上蒂子,好像没吃过一样。我们小孩们经常,当做戏法送给同伴,调笑对方。

     别人偷我们家的,我们也偷别人家的。圪塔坡扶家河有4株桃树,也是我们这些小孩们挂念的对象。从桃开始发白能吃开始,村里的小伙伴们,便开始动脑筋,打游击战,三番五次地光顾,趁扶家大人,或几个彪、虎、钢、铁儿子,稍一转身,便上了树。有时能摘上一两颗,有时能摘上一大堆,有时被人家发现了,非但空手而逃,还要被追撵臭骂。

     圪塔坡还有一种树,最平凡,最普通,沟沟坎坎,随着可见。但它是圪塔坡最受用的,我怎么能忽略了它呢?我想起了母亲做的槐花陷饺子,洋槐花干菜炒鸡蛋。是它让我少受了饥饿。洋槐树不挑剔,能在贫瘠、干旱、盐碱地,顽强地生长,生命力极强。洋槐花是一种中药,抗炎、消肿、抗溃疡、降血压、防动脉硬化,号称“肠道警察”。家乡的“槐花蜜”很有名气,老家人常送我,我依然享受着洋槐的惠泽。

     圪塔坡的树种,多的连土生土长的我,也说不清楚。有黄连木树,楸树,椿树,刺槐树,胡桃木,侧柏树,山桃树,山杏树,桑树,柿子树,大杨树,酸枣树等等。其中的楸树,柏树,酸枣树,是名贵树木;黄连木树,桑树,柿子树,具有药用价值。这是我多年之后,从《中国名贵树木大全》图书上,才了解到的。

五,清晨,听到公鸡叫

     “喔,喔,喔——,喔,喔,喔——”,一只公鸡报晓,引来了圪塔坡全山庄上的公鸡,跟着一起啼鸣。村外的野山鸡,“嘎,嘎,嘎——,嘎,嘎,嘎——”,也跟着一起鸣叫起来。一时间,大公鸡、野山鸡、布谷鸟、花喜鹊的清脆叫声,此起彼伏,相映交汇,在门前群山环绕的空谷间传响。

      这次归来,年过七旬的老母亲,一见到儿子,很是兴奋,夜里总是唠叨个没完。凌晨一点多钟,我实在困得不成,便呼——呼——呼地睡着了。回到那眼土窑洞,我睡得很沉、很香。已有很多年,我没有睡过这样安静、沉稳、无梦的觉了。醒来,阳光已洒满了庭院。

      我的老母亲,不知什么时候起来,早已捏好了饺子,正准备等我起来下锅。父亲正在打扫院子,我听到了“沙,沙,沙——”的声响。小弟弟一家,早已开着三轮车,到离村十多里地的黄河岸边,一座废弃的旧煤窑,拉煤干石去了。家中那条黑花狗,绻缩在院落一角,眯着双眼懒洋洋晒太阳。院内盛满了静寂。

      少时到外乡读书,几乎一周或两周回家一次。那时回家想法很简单,学校放了假,停了伙食,回家向父母讨要钱、粮。参加工作后,回家的次数,便少了许多,除非到了年关,或家中有急事,才会偶尔回一次。再到后来,我南下深圳,落脚京城,越走离家越远,回家看望父母,就成了一件很难、很难的事。

     父母在那里,根就在那里,家就在那里,心就在那里。父母是儿女心中的“宝”。只要父母在,不管他们年事有多高,即便到了耳聋眼花,腿脚不便,口不能声,病卧在床的地步,我们依然还能感觉到自已年轻,体会到自已还是一个孩子,还可以尽情享受做儿女,被人挂牵、被人呵护的那种感觉。

      一般常人,都容易犯一个通病。年轻时忙于求学,忙于成家,忙于孩子,忙于事业,一般都不大关注父母存在。及至到了一定年龄,有了一定的人生阅历,醒悟过来,悔之已晚。“子欲孝而亲不在”,这种人生遗憾,是永远无法弥补的。所以我说,尽可能地在他们有生之年,为他们多做一些事,这其实是为自已。

      时间如流水一般,步履匆匆,忙忙碌碌中,我不知不觉,就步入了中年,到了有回忆的年龄。这时候想着回家,除了看望父母外,又增加了一份想“找回自已”的伤感。远走他乡这么多年,我从来没有多想过这些,也没有时间去想。及至有一天,我不经意间,发现自已头上有了几丝白发,感觉自已一下子老了。回头再看父母,已是老态龙钟,步履蹒跚,进入了有一天,没一天的黄昏岁月。

      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要到哪里去?家是什么?故乡是什么?这些年我都干了些什么?我为什么要这样去做?一咕噜的人生问题,引起我深深的思虑。泰戈尔在《采果集》中说:“我抛育了所有的忧伤与疑虑,去追逐那无家的潮水,因为那永恒的异乡人在召唤我,他正沿着这条路走来”。我突然感觉自已这些年,也像他一样,一直被异乡人吸引,在追逐那无家的潮水。

      院子的南边,有四棵高大的皂夹树,其中两颗结果实,归于大伯父,两颗不结果实,属于二伯父和父亲。听父亲说,这儿原本只有一颗老树,其根粗壮,盘绕几丈远。他小的时候,喜欢骑在上边贪玩,村里人都叫其“骡子树”。“骡子树”死后,其根发出4颗小树,分布在我家院落四周,到今也有80多年高龄。

      此时已是清晨9点,温暖的阳光撒落在树身上,构成了一幅光与影的图画。枝叶郁郁葱葱,绿意碧透,茂密的树盖遮天蔽日,像一把巨大的绿色太阳伞。树顶开满了碎小鲜花,金黄色的,悠然飘落,徐徐飞舞,地面上像似铺上了一块松软的地毯。一群忙碌的蜜蜂飞舞其间,发出“嗡,嗡,嗡”声音,奏响出一曲优美动听的大自然韵律。

      我的家坐东向西。背靠山的一面,是一排8眼窑洞,院子的中间从北向南,分别是三座三间布局整齐的瓦房。每座房子都是石阶打基,青砖围墙,实木楼层。再往西盖着8间厢房,与三座主房间,形成了一个宽3米的胡同,整个院落布局严谨齐整。

      我小的时候,我家庭院,还处于完好状态。胡同的北端,是我家第一道门,家乡人习惯叫做大门,牌匾刻着“吉迪惠”三个楷体大字。往里走就到了二门,牌匾刻着“宁静室”三个楷体大字。到三门处要拐一个向东二门上的字我已记不清楚。四道门是一道墙上,掏得一个类似于门一样的洞。最后才能到,我家窑洞的那道门。

      大门外是一块平整的空地,西侧的中间长着一棵黑槐树,遮蔽天日,到了夏天,经常能看到,母亲和村里的其它女人,坐在树下纳鞋底。门的西边,放着一个大石头,面很平整,是小孩们躺着睡觉的地方。平地西边的石垒上,放着一排石头,是我们家和村里人,晚上吃饭、聊天的“椅子”。

      说起庭院,父亲不止一次,给我提起他的奶奶,我的祖奶奶。说起祖奶奶,在父亲心中也是一个传说。父亲是晚子,出生的时候,祖奶奶早已埋入黄土。所以父亲对此事,总是说不清楚。只说她姓卫,是邻村无恨村,姓卫家的女子。卫氏在很多年前,在我们老家,算是一个大户人家,出过尚书,古朴雅致的卫氏祠堂,至今依然保存完好。

      祖爷爷靳万山,有兄弟3个,他是长子,分家时家里很穷。祖奶奶靳卫氏,就将家中所有物业,让给老二、老三。然后她和祖爷爷,领着两个儿子,带着镰刀、锄头和铁锹,在一人多深的杂草地,开始除草,挖窑洞,盖房子,打造新家园。传说,当时厢房内堆满了粮食,骡马成群,时常有河南客,过黄河来购买。今天离我家十里的英言乡政府所在地,还有我家四十多亩平地。

      我的侄儿“靳克之”,在深圳一家著名设计公司,专做私人豪宅别墅设计。有一次他到北京来,对我说,他曾将我们家的布局图,仔细地分析了一下,之后大吃一惊。他说,我们家的布局图,从风水学上讲,几乎很难找到。我家的中心点,不在房屋,而在我父母住的土窑洞,中轴线在北屋和南屋中间,三座十木楼板瓦房,实际上只能算做配房。

      我仔细算了一下,自祖奶奶创建至今,家院经历了祖爷爷、爷爷、父亲、我以及下一代共五代,近乎百年的时间。祖爷爷兄弟三个,老大靳万山,老二靳万川,老三靳保元。我的祖爷有两个儿子,大爷靳泰星,二爷靳泰清。万山,万川,泰星,泰清,我从祖辈们的名字,便能嗅闻到他们当年也满怀豪情,对未来充满着美好梦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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