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礅养车三天,就被石头派出所逮去又送回来,在石头村又放了第三颗原子弹。 石礅的三轮车被扣,他的声誉并没有受损,仅是石头村对石礅捏了一把臭汗后,有了一个更新的认识。石礅是个新闻人物了。石头村总以为石礅是个放羊的,现在不一样了,石礅是个养车的。为啥石礅就不愿去山上放羊?这个问题不是问题。不愿去就不愿去,不愿去并不是问题。旺旺问石礅,石礅哥,在没有把车问题解决之前,总得有个事干吧。石礅说,我丢不起人,没了车就没了车,反正我不去干没有车的活。旺旺媳妇看见这俩人抽烟不说话,觉得奇怪,就说,哑巴了,俩个活泥人。旺旺媳妇看了一眼旺旺,又看了一眼石礅,说,咋不行,是拾炭又不是买三轮车要本钱。拾是白捡的,谁手快,谁眼尖,谁就拾的多。咋个,石礅哥,你看上这买卖?旺旺媳妇说,拾炭总比闲在家里强,拾一天是一天便宜,等你车判回来了,你再开车,我看这是个好事。 旺旺一想,也是,拾多少是多少,比坐在家里强,再说拾炭是拾也无本钱。就对石礅说,比坐在家里强就行。石礅沿着公路边走边拾。一辆车过来,又一辆车过来。热乎乎的焦炭车被风一吹就看不见白雾了。 石礅看见车一来就躲,老老实实地站在边上看着雄赳赳的焦炭车通过。焦粉和水汽扑了他一脸,一连过了十几辆,没有捡着半块炭。他沿着公路向南走,他看见旺旺媳妇和别的媳妇乱成一窝蜂,乱刨乱抢,激烈的样子,比狗抢食吃还要生动。 石礅袋袋里仍旧那几块炭,大约有三两。他想,一个男人,总不能跟在女人们屁股后面抢吧。他继续朝南走。走到一棵梧桐树前,看见三队水旺媳妇,他问,菊子你拾的不少。'菊子说,碰上的,不是拾上的。 石礅说,菊子,两袋袋不少,你怎么个回家?焦这东西死沉,搬动它不容易。 石礅再看菊子,心想,这么个细皮嫩肉的女人,心真毒,焦重的跟铁似的她还嫌不沉。便说了一句,菊子要是拿不动,我帮你拿。 菊子看看石礅壮实的样子,又看看手里的空袋袋就笑了起来。 菊子说,你车开的还不赖,都把丑丑家的鸡窝给开翻了。 石礅低下头,心里有了些英雄气。一个人偷偷地笑了起来。 石礅这才想起,自己根本就没有上她家去借。原因只有一个,她男人瘫在炕上已有三年了。他说,不是瞧不起,我不想向你开口,我开不了这个口。 石礅卷起旱烟。让旱烟卷卷在手里转了七八圈,旱烟就卷好了,吃着,烟就冒开了。 石礅说,这怎么不行呢,车在的话,连人带焦都捎上,就省事了。 说完石礅从菊子手里夺过两袋焦,忽闪了一下就抡在肩上,扛起就走。 菊子一路想说什么又说不出什么,只是一个劲地轻松追,偶尔弯腰捡一些小疙瘩炭放进石礅的袋子里。偶尔走过一家汽车修理部,修车的小学徒会说,看看,人家拾了多少焦,发了,发了。 石礅扛着焦比一匹烈马还凶猛,眼不看路,脚往前蹓,一路小跑。石礅没有回家去,他径直地向回返。他想,菊子真厉害,拾焦又没力气,偏又拾的那么多,唉!人有时候是个说不明白的东西。石礅沿着公路,一边走,一边低头看着车辆经过。有的车就不是拉焦的,有的是拉煤的。车是个好东西,石礅看着先进的十轮大卡车,身子都发抖。他激动地看着车,看着看着就想一想,什么时候自己也能有一辆这么大的大卡车。看着大卡车,他就觉得三轮车没啥了不起,三轮车与大卡车相比,就是个小平车,或赖疙瘩。他坐在袋子上边抽烟,边想,世界很大,自己很渺小。正想着一辆车碾在一块石头上,“咔咚”,车奔了过去,哗啦啦,几十块黑焦炭滚核桃似的从车上滚下来。石礅扔掉手里的烟,全身心地扑上去,比狼吃羊都凶猛,用极快贼一样利索的手,把焦炭拾进袋子里。他身后的车辆一闪一闪地往前奔。有的司机笑一笑。有的司机熟视无睹。却在心里暗骂,不想活的东西。石礅忘记了世界的存在,也忘记了世界之大,更忘记自己的渺小。一个劲地以狼的野性或本能向小羊羔扑去。一堆焦,一堆焦,以植物链的形式分布在柏油马路上。石礅拾着搂着抱着撩着掀着,一会比一会快,一会比一会动作熟练,一会比一会更加坚定自己是一块拾焦的料,一会比一会更加自信自己的命是欠财运的命。石礅十五分钟拾完焦,他才知道真正要感谢的不是司机,不是拉焦的卡车,而是躺在柏油马路上远远不肯离去的那块石头。哦,石头。我的兄弟,我的亲兄弟,我的一母同胞的亲兄弟。石礅返回到杨树下,远远看着躺在柏油马路上的那一块石头不见了。石头哪去了?石头原来是被另外一辆碾到东面去了。这下子没戏了,一连几辆卡车都未发出“咔咚”的响声,平安地滚了过去。石礅等着,卷着烟等着,一连等了二十几辆也未等到一粒焦从车厢里滚出来。石礅等不到焦,心里有些着急。用手一摸袋子,这时才发现,袋子已满,和菊子袋子里的一样多。菊子是两袋,他仅一袋。想了想,人心要有尽,第一天拾焦就碰上好运。一是碰上菊子,二是碰上柏油路上的那块石头,人心要有尽。石礅再等了好长时间,再也看不到一辆拉焦的车。干脆,先把拾下的焦送回去再说。石礅扛着焦向来时的路上往回返。他很认真,看着脚下有没有焦可拾。石礅回到家里,想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用老秤秤一下这袋焦有多重。石礅顾不上喝口水,从放麦草的房子里取出秤秤一下:四十六斤半。石礅想起了菊子。菊子今日发财了。菊子的十五块五毛钱再翻上一倍就是三十一块钱。石礅这么一算,暗喜。他喝了口水,一根葱就一块馍,边吃边想,旺旺媳妇香香不知拾了多少。石礅这么一想,心里明白了。他拿上袋袋又出发了。一路上老想着焦,一路上常把黑石头当成焦拾。当他每拾一块黑石头时,他就骂一句:去个蛋,你又不是焦,是焦该多好。他走着。他又在想,这比放羊好多了。羊在青黄不接的季节老是吃不饱肚子,青黄不接就是中国大地上发生的六零年,又饥又荒。他突然捡拾了一块核桃大小的焦,高兴极了,暗喜,三角钱又到手了。看看,看看,拾焦多好啊,这比养车好多了,车有时候会被人偷走,油漆一刷,牌照一换,什么也认不出来了。这不,石头表弟不是骗走了我三千五吗?好在,他驴日的在市里作案时被公安局第一刑侦队抓住了。要是抓不住,石头跟我没完没了,石头的娘和石头媳妇没完没了。不过石头放的是高利贷,每月一百元利息,咱还是要给的。不过,有了给,没有了给个屁。大不了,用焦炭顶吧。焦阿焦,快从车上掉下来吧,石礅我头上有火的。驴日的石头派出所,也是个挨枪子的。这么一小宗案子,快一个月了都破不了,白白地花吃着公家的钱,不知羞不羞。哎,石头表弟真个窝囊蛋蛋,偷车你走远点,偏偏在自家门口。石礅正入门,想得正气愤,到远就看见桐树下坐着一堆人。走近一看,才知道是旺旺媳妇香香。香香看见石礅就喊,石礅哥过这边来,我有话对你说。香香说:拾上焦没有?我在这儿等着,一会焦车过这儿。石礅问:焦过这儿,这儿这么多人,分一只羊,够吃吗?香香说:你能吃够就是了,管那么多闲事干嘛,真是没鞋穿的憨憨。石礅看香香用眼窝窝了他一眼,他再没有说什么。嘴闭上了。石礅不言语了。香香不言语了。那些个拾焦的队伍里,有一个叫红常青的嫂子,嘴里开炮了。她问石礅:二窝兄弟,你的车叫狗吃了,这么些天哑巴得让人听不到,听说丑丑找到你要你赔他家的鸡窝,你到底赔了没有?那是个座山雕,看你这个杨志荣敢不敢给他一枪了。石礅说:赔了,丑丑的烂屁鸡窝,算个啥,丑丑肮脏死了。红常青说:你连丑丑都日弄不好,还想养车,还不如回山上跟你大哥放羊爽快。石礅说:丑丑事已完结,他驴日的欠打,你真打,他跟老鼠一样,直往洞里钻。石礅傻了眼,香香、红常青她们每人屁股下都坐着一块石头。这时他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拉焦的车狂风一般飞来。爬在地上的女同胞,每人盯着一辆车,每人只准扔一块石头。红常青说,要仍在车轮子下,千万不能让司机发现,要巧妙才行。拉焦的卡车一辆接一辆都很雄性,钱的力量正在熊熊燃烧,只要能从旮旯里弄出几个钱,世界就属于他的了。浓烟滚滚,黑烟滚滚,拉焦的卡车滚滚,拉焦的卡车司机滚滚,路两边受污染的小麦滚滚,路两边因贫穷偷焦的香香、红常青、石礅们一个个因钱困的人心滚滚。石礅一看这偷袭拉焦卡车的阵势有点当年铁道游击队的味道,心里特高兴。弄,弄一回算一回,不弄白不弄。突然只听到红常青一声令下:扔,仍他娘的。石头滚在轮子下面,上坡的车向西一摆,向东一摇,焦炭就从车里颠出来了。哗哗哗地落下来,黑核桃滚地了。卡车司机从反光镜上看到袭击他们的是石头村的妇女,也不敢下来说什么,因天旱,麦子长势不好,村里有人早想闹事,路两边的麦子都变成黑的了。拾抢焦的场面,比饥饿还饥饿。一袋两袋三袋四袋五袋。石礅说,香香弟妹,我先扛两袋回去,旺旺在家的话,我叫他开车来接你。香香、红常青坐在桐树下笑开了。还有几个精黑的妇女笑开了。红常青说,哪有下次,下次这么弄非出事不可。这哪里是拾焦,这叫明抢。香香说,这几家焦厂早该抢了,你看看咱们的麦子都成啥球样了。红常青说,公家也不管管,山都抢空了,地都裂缝了,天空白云都是黑的了。香香说,这叫少数人先当土匪,然后再叫大多数人再当土匪。红常青说,我现在才明白啥叫吃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香香和红常青正说着,一辆带警笛的车停在她们的面前,二话不说就把她们塞进了警车,然后说,你们这种行为叫破坏和阻碍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发展严重犯罪行为。很快村委会的喇叭上就响起胳膊肘子向外拐的汉奸声音。社员同志们,大家,大家注意啦,我代表村委会现在宣布几条村规民约。一、为了大力支持企业在本村的健康发展,村委会要拿出两手都要硬的方针政策来。二、支援企业正常冒烟,就要向当年支持抗美援朝那样,大公无私、忘我牺牲的精神。三、今后如发现有人明目张胆偷焦,小心你家断电停水,必要时送派出所吃高价饭。四、如果谁敢碰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一根汗毛,你就准备戴银镯子。晚上八点左右香香、红常青她们一伙人被村委会从派出所领回来。每人罚款200元,从占地款里扣除。香香不高兴地骂着,村委会是个软蛋,死向焦厂,简直就是汉奸卖村贼。石礅接过村委会开的罚款单心里一下子明白了,什么叫官官相护,官商勾结,警匪一家了。香香说,你们男人光会操,一点本事都没有。你们啥时候也弄给他们一张罚款单。石礅说,香香妹子,我扛回来的两袋焦都归你,话说回来,咱们那样干也太危险了,简直不要命的那种活土匪。香香说,什么活土匪,就算是土匪,那小麦被弄成那样,他们就不是活土匪了。他发现拉焦的车上上了网网,焦不容易往外撒了。车子骑了好一段路都不见焦,就扭头往东路上骑去。东路是一条国道,与国道连接的地方有几处焦厂的出入口,他就往那里骑去。夜黑,拾焦危险。石礅凭借车灯看焦。突然车灯射过来,把石礅眼睛耀得什么也看不见。石礅下了车子,推上走,走到一个洼地处,有一堆堆焦,石礅高兴得不得了,弯腰就拾了起来。拾着拾着发现身后有个人,扭头一看,吓了一跳,菊子,菊子怎么你也在这儿?菊子说,我每天晚上都在这里拾焦。你等等,一晚上这儿有十二辆卡车出人,它们或多或少都会洒一些出来的。菊子说,拾焦不用伴,你拾了他不能拾,他拾了你不能拾。菊子说,这你不懂,天冷时冻一夜,对半分不合算。天热时蚊虫咬一夜,对半分也不合算。菊子说,前面有一段坏了的路,你哪儿也不用跑,就在那里等着,每一趟车都会往外洒些的。石礅说,我到其他地方看看,那段路是你先占的,我不能占你的便宜。菊子说,石礅你不要跑了,跑也是白搭,那些地方没有焦。菊子说,石礅,你不知,我全跑过了,跑了三年了。现在能拾焦的地方就剩下这一段坏路了。菊子拿着袋子猫一样地站在比她粗一倍的杨树背后等着车。她知道这时候,她能看清楚车,车里的司机看不清她。一会儿一会儿过了三个一会儿,一辆卡车过来了,车速减慢了、减慢了,再减慢了,车身子向外摇了几摇,哗哗哗地就从车上洒些焦炭来。车继续慢慢地向西走去。菊子等车过去后猫一样地弯下娇小的身子,一弓一弓地拾了起来,只听到塑料袋里一咚一咚响着焦炭与焦炭磕碰的声音。这声音有点比铁坚硬,比钢柔软。菊子爱听。菊子在这里听了三年了。菊子是个三十三岁的女人,一个拾焦的女人,一个不得不在夜里拾焦的女人。石礅等车过去,稀稀拉拉,星星点点地落下一些。他比猫更猫,轻快地提着黑地里发黑的焦。每拾拣一块都觉得沉重。尤是在夜里,在漆黑的夜里。谁也看不清楚谁。菊子看不清夜,夜也看不清菊子。石礅看不清的都不是这些,他看不清埋在菊子心里的夜。菊子拾捡完自己那一份,就跑过来看石礅。她问,石礅,捡拾了多少?菊子说,就那样。等一会还有,你记着,现在过去两趟车了,菊子说,那哪有不行的。你是拾捡,又不摊本那有啥不行的。石礅卷着烟,烟卷得很熟练。他卷好后说,菊子给你。菊子手伸了伸接过烟。石礅把自己的烟卷好递给菊子,说,菊子你摸一摸我给我卷的烟。菊子把石礅给自己的烟卷一摸,果然不同,自己的烟卷又细又长,石礅的又粗又壮。石礅准确无误,在火将要烧完的那一刹那,一口就吃着了自己的烟。石礅说,有。一样就是你现在吃的,另一样比现在抽的劲小石礅看着菊子走了。走在夜里。他顿时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奇异。车灯闪闪,划破夜的胸膛,被煤渣染黑的路就躺在轮胎下面,任其滚滚。 菊子又听见哗哗哗。她藏在那棵杨树后面,等待车过去了,再去拾捡。 石礅还在埝上坐着,还坐在菊子的旁边,一时不想离开。 车灯闪闪,划破夜的胸膛,被煤渣染黑的路就躺在轮胎下面,任其滚滚。 石礅又听见哗哗哗。等车还未走过,他就跟在车的后面,借着灯光拾捡。 石礅听到菊子的脚步声是那么的柔软,就好似风飘起一朵香而绵软的花。 石礅说,不难不难,有空我教你卷。说着说着烟已卷好,给,好了。 石礅说,香了你就多抽两支,这有什么难的。说着他把火柴一划,又一次看见菊子在火光的照耀下是一块水晶石。然后就在火柴快要熄灭的一瞬吃着了自己的烟。菊子说,就那样了,好不好要看命,人再要强也强不过命。石礅说,菊子,你累了吧,累了你就坐着,我给你拾捡。菊子说,累是累了,我已经习惯了,常常把夜当白天用。菊子坐在埝上看着厚实的石礅,有些说不出的感觉在心里打转着,又在心里暗暗地说,这都是人争气命不争气的罪孽。石礅拾捡那些个黑胡桃,这一次较多些,他尾随车灯,车转圈,他走三步,车上掉三快焦,他就捡三块焦,直至车上了平路为止。夜深如海。石礅把拾捡的焦倒到一块,整好,扛在肩上,对菊子说,菊子回去吧。石礅把两袋并成一袋放在车梁上推出地头,沿着公路向北走去。菊子说,我有啥办法,狼吃狗啃就这一条命了,谁管你,谁心疼你。石礅停住车子,说,菊子你别哭了,从今晚起,我来帮你,只要你不怕人闲话就行。石礅拉住菊子的手,拉了老半天才说,菊子,别哭了,夜这么深,对人不好。往后有啥活啥事我都尽着力帮你。帮你等于帮我,你不欠我什么,何况我也会有事要你帮我,人活在世上,都是受难来的。享福的没有几个,再往后说,命再不好,只要心好活一天是一天,心里就踏实一天。我们这些人,被长期捏惯了,吃苦受难都是没有文化的人。往后你也别爱面子,该怎么着就怎么着,什么好人,什么坏人,都不是在这世上活着。好人是给穷人的一个面子。坏人也不见得就活得不好。人这一生太难预料了。谁也不要把自己说死,活人活人总会活出个人样来的。菊子,就这么着,咱们回去,不要让你男人担心。在太阳还未东升之时,他已拾捡了半袋袋乌黑发亮的焦炭了。焦炭为何乌黑发亮?因为它能换来乌黑发亮的每一天的日子。菊子昨晚拾焦回到家,躺在炕上的男人问,今天怎么比往日早了?菊子的男人听到自己的女人说出另一个男人的名字时,他停顿了足有五分钟,他在心里念着,石礅,石礅,西巷里第一生产队里的石礅。石礅也于前年失家的。身边有一个三岁的男娃,成天让他八十岁的老母亲带着。然后才说,我知道他是西巷的那个失家的石礅。菊子听自己的男人说出帮她的那个男人的名字时,心里也就有些踏实。自己洗脸换了衣服就睡去了。她睡得很香,香得让夜也迷失了方向。菊子的男人看着菊子睡去了,灯自然也熄了。屋里屋外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到了。他开始想,菊子今晚比昨天早回了将近一个小时,为什么要比昨晚早回一个小时?一小时,一小时。一小时是西巷石礅给的。对,是西巷石礅给的,而不是自己给的。一小时,提前一小时是石礅给的,一个从不来往的男人给的。菊子的男人睡得头都扁了。他希望自己能站起来,象个男人来去做男人的事。但,三年了,一个活着的男人已无法像男人一样站着行走,只好常年四季躺在炕上。常年四季,比坐牢还要常年四季。菊子的男人看着菊子睡得那么香,自己心里不是滋味。他卷着旱烟,卷着早已丢弃多日、将要发霉的旱烟抽了起来。他抽的很香很香,比菊子睡得都香。这是他想起女人的男人,就应当干男人该干的事。比如担水、浇地、锄草、收割庄稼。比如帮菊子拾焦,帮菊子扛焦,帮菊子洗衣或做饭,或尽个男人该尽的义务。但他不能,不能帮菊子做任何事。菊子的男人抽着发霉的旱烟。睁着狼一样的眼睛,鬼绿绿的看着自己的女人菊子。他想,菊子是我的女人,我应该帮菊子才对。干嘛非要让一队的石礅来帮,石礅是个光棍,一个需要女人的男光棍。石礅一个虎生生的男人,一个身体快要爆炸的男人,一个有野心,使手段欺骗女人或者勾引女人的可怕男人。要不是,他为啥夜里不去拾自己的焦,平白无故的帮一个很需要男人的女人。要不是这样,他为啥不去帮别的拾焦的女人,比如旺旺的媳妇香香。石礅是一个比狗熊还要结实的男人,他不去拾自己的焦,偏偏帮菊子,早上帮过一次了,还觉得不过瘾,还要假惺惺地等到夜里来等一个手无寸铁的女人——菊子,我的媳妇。菊子的男人抽着发霉的旱烟,看着自己的女人,看着看着就有些想不通,菊子干嘛非要接受一个陌生男人的帮助,你不会走开,或让那个心怀鬼胎的男人走开?干嘛这样?菊子,菊子,你三年都熬过来了,还缺少那个男人的一次两次的帮忙?咱不稀罕呀。石礅,这个没安好心的狗熊,一只看上菊子的狐狸骚。一只狼子野心的公狐狸。菊子是我的女人,我的女人无论如何不能让别的男人去碰一下,去挨一下,去摸一下。因为她是我的媳妇,一个瘫痪在床,已有三年了的男人的女人。菊子的男人,看着菊子睡得比夜还香,更宁静,他就把鼻子凑过去闻了闻自己的女人,结果发现,自己的女人菊子身上的奶香味淡了许多,相反有了一股旱烟味。菊子是不会抽烟的,菊子从未抽过烟,难道,菊子与石礅有了不祥之事?不是,为啥菊子身上有烟味?菊子的男人拧灭发霉的旱烟,用蝎子一样的毒手,掐住菊子的脖子,让菊子不能出气。菊子瞬间被蝎蛰了似的,猛地尖叫了一声。哦——我——憋——死了。是谁,是谁这样恶毒?是谁这样恶毒。菊子坐起在炕上,自己喘着粗气,全身的虚汗往外淌。菊子的男人傻了,傻在炕上一动不动了。菊子在夜里比猫看得都清楚,掐灭她的恶鬼不是梦里的恶鬼,而是自己伺候了三年瘫痪在家的男人。菊子哭了。菊子呜呜地哭了,呜呜呜地一直哭到天亮。菊子哭过后,同往日一样,戴上草帽,拿上两个塑料袋袋去村南继续拾焦去了。菊子走在路上用手摸了摸脖子,觉得难受,顺便蹲下身子歇一会,咳嗽了两声,咳出一丝血来,过了一会鼻孔里也流出了鼻血,菊子就坐下来,把身子靠在埝上,仰着头,闭上眼睛,用右手摸了两小块土疙瘩塞住两个流血的鼻孔。日头上了埝,一会比一会高,一会比一会温暖,一会儿菊子就睡着了。日头就这么的照着。照着她的大地和大地上的万事万物。其中有菊子,也有正在拾焦的石礅。石礅没有多想。菊子是女人,菊子在家里要伺候瘫在炕上的男人。菊子需要担水劈柴、打鸡喂狗。菊子需要做很多没完没了的事的。比如,做饭洗碗缝衣服。石礅把拾好的焦倒到一个袋袋。从东头赶往西头。突然有个开车的司机把车停下,说,你是菊子的男人吧。石礅抬头一看,不认识,友好地傻笑了傻笑。那司机说,菊子是个好女人,你要好好地对她。石礅只是傻傻地笑,傻傻地点头。呼哧呼哧把车开走了。石礅继续弯着腰,老老实实地拾着焦。。石礅拾到上午九点半左右,再也看不到拉焦的车,也看不到菊子的身影。石礅把拾好的焦收拾好,放在自行车后面,自己一步一步地推出那段拾焦的跌窝路段。他走着,偶尔弯下腰捡拾一块,捡拾一块放到车前的篓子里。石礅往前走着,老远就看见一个人,一个走路好看的女人,菊子。石礅有些不好意思,说,菊子,回去吧,你在后面走,我先把焦送回去。石礅扭头看了看菊子,说,菊子,我先走了。说着他就跨上他会唱歌的自行车朝村北的小路上拐去。菊子在后面走着,心里还是沉着。石礅帮自己是无目的的,又是一种自我同情。他是需要女人,可天下哪个女人不是靠着男人这一棵大树栖身呢?我菊子也是一只鸟啊。石礅把焦捎到菊子家梢门口,“呼咚”扔在放棉棵的柴草上时,他惊吓了一下,菊子院里乱哄哄地围满了人。他懵了,不知发生了什么。他把车子靠在棉棵上,直奔院内,走近一看,眼傻了。菊子的男人服老鼠药自杀了。人群里有一个中年男人在说,太迟了,发现太迟了。说话的男人是菊子男人的一个表叔,村卫生所的王医生。接下来就是议论纷纷的猜测了。麻子蜂一样的猜测了。不一会警车响了。石头派出所来了几个人,勘察了现场,咔嚓咔嚓拍了几张相,用一白床单盖住死者。回头就把菊子给带走了。紧接着就是菊子婆婆公公和小叔子的哭喊声与辱骂声。石礅在辱骂声里听出了许多从未听过的恶毒话。紧接着石礅就被菊子的家族哥嫂团团围住质问开了:我问你,你是怎么合伙和菊子害死她丈夫的?不用问,打,打这个不要脸的奸夫。打、打……石礅被打得躺倒在地,未还一下手,未说一句话。石礅又成了石头村爆炸性新闻的头号人物。尤是石礅与菊子,男女授受不亲更是一环套一环地连锁反应着。石礅,光棍。菊子,守活寡者。一男一女丰富了石头村人想象。石礅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擦了擦脸上的血,红肿着眼睛一步一步地向石头派出所走去。路上他吊着被撕得破烂不堪的衣服.摇摇晃晃地顺着小路朝北走去。一小时后,他看见了那个脸上长着青春疙瘩的警察。他说,你们放了菊子,菊子是清白的。我也是清白的。在夜里拾过三年焦的女人不会谋害自己的男人。我的这颗不值钱的头担保。那两个警察一看石礅是个挨了打的人。赶紧拿了一把椅子说,我们正在录口供,我们不会放过一个坏人.也不会冤枉一个好人。总之事情有个经过,希望你保持冷静,有啥要反映的情况,我们欢迎,争取把服毒案子弄个水落石出。石头村从西巷到石头村东巷,大人小孩都参与到了人命案里来了。石头村的村委会每一个村干部,一个个为石头派出所民警提供近期的详尽情况。石头派出所报告给县公安局进行了立案侦查。石礅每一天都送着饭。石礅的饭钱来自旺旺、石头、石嘎几个人的资助。这几个人担心石礅死了,生怕真的出事。石礅对他们说,你们放心,我石礅不是那号子人,人是穷点,骨子里还是有点钢水的。不然人活着还不如死了。菊子是冤枉的,我也是冤枉的。我与菊子俩人没做过什么对不起瘫痪男人的事。我仅仅帮菊子往她家里捎过几次焦,可菊子也不白使唤人,她也帮我拾了两袋袋焦。因夜里冷,菊子想防寒,让我给她卷旱烟抽,我帮她卷了两次旱烟。别的事也没做。老天作证,不睁眼的夜作证,我石礅要是占过菊子的便宜,天打五雷轰,让我不得好死,让夜里拉焦的车把我碾死。旺旺听后对他媳妇香香说,石礅绝不是那档子人。香香说,石礅不是那号人。石头、石嘎都摇头说,石礅不是那号人,菊子也不是那号人,是那号人早就有主了,再说那瘫痪男人早该死了,我要是菊子,早跟人私奔了,哪里还能等到现在。石礅说,我遇上一个好女人,为好女人受苦受累是值得的。石礅说,人一生都很难说,但我觉得人还是要有良心的。石礅从腰里拿出—包东西,软软的让菊子看。菊子,你看这是啥。菊子停住哭,接过石礅手里的塑料袋袋,打开一看,是一根又一根卷好的旱烟。菊子说,你卷的?石礅点头。石礅又从口袋里掏出五盒火柴,说,菊子你拿着,夜里冷时划着抽抽,你不用怕,他们要杀要剐也得有个说法,再远点,要杀要剐我陪着你。今晚你不用等我,在这里好好的睡上一觉,我还得去南村拾焦去,不然也对不住开车洒焦的人,焦会白白浪费,被其他车碾了怪可惜的。无论怎样,日子还是要过的,你的孩子和我的孩子都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人有磨难不怕,只要把心放正了,其它的事邪不到哪里去的。 石礅停了好一会,等菊子哭过,.才说,菊子我走了,明早我会赶来的。菊子借着十五瓦灯泡点了点头,含着热泪,看着石礅消失在眼前。
石礅走了。菊子把卷烟从塑料袋里拿出来,摸了又摸,闻了又闻,有些舍不得抽,然后把烟又放进去了。她把头靠在墙上,闭上了夜一样黑的眼睛。
石礅推着他的破自行车。走在破烂不堪的黑夜里。一路走,一路想,世界再大也就这么一回事,世界再小也就那么一回事,人是蚂蚁,有很多时候还不如蚂蚁,脆弱的不堪一击,人又有很多时候是强大的,强大的有些浮肿。
石礅推着他的破自行车。破自行车也跟着他挨了打,打坏了五根信辐条。他相信人是啥命,自行车就是啥命。人挨人打,自行车也挨自行车的打才对。不过,人就是这种德性,贵是命,贱也是命,贵与贱有时是那么的卑鄙和劣质,人同时又是被扭曲了的自我:非人。
石礅正进入自我剖析的那一小会。拉焦的灯光就正好照在石礅的脸上,那个开车的小伙子从车上跳下来,照着石礅的脸就是三个回合的巴掌。
石礅说,打呀,打呀,怎么不打呀,你以为你是谁呀,打呀?
那个小伙子说,我的焦是给菊子撒的,不是给你撒的,我问你,菊子怎么没来?菊子是不是被你骗了?石礅说,放开手小子,你是个孬种,三年了你吃屎了,干嘛光洒焦不捡焦,你不是有意让菊子死里吗。今日你在我面前逞英雄是不是?那好,今日我倒要看看你是女子养的还是你娘养的。石礅说完就“刮——刮——刮”把拳头打在那个小伙子的脸上,说,给老子滚,从今往后再让我看见你洒焦勾引菊子,小心我取你这颗人头。滚!滚!给老子滚远点。那个小伙子乖乖地把车开走了。
石礅坐在埝上擦掉鼻血,吐了一口唾沫,从口袋里掏出旱烟又卷了起来。
石礅卷好后,把烟吃着,身后不一会儿就刮起一阵风,风里有几滴泪水一样的冷雨,打在哗哗作响的杨树叶子上。石礅并未起身,让雨和风就这么着他,他还是抽着旱烟。旱烟的火星被抽得红红的,像远在天边上一颗哭泣的星。 凌晨一点,石礅再也没看见一辆洒焦的车。凡是过往的车都不是拉焦的车,偶尔有一辆拉焦的车经过,也不会在低洼的路面上洒出一粒焦。 石礅起身向靠在那棵菊子躲灯光的杨树走去,他推上自己那辆穷当当的自行车掉了个头,朝自己的村子骑去。骑的是那样的沉重。沉重的如同菊子的命。 石礅骑上又下来,逆着风,逆着雨,向北面走去。他知道向北的方向,就是他和他大哥石门放羊的地方。一个大了又大的山坡。一个长遍青草的山坡。 菊子男人服毒自杀后的第七天,村委会主任吴恶从死者压着的席子地下找出一张破旧的字条,上面写着字,是用铅笔写的,写的内容都跟他人似的每一笔一划都是瘫着的,尽管它很雄性且极恶占了上风,让人一看就明白鼻涕和眼泪也是很肮脏的东西。 字条上说:我怕菊子和别的男人相好,我掐她的脖子未果,我被暴露了。石头派出所接到字条后,给县公安局头头们反复打了无数次电话,严正给了一个畏罪自杀的结论,就草草地放了菊子。菊子还没有回到村子里,村委会的喇叭上响起了一个沙哑而不争气的声音:广大社员群众,石头村焦化厂打工的外来人员,你们认真听看。俺们村出乎意料发生了一件不该发生的事件,惹人笑话。当然最主要的是死者一时想不开,脑子犯浑,钻了牛角尖,也就是走进了人生的死胡同,有关菊子,她本人已无罪释放,特此予以宣布,望广大的村民以正视听。石礅无奈。他说,菊子,我跟我大哥和好了,明天一大早我得上山去放羊,那里空气好,天也蓝,人烦了看看白云,看看花草,看看吃奶的羊羔,一切不平事都会烟消云散的,菊子,相信我说的都是真的。过了一会儿,菊子不哭了。菊子看着石礅绵软地点了点头,她相信他说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