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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西】张行健丨小说/九月谎言(下)


作家新干线



作者简介


张行健: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山西作协主席团委员、国家一级作家、山西文学院首届签约作家、省委联系的高级专家、临汾市作家协会主席。1983年开始发表作品,先后在省内外文学刊物《山西文学》、《黄河》、《人民文学》、《中国作家》等刊发表中篇小说30余部,短篇小说50余篇,散文100余篇。作品曾被《中篇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作品与争鸣》、《散文选刊》、《读者》、《名作与欣赏》、《中国文学》(英文版)(法文版)转载与翻译。先后出版小说集《天边有颗老太阳》、《黑月亮》、《倾听生命》、《在故里上空飞翔》;散文集《我的乡村我的田野》、《北方的庄稼汉》、《祖槐寻根》、《故园丹青》;出版长篇小说《天地之约》、《古塬苍茫》等。作品曾获人民文学奖、山西文学奖,第二届、第三届赵树理文学奖;黄河文学奖、山西省五个一工程奖、山西优秀签约作家奖;娘子关优秀作家奖。


九月谎言(下)

张行健

说话间,进入了九月。

吴长寿是八月查出病情的,一晃就月余了,面色除了稍稍泛黄之外,一般人察觉不出什么来。

九月的风里,传递着来自市委组织部的信息,说是即将要考察提拔一批领导干部,所谓一批,就不是零星的几个,全市十几个县市,六、七十个局委正科升副处、副处升正处,人员少则也在一二百个,无疑,机会来了。

办公楼道里的气氛是凝重的,像王来权主任那一张凝重的脸,凝重里又潜藏着跃跃欲试和咚咚激跳的心,这又像副主任景明杰那一对骨碌碌不停转动的眼珠。

吴长寿有些喜悦和期待的心情被面部一层显而易见的病怏的淡黄色遮掩着,情绪还是有些压抑不住的亢奋,这无形的亢奋凝结成了一颗又一颗形的汗珠儿,黄豆一般从他额角欢愉地滚下来……

再平静的表情,也难以掩饰急切渴盼的焦虑。

吴长寿能感受到另外两间办公室里,那一男一女同样的渴望和担忧、焦躁与不安。

只有老潘一如既往地稳坐在他那工会主席的位子上,闲中找忙地煮着他的大叶子茶。

机关里除老潘以外每人的脸上多多少少挂一些微妙甚或怪异,这牵涉到几乎十几个人的升迁大事了,资深干事要冲刺副科,副科够三年的要想晋升正科,正科三年以上的早就遥望着副处,而几个副处又虎视眈眈盯着正处……

每个人的神经都被九月的风信子舔舐着、刺激着,牵拽着甚或撕扯着……

大家在这种近乎于煎熬的期盼中,终于等来了来自于市委组织部下发的干部考核表,是发给机关每个人的,但它的重要意义又显然不同于平时无关紧要的考核,它是一个信号,一种前兆,一出大戏的序幕,一本尚未翻阅的厚书的序言……枯燥而简单的表格呵,是决定一个人政治资本和仕途命运的笏木板或是晴雨表。

表格摊开在吴长寿的办公桌上,按要求填写每栏目的内容,他的手,有些微微颤抖,是多日不拿钢笔的缘故,是身体不适腕力软弱的缘故,还是心情激动情绪紧张的缘故?似乎都有,又似乎不是,他想,王来权此刻填表时肯定不会手颤,他每天都会用钢笔或中性笔在各种纸单和表格上填上“同意”“批准”之类的字样,连同他王来权三个字,已经写得龙飞凤舞洒脱而霸道了。

吴长寿遇到了一个小小的难题,那是面对表格上“身体状况”一栏,这张表是上交组织的,上交组织就不应该对组织撒谎,这是最起码的人格底线和道德底线,按照组织原则他应该在这一栏里填上“疾病”或者“重病”“差”的字样的,这是实际状况啊!可是,他能这么填写么,这不是傻子一个不打自招自毁前程么,病症却在身体里嵌着,在面容上写着,人们粗看不去留意,细看,能看出些许端倪的……

纠结着,犹豫着,矛盾着,在坦诚和谎言之间,吴长寿作着痛苦的徘徊……

汗珠儿,又如一颗颗晶莹的明珠儿,一颗颗掉下来,掉下去,滴落在光洁的地板砖上。

他运了一口长气,镇定了一下心情,便不再抖动了,一缕决断的从容里,他的眼里迸发出异样坚毅的光线,快速地在那一栏里填写了方方正正,规规矩矩的字样:良好。

吴长寿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起身拿毛巾擦了擦汗湿的脸,心,立刻像九月的天空一样清爽明净了。

季节在朝深沉里走去,当愈来愈凛冽的寒风刮落城市街道两边最后一片梧桐叶片的时候,人们期待的那颗心,也由九月的碧绿衍化成十二月的枯涩了,调整和提拔领导干部的事情却迟迟未能等到。

这几个月对于有所期待的机关人们,是敏感而漫长的,任何一点点风吹草动,都可以弹拨起神经的高度紧张,紧张一阵儿,见无任何动静,便又松弛了,松弛一阵儿,又有相关主题的风儿吹起来,在松弛与紧张,希望与失望之间,季节寒冷得令人哆嗦。机关里的人们,多像站立在寒风中的一棵棵光秃秃的树,忍耐着,坚守着,期待着早春的到来,期待新一轮的嫩芽的萌发和花蕾的开放。

组织部却像一台沉静而神秘的机器,人们搞不懂它什么时候才会进行实质性操作和撞击人心的运转,因而惧怕它 ,敬畏它,仰慕它,甚或许谒它……,不要说见了组织部的部长副部长们,就是平时遇见中层的科长主任或是一般性干部,心里陡然而生的,是胆怯,敬畏和遥远的距离感。

就连组织部门的司机,也不同于其它部门的司机,耳濡目染,他们从主人那里学会了严肃、矜持和不苟言笑。

吴长寿和组织部干部一科科长还算熟悉,算起来是前电大的同事,只是人家要年轻许多。为了探听一些内部消息和最新精神,吴长寿几次邀请科长到外面酒馆坐坐,反复强调只是闲坐闲谈与工作无关。科长终于答应和吴主任小坐。安静的酒馆小包里干部科长在半斤20年陈酿老白汾下肚后话匣子不打自开,他提了一个切实可行的建议,如果一肩挑二职的王来权主任同意把书记的职务让给他吴长寿,组织部会根据这个机关的具体情况而优先考虑提吴长寿的,因为对王来权来讲,让出书记给吴长寿,本身并未损失什么,书记在机关里只是个虚职,而主任才是人权财权的主宰者。如果让出书记一职,还能表现出王来权的宽容大度,高风亮节,可给机关、单位留下美谈。料想他王来权会认真考虑的,细想一下,何乐而不为呢!

干部一科科长的参谋或是建议如隆冬的一抹新绿,让吴长寿日渐干涩的眼睛湿润了些许,他仿佛在冬日的茫然里看到微薄的喜人的光。细想一想,干部科长的话,真是寓意深邃,组织部只要明白王来权有如此意向,他吴长寿晋升正处是箅子上拿馒头一样轻而易举呢。

这得有一个大前提,必须在王来权愿意的情况下才可以实施操作。

怎么才可以做通王来权的工作,谁去做这个工作,这真成了吴长寿面临的一个问题了。

他吴长寿可以直接与王来权面谈此事么?不妥,真的不妥,有许多话,是不可以当面陈叙的。国情和文化,使得有些事情必须委托第三个人去办,以避免不必要的难堪和尴尬。可是,有谁会是最理想表达此意、完成重任的第三者呢?

吴长寿在同事、朋友或亲戚里一一挑选着,过滤着,排列组合着,一个最为合适的人选渐渐浮出了水面——

李大夫?

李大夫!

吴长寿在认识李大夫的同时,王来权也结识了李大夫,因为是一个大系统,又常常在一起开会,一起外出学习,精明的行政领导会和一个技艺高超的大夫成为好朋友的,只有益处而无害处。

当吴长寿在小酒馆里约请李大夫并陈述了他的请求的时候,他的双眼含着泪珠儿,说出了心底最真诚的话语,李大夫,我患上了致命大疾,之所以瞒着家人,瞒着机关,瞒着所有至爱亲朋,我之所以放弃治疗,放弃最后一根延长生命的稻草,是为了啥呀,还不是为了这个政治生命的支撑和精神上的大慰藉么!你们当医生,作为医院权威的主治医,在当地有一定的声望,这就是成就感;当作家的,作品有社会影响,获过国家和省级权威奖,是作家的成就感;一个农民,连年有好的收成,有一片大院子,盖起新房子,给儿子娶了媳妇成家立业,是农民的成就感;我呢,我这一辈子追求什么?到了这个行政单位,官场机构,那就是官做得越大越有成就感。市委市政府大院,各个单位,各个机关,一辈子当个干事,绝对是人生的失败;一辈子熬成个副科,是没有大的出息;混成个正科,勉勉强强过得去;升成个副处,算是对社会、对家人对自己的一个交代;晋升了正处,才可以算出人头地吧;一旦成了副厅副市级,那就是万人仰慕了;各种因素晋升为正厅级,如市委书记、市长、人大主任、政协主席,那绝对是一市之王,呼风唤雨,给八辈子先人烧过高香,一排祖坟里集体式地冒着青烟……李大夫,我的追求,我的奉献,我的人生,我的命运,我的一切的一切,全部的全部的,完完全全都倾注在这个欲干不能欲罢不忍的行政机关了,我不要求掌管什么人权财权车权业务权,我只企求给我这个干了十多年副处的资深领导晋升一个正处,书记也好,正处调研员也罢,副主任(享受正处待遇)也罢,对我,是一个安慰,对我病重的脸子,也是一层虚荣虚幻的光圈儿;让我在同学、同事、亲戚朋友面前也能伸直了腰板,挺起胸脯呼一口长气;即使死了,在宣读我的生平里,工作经历里,和一纸悼词里也会反复出现,正处级或享受正处级待遇的字样儿。这是一种行政级别呵!这是一种政治待遇啊?多少人为了这个级别和待遇日思昼想夜不成眠;多少人为了追求到它跑细了腿,说破了嘴,流干了泪,操碎了心;多少人为了得到它奉献出金子银子古陶器古字画;多少人为了得到它倒贴上自己的女人自己的女儿,自己所能倒贴的一切的一切……爬上去的那些人,即使再有过硬的背景,有庞大的靠山,他们也有不可示人的辛酸泪,这眼泪是酸楚的,也是欣慰的,他和他们毕竟先有付出后有所得,不管用什么途径,什么手段,反正是到达了一个制高点。还有许许多多蚂蚁一样的人在山根下,在山半腰,正弓腰撅臀,奋力而费力地向上爬,爬着,流着血,淌着汗,还要扬起汗湿的脸子,朝上看,观看上面的景致,仰慕上面的人物,心里,又充满了攀爬的勇气……李大夫啊,现在,我是一个攀爬者,我是瞒着家人,瞒着同事,瞒着组织,瞒着亲朋,我是在用心爬,在用生命爬……恳求老朋友你,在背后用力推我一把……

吴长寿情动于衷泪流满面,李大夫此时换位思索一下,觉得一下理解了他,对他瞒病不医,冲刺正处的行为,给予了极大同情和支持。

李大夫把同情与支持化作具体行动,那就尽快邀请王来权主任,他已备好了患者送给他四盒名贵的滇红茶,一套上档次的茶具,外加两条软中华,两瓶包装精美的20年陈酿老汾酒。

吴长寿一直等着从李大夫那里讨来的信息,期待手机来电上出现李大夫三个字。手机终于响了,三字终于显示了,李大夫在电话那端委婉地说,吴主任,看来事情不是那么一帆风顺,王主任起先说要考虑考虑,随着酒劲的一点点消退,他说不是他不想让出书记一职,是这个系统里压根没有先例,先例不是不可破,我王来权没说的,只要组织部和我谈话,有此意向,我也看在你李大夫的面子上,绝无二话……听话听音,刨树刨根,看来这个王来权真成王揽权了,压根无让一让的意思……

吴长寿在电话里对李大夫千恩万谢感激了一阵,放下电话时,脑袋晕了一下,昏了一下,眼前似乎闪了几颗星星,忽又觉得胸膛里憋闷,有痰样的秽物卡在嗓眼里,他快快地跑进机关洗手间里推开一扇隔断门,感觉洗手间此时并无他人,才伸长脖子对准了坐便池。

哇——

连他也惊住了,他吐的哪里是什么淤痰,分明是一口鲜艳刺眼的血呀,殷红,浓稠……

他觉得此时的口腔里一股股浓郁的血腥味,血腥里还有腐臭味儿。

晃了晃身体,吴长寿站稳了脚,下意识不忘摁了冲水阀门,他看着翻卷上来的白水冲去了那些血色秽物。

楼道外面,盼望已久的隆冬的第一场大雪,终于慷慨地飘落了下来,雪片是本地人叫做“馍馍团”的那种柔柔的大雪片,空中像翻飞着一只只美丽的大蝴蝶,飘飘洒洒令人眼花缭乱。吴长寿站在窗前看着,他的心,悲凉极了,那些翻飞舞动的白蝴蝶,在他眼中成了无数洒落的白纸钱…… 

春节是火红色的。

火红色的春联,火红色鞭炮的炸响……

这一切的火红换不来吴长寿脸上的半片喜庆。

冬日寒冷的风夹雪里,也夹带着一缕温暖的信息,春节之前组织部要研究一批领导干部呢,这一缕温暖使得敏感和盼望者的心里,又有了暖暖的期待。眨眼到了年关,眨眼过了春节,人们会在这样的佳节里如此宽慰自已,等过了大年吧,等到了又一个春天吧,万象更新在于春,春天会厚爱每一位守望者的呀……

吴长寿女人是个性格粗线条的女人,她也发觉丈夫脸色发黄,咳嗽频繁的毛病,关切地询问时,吴长寿无所谓地说道,没事的,年前腊月里机关组织集体体检,我们整整体检了一上午,你老公吴长寿先生一切正常,有拍下的X光片为证,还请夫人放心。

 女人正值更年期,自身面临着情绪和身体的双重调整,除了上班做饭就是心情烦躁,还有无端的出汗发火,对丈夫的事情也就少于过问和疏于关心了。

 这个春天来得早,这大概是个好的征兆吧。

 一出正月,风也柔了,天也朗了,墙角街边的积冰堆雪一点一点地融化了,把水泥路柏油路彩砖铺就的人行道浸润得洒过水一般,清爽洁净。再看树木们呢,桐树杨树柳树还有这许许多多叫不上名字的风景树们,树皮也柔和地泛出一些青色来。如果说冬日的树皮紧绷得像王来权那张老脸的话,早春的树皮已悄然换成黄晓丽的了,不管怎么说,那女人令吴长寿感觉讨厌和风骚,但她的那张脸蛋还是柔和与多情的,一码是一码哎。

吴长寿知道再过一月半月的就有性急的树木的叶片嫩芽爆出来,现在正慢慢地酝酿着情绪,也酝酿着嫩骨朵呢,娇娇羞羞的样子,遮遮掩掩的样子,躲躲闪闪的样子,可一旦照准了时机,遇着个明媚温暖的大晴天,看吧,哗——一家伙就爆出绿芽来,发出绿叶来。

 吴长寿的心境此时难得的愉悦起来,他料知这个春天不会有负于他的,他深信那句千百年来的至理名言:苍天不负有心人。他仅仅是有心吗?他是有全部心血和生命啊!这本是感天地泣鬼神的壮举呢,不信春风唤不回。

带着欢愉的心情去上班,吹着愉快的口哨走回来。他缓缓地散步一般地走着从家里到机关的四站地,仰视远处拔地而起的高层建筑,看它们整齐而伟岸;俯首脚底下愈来愈平坦愈宽阔的街面,看它们清新而整洁;平视眼前的大千红尘,处处是红男绿女靓妹帅哥,街边还有了遛着宠物的闲人,小商小贩也开始了年复一年的殷勤吆喝,哦,春天是美好的,生活是诱人的,如果我吴长寿没有病,生活岂不更美好?如果能顺利地晋升正处级,书记也罢,正调研也行,春天岂不更迷人?

这时候的吴长寿居然有了诗意的感觉和诗性的表达——正处呵,你让我食不甘味朝思暮想;正处呵,你让我夜不能寐执着向往;暗夜里,你是我茫然天际的启明星,白日里,你给我漫漫仕途播洒阳光! 你温柔,是中秋的一轮满月;你浓烈,像炎热的赤日不断燃烧我卑微的心房……

正处呵,你是我大半生追求的理想;正处呵,你是我沙漠的甘泉征程的琼浆;惦记你,浑身的血液便会沸腾,神往你,就会发出巨大的正能量!追逐你,如逐日的夸父,渴死邓林无怨无悔,探寻你,像秦时寻找丈夫的小孟姜,即使寻觅不到,也要哭倒长城八百里绵长……

正处呵,我的精神寄托,我的再生爹娘……

……

吴长寿年轻时是个文艺青年,尤喜写诗,八十年代初中期曾写有300余首诗作,他喜欢郭小川的那种直抒胸臆,直白浅显,八十年代诗坛正盛行朦胧诗派,吴长寿的诗作显然难以发表,心里也有些苦恼。恰这时他认识了后来的公主任,公主任是个纯粹的行政领导,都是学文学的,文学的事情自然也粗知一些,他劝吴长寿说,小伙子啊,写诗有风险,选择要慎重,古往今来写诗的有几个有好结果呵,屈原是气死的,杜甫是饿死的,郭沫若其实是吓死的,少年诗人海子是疯死的,你看看命运多舛呀,快别写了,诗歌养活不了你,还得你养活它一辈子,误了你的大好前程大好岁月。再者,快从学校里调出来,当个老师清贫一辈子,教书是读书人的末路啊……

公主任语重心长殷切动人,以他的生活阅历和人生哲理启发教育他,使吴长寿幡然醒悟,他要彻底放弃写诗的爱好了,他要想办法脱离学校调到行政单位了。所幸有公主任的帮忙,让他顺利地调到行政单位了;所幸有公主任的帮忙,让他顺利地调到了这个市政府下属的协调机关,并且副科正科副处一路晋升上来,风调雨顺,无阻无碍。副处电视公示并任命之后,他专门请假两天,回到老家村里,给老父买了上好的点心和一箱陈年老汾酒,并在乡镇饭店宴请了在家务农的哥哥弟弟一家老少。老父当了大半辈子乡村民办教师,直到六十岁了也没能转成公办,其实还是个老农民。哥哥弟弟老实巴交,一辈子在田地里摸牛尾巴,说不出一句上桌面的话。三杯酒下肚,老父红着一对老眼窝,巴巴地瞅着他,问,寿寿到底在市里当了什么官儿,也给家里人通报一声吧。

一向低调为人夹着尾巴处事儿的吴长寿也仗了几杯老酒的催涌,终于说出升任了副主任副处级别的官儿。老父不甚明白,请他详细介绍。他说,在我们机关副科相当于咱们乡党委就是过去叫公社的机构,副科是公社副书记,正科相当于公社书记或是乡长……

老父急切地问,那你现在是副科还是正科?

吴长寿舒心地一笑,答道,我现在是副处。

副处?副处又相当个甚?比公社书记大还是小?老父也敏感地停了喝酒,等他回答。

吴长寿尽量平静着自己,下意识地把胸口抚平了两下,才慢慢说道:你知道,县委书记副书记吧,你知道县长副县长吧?我就相当于那个县委副书记或者副县长,和他们平起平坐一个级别的……

一语未了,老夫哎——呀——了一声,差点从椅子上滑下去,多亏了小弟眼明手快把他扶住才坐稳了身子。

老夫颤颤地说,咱吴家门里,十代八辈子了都是庄稼地里受苦的人,别说当头儿了,出个公家人都是烧高香的事咧,你现在这,这,这还了得,要在过去,就是县太爷了哇!

吴长寿连忙说,爹,是个副的,是个副的……

老父不容他插话,喷着唾沫星子道,副的咋了,副的也是副的县太爷啊,副的县太爷升个正的县太爷,还不是吸根纸烟的功夫……

饭后,醉醺醺的老父带着一家老少十几口摇摇晃晃走到村子山坡下面的祖坟地里,清明祭祀一样给老先人一个一个长跪三拜,悲喜交加又饮了好酒的老父居然在吴长寿爷爷的坟前痛哭不起,一把鼻涕一把泪唠唠叨叨又语无伦次……

在老父及一家人的虔诚祭拜里,吴长寿仿佛看见了祖坟的一堆堆坟土尖子上,冒出了一缕缕悦人眼目的淡青色烟雾……

缓缓走在大街上的吴长寿思绪如春天一般蓬勃而活跃了。他想着清明节很快就会到了,他得领上妻子儿女到祖坟上好好磕个响头,烧柱高香,然后美美地燃放六挂鞭炮,让噼噼啪啪的爆竹声炸去一冬的阴霾不悦,炸来一个富有真正生活寓意和政治寓意的明媚春天。

树叶们果真就异常亮丽地点缀在各种树们的枝枝条条之间了,属于春天和不属春天的花朵们也在一夜间开放在大街的两旁,如雪,似粉,像燃烧的一簇簇火苗儿,他们筹划着准备燃烧一个季节,也燃烧着每一位热爱生活者的心。

春风风人;

春雨雨人。

被风过被雨过被云雨过的男男女女们在这个多情季节里均变得漂亮而又亢奋,他们拥抱生活拥抱欲望,拥抱属于自己和不属自己的一切美好,被风过被雨过被云雨过的城市却也日新月异面目陌生,膨胀着人群拔高着楼群小城扩展成中城中城在向大城市的规模延宕……

人心不足蛇吞象呵!

吴长寿每每一个人看着走着想着,就发出这么一句凡俗而魅力的浩叹,他辩证地面对这句俚言俗语,把它放在一个中性的话语里去界定,因不足而膨胀,致使多少人深受其害,因不足而奋起,又成就了千千万万的人哪!

吞与不吞,是一个问题。

只要适可而止,才不会适得其反。

吞吧、吞吧,只要消化得了,何乐而不吞呢?

吴长寿是宽容的,从他对事物的理解上,能审视出对别人宽容的同时也对自己宽容。

……

天渐渐热起来了。

北方的春天短暂得像重病患者的一个小盹儿,迷糊一下,痛疼一下,倏忽间就醒来了。

夏天到来的时候,吴长寿买了一把小伞儿。能遮阳,能挡雨,还能……必要的时候,还能遮挡一下自己的脸呢。

伞是一把蓝色的小伞。这是吴长寿精心挑选的颜色。按理,男人家应打一把黑色的雨伞,显得大方庄重。可是,吴觉得黑色不吉祥,白色的更是如此,红色的太扎眼,粉色的太脂粉气,紫色的太神秘,招人眼球,还是蓝色的合适,蓝色,与蓝天同在,吉祥悦目。

小伞儿遮阳挡雨,还可遮挡熟人的眼目。迎面过来的,有不少熟人的脸面,为了防止无谓的寒暄,不让人对他察言观色,小伞儿压低一下,把自个儿脸面遮一下,七步八步就走过去了,省了许多麻烦。

四站地,从家里到机关,不算远;四站地,从机关到家里,不算近。

不知从哪天起,吴长寿觉得四站地,有些远了,有些累人了,心里有些惧怯了。走不到一半,便喘便咳了,便于街边一洁净处,一棵塔松边,或一棵梧桐树下,坐下来,歇息片刻,闭上眼睛,养一会神,蓄一会儿力,脑子里纷纷嚷嚷,脑子里又一片空白。熙攘如此时大街上的车辆人群;空白如自己领导干部表格上“正处”的那一栏目……

 机关里的人,无论大权独揽的王来权,还是无职无权的小干事,仿佛统统用怪诞的眼光打量他,注视他,一脸的茫然无措,一脸的匪夷所思,他好像是天外来客,又像频临灭绝的稀有动物……

机关里也不下乡了,也不考察了,也不开会了,也不学习了,其实,这一切都在进行着,只是这一切都在远离着他……他这样认为。

不知从哪天起,步行不到一站地,吴长寿便有了晕眩感,身体软软的,如一根面条儿。尽管走在人行道上,他还得为自己选择更安全的一处,某单位大门侧,某个车辆不可能碰到的台阶上,坐下来,小睡一会,或是干脆晕迷一会,干脆晕厥一会,他感到天昏地暗,神志不清,他感到思想糊涂,日月惨淡,那个时间段里他没有了思维,没有了知觉,没有了作为一个资深副处对正处的焦虑而急切的等待……一阵小风儿刮过,一阵小雨儿落过,小风裹着小雨,飘到他的身上,洗到他的脸上,湿湿地,凉凉地,一点一点,唤回他的意识,拽回他的魂魄。他朦胧而迷糊地觉得,那是在儿时,四岁或五岁的时候,他发高烧迷糊了,一整天一整夜不吃不喝不睁眼,急坏了全家大小,母亲在神婆的授意下,在山下的涧沟里,在祖坟的柏树下,在老屋旁侧的旮旯里,一遍一遍地啼唤----

 寿娃……回来吧……

 寿娃……回来吧……

 寿娃……回来吧……

 母亲的嗓子呼喊到嘶哑出血的时候,他睁开了眼睛,惊异地看着围在身边的全家老少……

 如今,晕厥在城市人行道一侧台阶上的吴长寿在深邃遥远的潜意识里,似乎又忆及起老母一遍遍殷切而焦虑的啼唤,一声一声,由混沌渐次地清晰起来,在小风的吹打里,在小雨的飘零里,他猛地睁开了眼睛,惊讶于自己何故坐在这陌生的台阶上。等完完全全恢复了意识后,他缓缓地站起身来,趔趄一下,确认自己站稳了,才下了台阶,又一步一步朝着机关方向走去。

小风小雨依然吹打在脸上,湿湿的,像一片泪,朝下流着,他便顶了这一片泪雨,执着地朝机关走。他甚至想,自己朝机关走一步,就是朝正处的职位拉近了一步,深深潜藏在身体和思想里面的巨大能量,在支持着他,在掌控着他……

吴长寿是在夏末的某一天机关的楼道里晕倒的,之前忽然感觉心慌意乱,虚汗也乘机从额际间,从发丝里流下来,他想快走几步进到自己办公室里,坐在那把副主任的椅子上,再晕厥或叫昏睡一会吧,可他没能坚持走到。那会儿的脑海里就是那把他坐了十余年的副处的黑皮包裹的椅子,庄严大气、舒适深沉。那是职务和身份的无言彰显和沉默象征。以前有多次,到王来权办公室里谈工作时,他刻意注意过那把承载一个正处级领导的臀部和身躯的宝座儿,他发觉要比他副处的那把大一个号码,除了庄严大气舒适深沉外,黑幽幽的皮子和光亮可鉴的扶手还蕴藏了许多威风和严厉,让人顿生距离感和敬畏感。

两把不同的坐椅在吴长寿脑海里再现交叠和交叉撞击的时候,脑袋就被撞晕了,他的手下意识地探伸前去,去抓去捞去攫取什么的时候,身子却软软地倒下了,倒在楼道光洁凉爽的地面上。

苏醒过来的吴长寿眼窝睁得好大好大。

不用询问就知道自己住院了,是在市内的一所肿瘤医院里。

替换照料和陪护的是他的女人、儿子和闺女。他们每人的表情是悲戚的,眼睛是红肿的,除此之外,还有责怪的成分,责怪自己的男人,自己的父亲在大半年的时间里隐瞒自己的病情;用似是而非的谎言,一次次欺骗了搪塞了敷衍了家人;而早已错过了最佳治疗期。这显然是欺骗了搪塞了敷衍了他自己呵……起初他们并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做,这么做的目的和意义又在哪里。住院一个月之后,他们从他的口中,从前来探望的李大夫的口中渐渐知道了事情的原委,这让他们困惑不解心存疑虑。难道一个正处的级别和职务就让自家的男人自己的父亲如此执拗痴迷,不惜以身家性命换取吗?是正处职务具有魔鬼般的魅力还是自家的男人自己的父亲灵魂深处就牢牢地嵌着一个可怕的心魔?

无须责备无须追究,一切都已既成事实,一切也都亡羊补牢为时已晚。现在就是好好陪护他伺侯他安慰他照料他,让他在极其有限的一段时间里享受着最后的人生慰藉和心灵宁静。

吴长寿的确安静了几天,那是他昏倒在机关楼道里后被救护车送往医院的最初几天里。

那几天时间里他心如死灰面如死灰,不吃不喝不言不语。

他的心里重复一千个一万个完了——完了——几百遍地埋怨遣责自己,这不争气的身体,怎么就倒在机关的楼道里了,哪怕晕倒在大街的一侧晕倒在小巷的深处晕倒在随便哪一处公厕里都可以,都比倒在机关的楼道里要强得多哇!晕倒在别处,鲜有人知自己终归会苏醒过来的;昏厥在机关楼道里弄得满城风雨,人人皆知。自己“身体良好”的谎言不是不攻自破么?这不是明显着欺骗了同事,欺骗了同行,欺骗了组织,欺骗了人民么?对于一个善于说谎的人来讲,组织上还会给予他那一份信任么?一旦失去信任,必定不会委以重任了,即便不是重任,是“轻任”,是个正处调研员的“轻任”,组织也不会去考虑了……

一周过去后,随着治疗方案的出笼和医治步骤的实施,配制了多种药物的液体通过精细透明的输送管缓缓地输进他的躯体,一点点润泽他几近萎缩的病变的心扉,他的眼光不似往日那般枯涩,有雾气和水光,在可喜地弥漫,因为他的思维在几天时间里的奋争和苦斗之后,终于初步找到了一个足以令他乐观的着陆地,那就是,组织上可以考虑到他的病情会尽快解决他的正处职务的!职务和级别,并不会因为考察对象的疾病而终止的,不是还有许许多多的因诸多原因故去的人,还要被进一步追认为什么什么的吗?这就充分证实了组织的人性化和人文关怀。对于他吴长寿这样一个对组织充满了信任,对信仰毫不动摇,对工作任劳任怨,对职务无比热爱的优秀领导干部,伟大的亲爱的组织绝不会袖手旁观、无动于衷的啊!

思维到了这片较踏实和迷人的陆地上,这让一颗灰死的心又焕发出生动与活力。

这期间,机关一把手王来权带班子成员和部分中层领导来看望过他,拿了些纯牛奶土鸡蛋,香蕉桃子和大西瓜。说是班子成员,成员中其实仅有王来权和工会主席老潘,不见有副主任景明杰和副处调研员黄晓丽,说实在,吴长寿不想在这个时候见到他俩,这对狗男女,得知他染有重疾不知有多幸灾乐祸,在晋升正处的关键时刻少了一个竞争对手呵。是老天灭我,也是老天助了他们啊。景明杰一对滴溜乱转的小眼珠该会弹蹦了出来吧;而黄晓丽那骚娘们的两瓣骚屁股非扭动得掰开了不可。同时,吴长寿又恼恨他们的不来探视,狗日的呢,再是冤家对头,毕竟也同事了一场,人都成了这种样子,居然铁硬着心,钢着肠子,石头样冷着五脏六腑,连看一看都不来,哪怕你们虚情假意说几句言不由衷的屁话也算是个人了吧。这样连个人都算不上,真是驴日的马下的骡子开怀长大的,猪狗不如的畜生呢!吴长寿默默地在心里骂一通,觉得很是解气,顿感舒畅了许多,闭上眼睛,又迷迷糊糊小睡了一会。

有了新思维和新陆地,吴长寿的眼神是不再茫然空洞,显然又有了新的渴望在其中。家人看他的眼神是有了些许光彩,人也精神少许,都兴奋着,以为药物起到了大作用,盼着有大奇迹的面世。

王来权探视过后的半个月,吴长寿一直处在安宁的静养中,也是暗暗期待中。

半个月后,他有些坐不住了,拿了手机,给机关里的工会主席老潘发信询问领导干部提拔调整的事情有无进展,还询问有没有打听到关于他生病之后的特殊对待的有关消息,主要是组织部方面的蛛丝马迹……云云。

两三个小时候后才收到老潘回信:一切照常,安心静养,其余再等慢慢打听。

这个老潘,没一点政治敏感性,两耳不闻楼外事,一心只喝大叶茶。

他苦笑笑,又闭上了眼睛,机关里再无替他打探的合适人选,景明杰黄晓丽消息倒是灵通得很,会向他反映信息么,一对狗东西。

虽在病房里,依然能目击到秋天脚步的匆忙,能感受到秋风送爽的快捷。

吴长寿这几日却咳血频频,晕厥的次数也多起来,有时一天几次唤来主治医生进行抢救……

在救活和苏醒的时辰里,吴长寿对女儿或儿子说,让他们看一看放在离病床稍远一些的小几上的手机,翻一翻,看在他昏迷的时辰里有没有发来的信息,特别是机关工会潘主席的。儿子或者女儿自然顺从地翻起了手机,却不曾看见父亲所关心的短信,倒是收到不少推销房子推销茶叶推销景德镇瓷器的广告。

病情一天重于一天了。

这种病让人煎熬的是,病人至终脑子也是清醒的,尽管人已瘦成了一把柴禾样,尽管已无力说话和说不清楚话了。

 九月下旬,天气明显地凉了,或者说已有了冷意,吴长寿却处于低烧和整日昏迷的状态。偶尔伸出手来,那手也蜡黄枯瘦单薄,如这个季节的一片黄叶儿,手掌伸展着,抓挖着,似要最后捞取什么,口也张得很大,要嘱咐什么,交代什么,叮嘱什么,让家人看了揪心。 

这几天作为好友的李大夫天天守在医院里,看到吴主任痛苦又不甘心的一张黄皮包裹着骷髅样的脸,他深知吴的魂牵梦绕的症结在哪里。想一想,又想了一想,一个计划形成了,李大夫把吴夫人和他们的儿子女儿叫到一个幽静处,如此这般商量出一个计策来。

市委组织部干部一科的科长就是前文提到的那个年轻人,李大夫也是认识的,只是鲜有交往,今天,李大夫和吴的儿子共同邀他出来,恳求他一同实施那个计划的。

年轻科长曾在李大夫那里拿过几次药,李大夫从来不收他的钱,科长对李大夫就多了几分尊敬。今儿听大夫一邀请,就放下手头的工作出了市委大院,拐到一条较幽静的胡同里,李大夫如此这般全盘托出他的谋划来,当然,要实施这个谋划,年轻科长是不可或缺的主人公。

科长乍一听,面有难色,当然他也知道这就是虚演一出小戏而已,并不违背有关规定,并不超越什么原则,但他还是为难了一下,李大夫赶快给吴的儿子使眼色,吴的儿子也是工作了几年的人了,深谙其道,连说着感谢的话,异常麻利地把两张千元面值的超市卡塞进科长的口袋。

科长并未客套,眼光并不看吴的儿子,而是对着李大夫,勉为其难地答应了,并且就在第二天上午实施。

九月是秋高气爽的日子。尽管九月下旬已显现出萧瑟冷清的迹象。

这一天吴长寿的病房收拾得格外清洁,细心的吴长寿的闺女还特地从外面购回两大束,象征着吉祥和喜庆的康乃馨来。

上午十时整,由市委组织部干部科年轻的科长率领另两个小年轻,据说是科长的属下,庄重而恭敬地进入病房。亲属好朋们自然在门口站成两行做欢迎仪式。在简短的问候安慰之后,由年轻科长简要宣布一个领导干部提拔任命的决定,大意是经过市委常委研究决定,经过市委组织部考察备案,经过电视向全社会公示,一切程序之后,任命吴长寿同志为XX委正处级调研员,括号,原来的副主任一职不变,现在属于兼任,在这里,我代表市委组织部干部一科的全体同仁对吴长寿主任的荣升,表示最诚挚的祝贺,并祝愿吴主任早日康复,投身工作……

在大家一片热烈的掌声里,吴长寿蜡黄的瘦脸上泛起一片潮红,那是激动和兴奋的红晕啊! 他尽力地想坐起来,挣扎了一下,失败了,他还想伸出手和年轻科长握一下,也徒劳了。科长完成了一项任务,深深出一口长气,和李大夫及吴的家人握手道别,便匆匆离开了病房。

一缕固执而顽强的笑容便幸福地镶嵌在吴长寿寡瘦的黄脸上。

吴的家人都明白,这是由李大夫导演年轻科长主演的一出九月谎言。

当日夜里,吴长寿喷出一口殷红浓稠的血后,命悬一线了,可他一直难以咽气。还是李大夫心细,把耳朵凑过去,听了一会,终于辨清楚了,他含着泪告给吴的家人,吴主任最后的叮嘱是,在他去世后要写的生平里,还有家人的祭文里,一定要写上他正处的级别和职务的……

见李大夫掉泪,四周的人无不涕泗滂沱。

吴长寿是在夜半时分去世的。

几乎同时,他家楼前小院里由吴长寿亲手栽植的一棵高大的白杨树在深秋的第一场大风里齐根倒下了,家人奇怪,这仅是一棵中壮年的杨树呵,何故会倒折?吴的儿子细看时,见树的根子里生满了密密麻麻的树虫,把原本结实的树根,蛀空了……

  秋风掠过,黄叶儿满院。-----(完)

(责任编辑:张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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