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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新作】张行健丨高空飘挂红裤绳(下部)

作家新干线

zuojiaxinganxian 

 

作者简介


张行健: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山西作协主席团委员、国家一级作家、山西文学院首届签约作家、省委联系的高级专家、临汾市作家协会主席。1983年开始发表作品,先后在省内外文学刊物《山西文学》、《黄河》、《人民文学》、《中国作家》等刊发表中篇小说30余部,短篇小说50余篇,散文100余篇。作品曾被《中篇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作品与争鸣》、《散文选刊》、《读者》、《名作与欣赏》、《中国文学》(英文版)(法文版)转载与翻译。先后出版小说集《天边有颗老太阳》、《黑月亮》、《倾听生命》、《在故里上空飞翔》;散文集《我的乡村我的田野》、《北方的庄稼汉》、《祖槐寻根》、《故园丹青》;出版长篇小说《天地之约》、《古塬苍茫》等。作品曾获人民文学奖、山西文学奖,第二届、第三届赵树理文学奖;黄河文学奖、山西省五个一工程奖、山西优秀签约作家奖;娘子关优秀作家奖。

高空飘挂红裤绳(下部)

张行健

夏天的风是干热的风。当劳大勤上到脚手架和防护网的高空时,他已经升到了二十二层的高度了。

高空的风显得生猛暴烈,把防护网和脚手架摇撼得啪啪作响,整个脚手架连同纤薄的墙体一起在夜风里晃动。

劳大勤虽然已不再恐高,但在这样的大风中还是紧张得要命。灯光显得非常惨白,在这白昼和夜晚交界时分尤为暧昧。他紧抓住脚手架的某一根钢棍儿,下意识地朝下一瞭,好家伙,人像在天上,而地下是城市,城市里如同天上一样布满了灯光的星星,星星一闪一烁的,眨成城市里无数双眼睛,随了夜色的深沉,这些大大小小的眼窝们愈发地闪亮起来。

城市里却看不到星星,在这二十多层的楼坯房上,仰头眊去,天是昏濛濛的一片,有灰灰的雾,有浓浓的霾,风却把这些讨厌的雾霾刮不去,倒把后晌时好不容易聚积起来的几团有可能下雨的乌云刮散了,刮得无了踪影。

这鬼天气,冬天不好好落雪,夏天不及时下雨,地上干透了,田禾苗子几近枯黄时,却来一阵子砸死牛羊的雹子或是暴雨下得能冲倒房舍。这老天爷的脾性咋比工头的性子还坏上十倍哩?劳大勤这样愤愤地想着,和好水泥的木盒子里一搅一拌,将一瓦刀灰泥平抹在砖面上,随手掂起一块青砖短暂地一转,他选择好了砖棱砖面,啪——唧——一下,随着一块青砖与墙体的焊接,今夜的劳作便拉开了帷幕。

劳大勤翻转青砖的动作不同于在乡村里碹窑盖房子时的那种翻动。在乡村,一般人家使用的是传统意义上的青条砖,或人工砖或机制砖,都是那种长24厘米、宽12厘米的长方形青砖,故而垒下的墙壁呢,要么是二四的墙要么是三七的墙(其实是三六的,中间有灰缝占一厘米),这城市里盖高楼的砖是一种方形的空心砖,劳大勤弄不懂这砖是如何拓成的,也不清楚它用的什么原料,但知道它的里面是空洞的,之所以用空心砖是为了减轻墙体的压力。高层大楼的砌砖是一种填空,是用空心砖来填充水泥框架格子之间的空缺的。高层楼不同于砖灰结构的低层楼,高层楼的各种水泥柱子结构复杂,墙体和各样隔墙遍插钢筋,钢筋粗细不一,有光面钢筋还有螺纹钢筋,每一层封顶时钢筋往往纵横交错。一般垒空心砖时,都是周边的钢筋水泥柱子打好之后,由能掂起瓦刀的大工们急匆匆焊接砌垒的。空心砖个头大,一块顶一块,或横着铺陈作为跑砖,或竖着栽立如同过去盖房时的一栽两卧。这高层楼上的砌垒青砖,完全不同于在乡村盖房子碹窑时的瓦刀的运作。劳大勤边干活儿边带有感慨地想着。在乡村,考量一个大工的技能和本事的最基本要求,是看你砌砖的技术如何,看你是否能缠砌了砖锭子,看你砌跑砖时是否又快又好,最后看你有没有碹砖窑的能力。当然是指插碹而不是套碹……为了砌齐砌快一堵墙壁,对砖块的选择是多么讲究呀,只要一眼瞟过去,便对一块青砖有一个精准的判断,哪一道砖棱朝外,是背面朝上还是里面朝上?这一砖需要多薄多厚的灰缝?青砖下面压多短多长的茬口?墙面朝外那砖缝的茬口必须上下整齐如一线划拉下来……这一切,都是一个乡村泥瓦匠人特别是一个大工的看家本领的。

劳大勤的看家本领是跟着他的材子哥学下的,他们是邻居也是相处很好的兄弟,某种意义上还是有些师徒关系的。劳大勤靠请教靠观察靠体悟靠实践,最终掌握了一个乡村泥瓦匠人的过硬本事。可是,在城市,在这高层大楼的修建中,似乎以前的所有本领都无足轻重了,不是派不上用场,而是所有的一切都不甚讲究,空心砖无需选择内外面了,只要用水泥焊接上就行;齐不齐,大致能看过去就行,反正过后里面外面都要上一层厚厚的水泥外表的;高层楼不存在缠砌砖锭子的问题了,清一色的水泥柱子在做跑砖之前就已高高地耸立起来;你再有——砖窑并且会插碹的绝技,在这里也使用不上,高层楼房没一处需要你碹一个小砖窑的。几根钢条几车水泥,就架起了所有门窗之上的横跨大梁。整个面积宽阔的每一层的楼顶,都是钢筋的交织和混凝土的现浇铺陈……

劳大勤深感到高层建筑的技术的更新以及它许多环节中的疏忽和粗糙,许多隔断中的砖块就那么没有任何选择地填充进去了,反正有各种各样的水泥框架的支撑,有外表一把水泥的涂抹,便万事大吉了。

驴马粪蛋儿外表光,不知道里头活遭殃。

劳大勤想起这句乡村土话,并用它来形容自己干的活计,忽然就哧——哧一笑出两声,对泥瓦匠人来说,齐不齐,一把泥,这是专指对内面墙壁垒砌而言的。反正一把麦秸泥贴过还有一层的灰抹平哩。这城里的高层楼房就两面涂抹了……嗬嗬嗬……

劳大勤荷嗬笑过,他的笑声一下就被猎猎的夜风逆转顶回到了肚子里。

肚子里便疙里疙瘩地有所滚动,最后化作一串响屁,鞭炮儿一样炸了出去。

砌这样的空心砖肯定是枯燥的,先把搅拌好的水泥平摊在砖面上,平摊一尺多甚或二尺多,再把砖块横着铺陈或者竖着栽立。水泥大多用得很多,一是焊接得实在,二是速度快捷故而下手重。这完全不同于乡村的盖房,乡村砌墙时,无论用白灰无论用水泥,要看每一个砖块的形状和焊接面的平凹决定量的多少,看这块砖头与其它砌好的砖面的平整程度来决定的,还有一点,就是本着节省原则,一瓦刀水泥摊在砖面上,瓦刀的刀头要在水泥中间拉出一道小沟来,这是平衡着水泥,也是节约着水泥。乡村的砌墙,灰缝中间往往是空心的。

劳大勤初到工地的那年,工头要查看每个大工的“手活儿”,每个大工子带有表演性的要在工头面前露一小手儿,示展自个儿的看家本领。轮到劳大勤砌砖时,小伙子手脚麻利,瓦刀在他手中运作自如。抄灰、摊灰、掂砖、择面择棱,整个砖块在他硕大的左手里翻转颠个儿,最后齐齐地扣在灰面上,且用瓦刀在砖面上轻轻一磕,算是对这一块砖的最合适的安排和交待。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就在围观者点头赞许的时候,工头轻轻地笑一声,朗声嚷道:活路倒还熟络,手脚也麻利,不过一看就是干惯山村泥瓦的土包子,小里小气,抠抠索索,摊开的水泥还要勾出沟子来,公家就缺你那半瓦刀水泥嘛?驴日的呢,你记住喽,以后砌砖水泥铺的满满的,砖的缝隙要实心,再不要挂勾子留空子,六个指头挖痒痒多来那一套,以后再有那坏毛病你就给老子卷铺盖滚蛋!

劳大勤着实吓了一跳,他才明白,城市楼房的砌砖是不准灰缝里留空白的,他要彻底改掉以前砌砖的老习惯、坏毛病。

城市的楼房敢情是空心砖实心缝呀!

弓腰,撅臀,掂砖,摊灰,焊接,码齐……

整整大半个夜晚,劳大勤都在重复着这几个简单的动作,并且是紧张地重复,动作虽简单,却快速、麻利,绝不拖泥带水。

加一个夜班,就可以赚到小三百块钱呢,劳大勤是用踏实和卖力换取这一份还算丰厚的报酬呢。

劳大勤暗暗地想,按时下青砖的行情,一块砖三毛钱,那三百块钱就可以买得一千块青砖呢,加十个夜班就是一万块砖,那是多高的一摞?只要有把好力气,他可以把自家盖房子的砖呀、灰呀、钢材呀、门窗呀统统赚回来……房子是一砖一瓦盖起来的,钱呢,也是块儿八毛积攒起来的,照这样的干法,用不了五年,他今年三十六岁,也就是说,到四十岁时,他的新崭崭的房子就取代他现有的老屋,他劳大勤也会像其他好光景的乡人一样,让老母让叶子,让儿子让女儿都乐滋滋地住上高大宽敞的新房子哩!

想到这里的劳大勤觉着有一股元气充塞到胸腔,又从饱满的胸腔延伸到四肢了。

是的,刚才他忽觉得眼前黑了一下,是黑了一下还是亮了一下,说不清楚,随了夜色的深沉,高空中的电灯愈发地亮了,就那么一瞬间像电闪一样在他眼前一亮又一黑,他有些晕眩,身子有些晃荡,身体在那一刻里仿佛被什么掏空了,是累了吗?他奇怪地想,他可从来没有这样过呀,待怔了一怔,稳了稳身子后,又快速地恢复了常态。想到他四年后的房子,他的每一个骨节里又都蓄满了力气。

嗨,大勤,你也太勤快咧,悠着点,公家的钱哪里赚得完?命可是自家的啊!

工友们这样善意地劝他,但都愿意和他一起搭班干活儿,劳大勤实在,有超人的力气又肯出力气,自然就很出活儿。

夜风渐渐凉爽起来,如一条柔和的毛巾,在一阵一阵揩拭着劳大勤的身子,身上的汗渍和汗味,被这无形的绵柔的毛巾擦拂得干净清爽了。劳大勤觉着在这样的状况下干活简直是一种享受,比起掌握震动棒杵混凝土柱子,不知要清爽多少倍哩,何况脚上脱掉了湿热滑腻的雨靴子,一双布鞋让他的双脚也干燥舒服许多。劳大勤体会到了一种幸福,当然,还有更为幸福的事情在等待着他,那就是在七夕他生日前的天亮后,也就是几个小时之后,女人叶子会如期前来看望他的。想到这儿,他的三十六岁的心脏便砰砰地狂跳起来。

劳大勤用掂着瓦刀的手摁了摁沉甸甸的心口,又弯腰去砌空心砖了……

劳大勤是被材子哥叫醒的。

那是材子哥下了后半夜的班之后。

今天,劳大勤的媳妇叶子如同去年的这会儿一样,要来看望他,不同去年的是却没有一处让他俩单独见面的地方了。宿舍里,下了夜班的几个工友得抓紧睡觉呢,另外,还有受了轻伤的工友要在宿舍输液打点滴,宿舍,实在是腾不开的。

材子毕竟有些办法,他不会让干柴烈火的小两口连个见面亲热的地方都寻不下。跑了几处,材子终于联系好了工地看库房的老吴,老吴看着库房也住在库房里,让老吴离开库房个把小时,老吴通情达理地答应了。

劳大勤不好意思地谢过老吴,还塞给了老吴一包香烟,他是个多心的人,把自己的一条干净床单临时铺在老吴黑乌乌的床单上。

不同于去年这会儿的是,劳大勤在这座堆放钢筋堆放木材堆放粗粗细细长长短短的钢管,粗黑的皮质水管堆放一盘一盘铁丝,还有辨不清颜色的绳索以及水泥车小推车灰斗泥斗发电机,还有残破的抽水机等等一应用具五花八门乱七八糟的地方,他欣喜地看到离床头几步远的地方居然有一个水龙头,他把自己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擦洗了一遍,干干净净清清爽爽迎接自家的叶子。

如同去年的这会儿一样,收拾利落的叶子提了一个红色的书包来到工地上。书包是女儿用旧了的书包,她没舍得扔,权且当做过去的包袱用,里面无疑包着大勤的洗换衣服。

见到劳大勤的那一瞬,叶子的脸儿还是红了一阵。俗话说得好,小别胜新婚,何况他们已经从割麦子到现在两个多月的别离了,又正是三十如虎狼的年纪,谁能不急切地想着对方呢……

劳大勤拥了叶子,怀了几分小心,很谨慎地坐在老吴的小床上,小木床吱呀——一声,又让两人吓了一跳,毕竟是在工地上宽大的库房里,毕竟是在别人的小床上,劳大勤的心里有了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别扭、不自在。刚才领进叶子他轻轻拴门的时候,才发现这扇简陋的木门上到处是条条缝缝,从里面看得见外头,也不知道外面能不能看到里面,潦草的老吴也不讲究这些,贴一层麻纸不就挡住这些缝隙了么,真是的。

问了问老母的身体,问了问一双儿女的近况,抚着叶子起起伏伏的胸脯,劳大勤能感觉到叶子气喘得早已急促,柔软的微微有些发胖的腰身已经瘫在他的怀里,他有些急促地褪去了衣裤,他得快一些办完俩人的事情,他不想也不敢在这个四面走风漏气的库房里待更长的时间,万一有人找老吴来领东西咋办,万一有人冒失地推门敲门咋办?劳大勤觉得自己的额上渗出了一层汗水。当叶子的双手紧紧地搂住他,并轻轻地急切地呼唤他的时候,劳大勤却惊讶地发现他此时不行了,无论他怎么努力都力不从心。

叶子,我,我怎么硬不起来,这是怎么了?他汗涔涔地问。

叶子从迷离中睁开双眼,看着大勤一头一脸的汗水,忙坐起身来,安慰他说,你太累了,别着急,歇一会儿就会好的……

叶子起身拿了块毛巾给他擦汗,从头到脸,从胸脯到大腿,并且一句句安慰着他。

叶子的安慰并没有激励他多少,他反而更着急,一着急,汗水就滋儿滋儿地流下来,掉在叶子白皙的大腿上,掉在窄小木床的床单上……他努力想平复自己,并且重整旗鼓,几次想卷土重来,却愈加地疲软下去……

我咋连自个儿女人都伺候不了啦?!

我这是咋了,我这是咋了?!劳大勤颓丧而无奈,拿拳头擂自个儿的脑袋。

叶子慌忙抱住了他连连说道,你肯定是累坏了,歇上两天说不准会好的。还有,这个地方你可能也不习惯,回到咱家里,肯定会好的……

懊恼归懊恼,这库房之地终不可久待。叶子帮劳大勤穿衣服时,忽然发现他系着一根黑皮带,麦收季节回家时,记得他的那根红裤绳磨得有些细了,她这次来,是给丈夫带来一条崭新的红裤绳的。

叶子从鼓鼓的书包里拿出她新缝制的红短裤、红裤绳,帮丈夫穿上才作罢。

这条黑皮带还好好的呢,换上红裤绳怪麻烦的嘛。

劳大勤怕系红裤绳时系了死结误功夫。

本命年身上哪敢离了红,款款系上吧。叶子嗔怪着自家男人。

这样,穿上红短裤系上红裤绳,换上叶子带来的干净衣服的劳大勤走出了工地库房,这回,他得陪着女人,到城南的百汇自由市场,给老母买一双布鞋,给叶子买一身衣服,给儿子买一件玩具,再在附近的饭摊陪她吃顿饭,就送她上公交车了。

第二天是七月初七,牛郎会织女这天是民工劳大勤的生日。这天,劳大勤就满三十六岁了。天一亮,他早早就起床了,完全不像平时起床时那么艰涩和痛苦,尽管昨夜还加了上半夜的班,下半夜的觉睡得很踏实。他依稀还记得做了一个团圆梦,梦里的叶子就那么赤条条、白生生睡在他的小床边,他觉得自个儿的下身硬得膨胀而生疼,是叶子用手引导他一下走进销魂蚀骨的温柔乡里的,就如同他白日里掌握的震动棒一下夯进湿软的混凝土里,结实而有力;又像城市开出的火车,一下驶进幽深的隧道,修长却毫不迟疑;更像他在电视里多次见过的美国男篮队员的灌篮动作,是又稳又准又狠的那种。总之他是实实在在进入了叶子的身体,片刻,仅仅只有片刻的功夫,他觉着自个爆炸了,像开闸的洪水一泻千里,享受到了淋漓尽致的快意……他似乎醒来一下,很快又睡着了。为了证实夜里的跑马,他探手下去摸摸新穿的红裤头,他摸到了中间硬梆梆的凝固的那一块。劳大勤笑一笑,很轻松的样子,轻松地洗脸,轻松地吃饭,轻松地哼着“人在空中”的流行歌曲。今儿,他的白班依然是穿上雨靴掂起震动棒,在二十三层楼的最边角上上夯杵框架,堆筑混凝土高柱。

刚下了夜班的材子哥红胀着一对眼窝对他说,大勤,今儿可是你的生日,你想请假我给工头说去,万一不行在地面上干点零碎活路也可以,过了今天再上高空吧。

劳大勤感激地看着这位材子哥,脑袋摇得像旧时货郎鼓儿,嘴子里连说,不用咧不用咧,心里却有一个盘算,今儿精气神好,浑身上下涌动着力量,他要在这有纪念意义的日子里干够两天的班时,把昨天在自由市场给家人买衣物的花销再赚回来。两天的班七百块钱哩!那可不是个小数目哟。

又是一个闷热的天气。

高空里的劳大勤瞅不见太阳,当然也看不清成形的乌云,天就那样不明不白地暧昧着,像工头不发火时那一张莫名其妙的脸。

人都说,七月七老天或大或小或多或少都会落雨的,那是织女为牛郎掉的眼泪呀。劳大勤弄不清今儿会不会落雨,反正他的织女昨天看过他咧,他得在生日这天结结实实干够两个班,为他的织女,为他的家,好好卖力赚钱哩。

第二十三层楼刚刚封顶,劳大勤得在楼房山墙的最边角上夯筑第一个混凝土框架。

脚手架还没有升上来,依然在前几天做活计的二十二层,而银灰色的防护网紧紧依着脚手架,在砌起的墙砖边缘像搭起的一圈帐篷。

偶尔袭来的风,把这些帐篷兜起来,很饱满的样子,形成一大团儿银灰色的梦。

因在封了顶的楼面上作业,也因大伙儿工种的不同,干活儿时的走动就比平时在脚手架上要相对自由一些,也胆大一些,手脚便可以随意地放开来,感觉像在地面作业一样,舒展和放松。

大伙儿大胆的举动和自由的情绪自然也影响到了劳大勤,在巨大而沉重的脚手架尚未升上来的时候,也敢在楼房山墙的最边角上,掂着那柄同样沉重的震动棒,一阵又一阵,把兜车兜过来的混凝土,加固在最边角的这根框架围起的柱子里。

如同以往的任何一个日子一样,穿着雨靴的劳大勤发狠地干着活计,他把震动棒用力地朝混凝土里杵下去,夯下去,挤压下去……下一兜车水泥还没过来时,他杵头下的混凝土们正经被他挤压夯砸得均衡平实起来了……

说起来,干这个活计并没有多少技术含量,只要能掌控震动棒,往均衡和结实里砸杵就可以了,单调而枯燥。干这个活计要的是不惜力气,能吃苦,不怕脏累就行,每一兜车混凝土倒进去,一杵一杵都要溅出许多水泥点子,不仅要溅到裤腿上,腰腹上,还会溅到脸子上,脑袋上头发上,一个班下来,头发和着汗水水泥严严实实贴成了一疙瘩,浑身上下除了一对眼窝外,简直成了个水泥人,大大小小新新旧旧的点子们把他溅了一遍又一遍,新换上的衣裤一个白班儿就弄得脏兮兮,灰塌塌,他哪有时间和精力去洗去涮呀,大多的时候索性脱掉褂子光着膀子干活儿,任水泥点子溅打他光裸的上身肌肉发达的胸脯和早已晒成铜锅盖一样的脊背上。许多人忍受不了这种击打激溅;忍受不了雨靴里的湿滑捂热;忍受不了水泥灰的腐蚀手脚;忍受不了两脚被泡肿脱皮脚气的痒痛;忍受不了震动棒把双手双臂震得发麻把脑袋也震得发麻的感觉;忍受不了晋南这座小城晴天干热阴天闷热工地上空凝固着45度的高温的炙热;忍受不了被风吹来的一股又一股垃圾堆散发的刺鼻的恶臭……

这一切,民工劳大勤都忍受了,且在这种氛围和环境下发狠地动弹着,劳作着,玩命着。他只知道,多干一个白班多加一个夜班,就可以多赚几百块钱,赚工钱和盖高楼一个样嘛,要一砖一瓦去焊砌,要白班夜班去累积……

为了儿女的上学,为了几年后自家要盖的新房,为自己那个比上不足比下还有余的光景,劳大勤,你就勤勤快快地干吧,干吧……

天气依然闷热,劳大勤觉得脑袋上的汗水从脖子里流到肚子上,又从肚子上流进裤裆里,屁股沟子里滑腻腻地难受,而裆里早已汗湿一片,家伙好像被浸在汗水里,发痒发胀,接着汗水又一起流向大腿小腿了,最后全部汇聚到了雨靴里,一点一点,洇到他的脚面上,脚趾间,脚缝里……

劳大勤没觉着脚趾的痒痛,没觉着。他此时的双脚比两手还要忙活,两手只紧握着震动棒,而两只脚却要替换着去踩踏混凝土,在杵棒之前把混凝土往一根一根钢筋的缝隙里去塞去填去充去挤压……

这样忙碌动弹中的双脚,是不会有痛痒之感的。

忽地,劳大勤觉着自己的眼前黑了一下,又黑了一下,脑袋在那一瞬间沉了一下又晕了一下,他使劲揉了揉眼窝,可能手上有水泥的粉末儿,把眼窝割了一下辣了一下,涩涩地辣出一些眼泪来。在泪光的迷茫里,他看到近在眼前的乌云间亮一道白白的闪电,一闪就消失了,接着便有雷声沉闷地炸响,轰轰隆隆地,由近而远又由远而近了……

七月七,

牛郎会织女,

老天心再硬,

也会掉泪滴。

……

老辈人的旧话儿没说错,七月七这天多多少少是会落些雨的。劳大勤一面盼着老天把雨水下大一些,干旱多日的天气需要湿润一下,自家地里的玉茭豆子也得有雨水的浇灌了;另一面劳大勤心里又在拒绝着老天下大雨,下小雨可以,下小雨不会误工地上的活路,下大雨就不得不收工避雨了。这无疑就耽误他的一个白班儿,甚或误他一个劳动日的,那就等于误他赚一个白班儿的工钱呀。铜钱儿大的雨点如果密集的砸下来,会砸痛他劳大勤的那颗心杵的啊!不绝如缕的雨线更会像一只只银箭穿透他的心肝肺的。

雨滴却不见下来,响雷是一声跟着一声滚过,每一个闪电都切割劳大勤的眼窝。忽然,闪电带给他的不是光亮,而是眼前的一阵黑暗,灰黑且晕眩,劳大勤身子一个趔趄,便从楼顶的最边角处摔了下来——

那一摔,来得快速又突然,他的身体先是在正待上升的脚手架上重重地一个碰撞,腰身被挂了一下刺了一下,那是腰身被脚手架探出来的一根钢管绊了一下,拉扯了一下,接着整个身子斜斜地朝防护网砸了下去,防护网在乍起的风中鼓荡着,张扬着,把劳大勤沉重的身子弹了几弹,弹甩到最下面的角落里了,角落里却有一处不被人留意的破洞儿,半年了谁也没去注意那地方的尼龙绳子松懈了。重重弹下去的劳大勤便从那个破洞里漏了下去,漏了下去。

下面,是二十二层高楼的地面……

那根长长的探出脚手架的钢管把劳大勤拉扯撞击了一下的时候,很奇妙地却把他昨天新换上的红裤绳儿扯挂在钢管的头尖上了,高空中的风又把红裤绳打了一个死结儿,在二十二层楼房的高空里悠悠然然飘挂着。

落雨了,七夕的雨淋打着一个三十六岁本命年的生命,也淋湿了高空里飘挂着的红裤绳儿。(完)

 (责任编辑:张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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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刊主编谭文峰 
小说编审:张 辉 微信号:zhanghui750525  
诗歌编审姚 哲 微信号:891348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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