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八年初春的三都，草木新生，红色的太阳花开满了前头河两岸。这一天，一对人马从前头河进了三都村。为首的军官骑着高头大马，头戴黄军帽，身穿黄军服，胸前佩戴着一枚白底黑字红边的布胸章。这是一支特殊的队伍，每一辆马车上都拉着黑而重的机器和整箱整箱黑色的粉末。军官一边走一边四下里张望，看样子像在寻找什么。这哨人马一进村就被三都人发现，一传十十传百，家家紧锁门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这几年三都村饱经战乱，日本人、阎匪烧杀掠抢、民不聊生。三都人最怕大兵，只要大兵到来，三都的街上没有行人，商铺里没有买卖人，地里也没有庄稼人，三都村瞬间就变成了一座死城。军官看着空荡荡的街道很是纳闷？都说三都村人口众多，冶金业很是出名，现在怎么成了个空壳村？队伍在河堰平一处空地安营扎寨，军官命令所有士兵要遵守“三大纪律八项注意”铁的纪律，绝不能骚扰一个三都百姓。“王团长，三都村武装部委员会主任大成来了。” 士兵将一个年轻人带到军官面前。王团长快走几步迎上前来，一双布满疤痕的大手握住了大成的手。大成有些受宠若惊，从没见过这样和颜悦色的军官。虽说阎匪撤走了，但三都人还沉浸在战争的阴霾里，稍有风吹草动就会牵动他们敏感的神经。大成一眼就看到了军官军服上白底黑字红边的胸章“解放军”三个大字，原来是自己人，是老百姓自己的军队，三都人终于迎来了解放军。军官正是华北野战军十五兵工厂的王立本团长，王团长带领的十五兵工厂此次来三都，目的是在三都建设一座兵工厂，为下一步解放军解放太原做好武器弹药上的准备工作。
“都说三都村人丁兴旺，铣炉、焖炉以质量出名，我们有意在此建厂，可今天看来百姓积极性不高，对我们有抵触情绪，还请大成你多做百姓工作，力争早日建厂，早日生产出解放太原的武器弹药。”王立本团长的担忧也是大成的担忧，三都村人谨慎保守，连年遭受战火，许多铁炉荒废，冶金匠人多年不从业，技艺生疏，还能不能够满足兵工厂的要求的确是个问题。
“大成同志，为了配合你的工作，我特意为你派了两名助手，今后他们听你领导，协助你做好工作。”王团长手一挥示意部下去叫人，很快两个虎背熊腰的年轻后生进来了：“华北野战军太行兵工厂十五兵工厂史虎生、史虎亮报道！”大成瞪大了眼睛，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眼前这两个后生不就是虎云失散多年的兄弟？大成狠狠地给了他们每人一拳：这么多年了你俩咋不给你姐写信？大成一只手抓住虎生的胳膊另一只手又去拽虎亮，虎亮和虎生眼里也含着泪花，他们拉着大成的手哽咽地不能说话。王立本团长说：不能怪两孩子，部队有部队的规矩。从今天起这两孩子就交给你了，你俩要协助大成工作，早日把咱的兵工厂建起来。
虎云在厨房里忙得一刻不得闲，腌肉、过油、和面、拉面、洗菜、切菜、凉拌、上桌，虎云恨不得能多长出几双手来。虎云把红烧猪蹄、大炒肉、凉拌土豆丝、豆芽菠菜、还有过油肉拉面全部摆在了老楞的牌位前，她冲着老楞的照片叫了一声“大”然后双膝跪地泣不成声，虎生和虎亮也跪在老楞的牌位前，兄妹仨放声大哭。虎云说：大，你的两个儿子找到了，他们没死，他们参加了解放军，大，你可以安心了。照片上的老楞眯着一双似笑非笑的细长眼，意味深长地看着他的三个孩子，好像在说：我就说他们没死吧，你们说我疯了，我根本就没疯。
虎云一中午就顾着和两个兄弟说话了，她要好好问问这俩兄弟这么多年到底去了哪？虎亮正把过油肉拉面吃得“哧溜哧溜”响见姐姐问话急忙放下饭碗：“那天咱大被日本人打了，我们也被日本人带走，日本人逼着我们担水、做饭、抗麻袋，日本人真万恶，我腿上还有日本人烟头烫的疤痕哩！”虎生瞪了兄弟一眼：后来日本人在黄沙堰遭到游击队伏击，我们俩都被八路军解救，由于时间紧迫，没来得及回家跟部队走了，这几年我们一直在十五厂工作，部队有部队的规矩，为了保密不允许和家里联系，我们咋也没想到咱大就这样走啦，虎生说着说哽咽地说不上话来，虎云摸着虎亮小腿上的疤痕，三个人抱头痛哭，失散多年的兄妹终于团聚了。
初春三月气温和暖，东、西寺巷里飘满了柳絮，轻柔的柳絮随着春风四处飘荡，累了、倦了就在街头巷尾、石头缝里堆积起来，到处白花花的一片。一团柳絮不管不顾地钻进了王立本的鼻腔，引的他头疼鼻塞，剧烈咳嗽。他下意识地用右手扶腰，腰上中过一颗子弹，这还要拜阎老西儿所赐。王立本这个南方人为了革命来到北方，为了革命年年都要忍受北方的干燥寒冷。
王立本大踏步进了大成家，部队在三都村驻扎下来好几天了，建厂的事情迟迟没有眉目，王立本心里有些着急。当初他可是给徐司令员拍着胸脯打了保票的。太原城解放在即，阎老西儿在太原城周围布下了五千多座碉堡，晋绥军在阎老西儿多年的经营下，兵马强壮，太原解放注定是一场硬仗，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他这个粮草官就得和时间赛跑了。这都进村三天了，大成------三都村这个武委会主任不说长也不道短，他这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王立本有些坐不住了。
大成不在家，虎云正一个人推着磨杆磨面，三月的天，虎云热得满头大汗，汗水湿了大襟衣服，面笸箩里才有一底底玉米面。虎云说一大早大成和两个兄弟就去了寿辰寺。王立本心里这个气，这个大成真糊涂！我把虎生兄弟俩派给你,不是让你游山玩水！王立本脚不着地的往寿辰寺走，透过狭窄的街门楼，他看到东、西寺巷里住着密集的村民，每一个街门楼进去都有好几户人家，大家都过着衣衫褴褛，吃糠咽菜的苦日子。
王立本一踏进寿辰寺就听到了吵吵嚷嚷的人声，这声音时而高亢时而低沉，时而像竹筒倒豆子噼里啪啦，时而又像蜜蜂采蜜嘤嘤嗡嗡。王立本顺着声音往前走，透过西大殿的窗棂格子看见十来个百姓围坐在西殿里，指手画脚地商量着什么。王立本留了个心眼儿，耳朵贴着窗棂格子细细地听他们说话：
“大成你给说说，我这一把老骨头了该搬到哪去？”说话的是一位留着白胡须的老汉。“你闺女家不是在矾窑村了，实在不行住你闺女家去。”“闺女家住是能住，我是吃不惯矾窑的水，矾窑水哪有咱三都水甜了。”“老鬼爷，为了和咱一样的受苦人也过上好日子，您喝一年苦水行不？”老鬼爷点点头：“咱是土埋了半截子的人了，别说喝几口苦水了就是让咱喝黄泥汤也行，我搬哇，还是先紧解放军办厂要紧”。
“我家宝柱刚说了一房媳妇，五月里办喜事，总不能让新媳妇窜房檐住哇？”“叔，瞎眼娘娘家的院子那么大就住着她一个孤老人，你家住到那里多好，宝柱还能继续做他的豆腐，啥也不影响。”“办法是不错，就怕媳妇家妈不答应。”“叔，你放心哇，我喜梅姨也是他们村的妇救会的骨干，她要是知道咱寺巷办兵工厂高兴还来不及了。”
“大成说来说去，你家搬哪？”二婶子性格直嗓门也大。“我到大垴沟虎云家去住，虎云家院子大，东西寺巷谁没找下住处都来虎云家，虎云说了，她家有一盘大磨，每天只要有她的面吃，就不会让大家煮豆子吃。”
还是性子急的二婶子说话了：“大成，为了太原早日解放，为了和咱一样的受苦人也过上好光景，咱寺巷办兵工厂我们举双手赞同，解放军帮咱把阎匪军赶走，咱们咋也得支持解放军了，咱的困难可以克服，大家都听你的，你说怎么搬咱就怎么搬。”
“搬吧，搬吧，我们都同意搬。”大家七嘴八舌地附和着。
站在窗外的王立本被感动了，他为自己的小心眼儿惭愧，他没想到三都人觉悟这么高，可办兵工厂不是儿戏，对周围环境的要求极高，兵工厂办在民居里会面临许多隐患，要是出了事徐司令员怪罪下来，那可不是玩的。
王立本进了大殿，他的到来让大家很兴奋，大家纷纷凑上来想听一听王团长的意见：“你们愿意把民房腾出来支持十五厂，我代表十五厂全体官兵感谢大家！但寺巷建兵工厂这是个大胆而冒险的建议，兵工厂不比其它小作坊，可燃可爆武器原料众多，涉密和危险程度很高，一旦出了问题谁也担待不起，我不同意这个建议。”大家的热情被王立本的一番话兜头泼了凉水，刚刚燃起的热情瞬间凝固。
大成也急了：“王团长，寺巷这片民居地方大，房间多，布局齐整，完全能满足兵工厂车间的要求，最关键的是家家户户有地道，便于武器的隐藏和运输。重修窑洞建厂子也不是不行，可那要花时间，没有两三个月的时间修不起，咱早一天建厂就早一天生产，早一天产出武器就能早一天解放太原，时间不等人呐！”
大成的话句句在理，十五厂是太行山区军工厂的重要成员，也是徐司令员的王牌工厂。王立本在接受此项任务时，也看出了徐司令员对解放太原的担忧。阎老西儿苦心经营太原城几十年，在太原城修筑了固若金汤的城防，太原血战已在所难免，为了减少解放军的伤亡还要靠强大的武器，十五厂早一天生产出武器太原城就早一天解放，太原早一天解放全国就早一天解放，十五厂虽小可它却至关重要，十五厂早生产出武器就为太原解放早争取一些主动权，想到此时，王立本的内心已经认同了大家的建议，相信有了三都人的强大后援，兵工厂很快就能建成，太原也就能很快解放，想到这里胆大心细的王立本终于释然，这么多天来郁结在胸的闷气终于舒展，非常之时就得采取非常之策，敢于冒险才能取得成功。王立本还是王立本，不敢冒险就不是他王立本。
东西寺巷四五十户人家的院墙用细铁丝密密地围成一个正方形，每个路口都有身穿土黄色军服的士兵，站岗的士兵们扛着三八大盖个个精神抖擞。有人随意靠近十五厂，士兵会和和和气气地给你敬个军礼，然后客客气气地让你离开。三都村人没见过这样的士兵，从顽军到日本人，从日本人到阎匪的黑皮宪兵，哪一个不是飞扬跋扈不把百姓当人？头一回遇上这么和蔼可亲的士兵，百姓就像看洋片一样稀罕。十五厂的士兵不仅和蔼可亲还喜欢把本来不多的物资送给百姓，比如一麻袋的高粱面，再比如穿过的军大衣，士兵还喜欢为三都人修理路面、清扫街道，自从三都村来了十五厂，三都村就被士兵们拾掇的干干净净，齐齐整整。阳泉市政府给十五厂拉了专线，一到晚上十五厂里灯火通明，明瓦瓦的电灯照亮了整个寺巷上空。三都人家家户户还用着煤油灯，从未见过电灯，虽然远远地看着那个方方正正灯火通明像个琉璃厂的十五厂却不能靠近半步，但三都人心里觉得十五厂亲，都觉得十五厂的士兵亲。
三都人每天都能看到士兵们在寺巷里忙碌着，黑色的大箱子被驴驮车拽地运回寺巷，经过一系列的组装加工后变成杀伤力巨大的木柄手榴弹，三都村的铁炉远近闻名，焖炉、圆炉铸造出来的手榴弹壳合金含量高，弹壳一炸就开，威力巨大，弹药以恺字弹药为主，摒弃了以前装填黑火药的传统，三都村十五厂生产的手榴弹质量已远远超越了“边区造”。十五厂生产的每一个手榴弹都要通过老鬼爷家宽大的地道运到寿辰寺，在寿辰寺装箱贴封条，在河堰平的圣母庙装车送往太原前线。
虎生和虎亮自从来了十五厂就一直在配件车间工作，主要负责手榴弹壳的最后一道检验。检验车间十来个人，都是前线部队退下来的伤病员。虎生从小跟着铁炉师傅，仅凭肉眼就能发现铁器上细小的沙眼，虎生也年轻力壮，脑子好使于是就做了配件车间的主任，虎亮年纪小贪玩，做事情总得哥哥督促。
虎生看着手榴弹壳闪耀着银灰色的光芒，心里眼里满是欢喜，他想象着这些手榴弹个个上了战场，它门拍排着队在阎匪的阵地上爆炸，炸出的碎片击中了飞扬跋扈的阎匪，也让他们也尝尝伤痛的滋味，让他们也尝尝失去亲人的痛苦。人和人生来本一样，为何分了三六九等？地主就该享福？农民就该饿肚？日本人就该扛着枪炮来杀咱中国人？最可气的是阎匪，都是穷苦老百姓，就因为穿了不同的军服就在战场上就要刀刃相见，就要拼个你死我活？想要不被人欺还得靠实力强，还要靠武器硬。日本人打他大的时候要是手里有武器，虎生一定不让他大挨打，他兄弟俩一定不会被抓走，一想到他们受的那些罪，虎生的心里就像打翻了五味瓶，老楞要是活着，看到他们兄弟俩现在有出息了，看到三都人现在的日子，一定会呵呵地笑出声来。
这天，虎生从院门外进来老远就看见虎亮端坐在月台上一动不动，他面前还堆满了等待检验的手榴弹壳，走近了再看，原来虎亮正躺在柱子上打瞌睡。，亮到底是没长大的孩子，做事情三分钟热度，在十五厂也算个老兵了，还是一团孩子气。这大早上的虎亮咋那么瞌睡？虎生推了推他的肩膀，虎亮扭了扭身子眼也没挣，虎生动气了，别人都好好地工作就他兄弟偷懒，身为车间主任自己越是不能护着兄弟。虎生一把就拧住了虎亮耳朵：我叫你偷懒！昨晚上你去哪来？虎亮从睡梦里被拽醒，眼泪汪汪地看着他哥，虎生像个嘴碎的婆婆，笸箩篓担地数落起他兄弟来，虎亮知道自己错了一声不吭任由他哥数落。
虎亮等着他哥数落完了眨着狡黠的眼睛看了他哥一眼欲言又止，那眼神里分明隐藏着小秘密。
虎亮四下看看，大家都忙着工作，没人注意他俩，虎亮就压低了声音说：就在昨晚，大人物来咱团啦！
“大人物？多大的人物？营长？”
“比营长大！”
“那一定是旅长！”
“旅长可不够大你再往大里想。”
“虎亮，你好好干活吧，你也十七了不是小孩子了，别整天胡思乱想。”虎生不耐烦地摇头，他兄弟一定是发癔症了，在王团长作战地图上三都村不过是比芝麻粒还要小的一个小村庄，一个小小的十五厂能迎来多大的人物？
“哥，昨晚上徐司令员来了。”虎亮急得额头上青筋凸起，小脸憋得通红。
“谁？太原前线司令部徐司令员？昨晚上你在营房睡觉，这样的军事机密你咋能知道？”
“哥，还不是你让我去团部送出库清单，我刚到团部就被王团长叫住了，他说今晚要来大人物，团部警卫不够让我临时充当警卫。”
“哥，一屋子黑压压的大人物，他们都穿黄色棉服，都是大高个，我站在他们旁边，大气也不敢出。徐司令个子黑瘦黑瘦的，他还问我多大了，问我想不想大和妈。我说我没有大、没妈了，徐司令员还摸着我的头让我不要难过，他说今后部队就是我的家。”
虎生从没想到太原前线最高长官徐司令员会来到三都村，更没有想到徐司令员会对一个十七岁的小警卫嘘寒问暖，也许这就是咱八路军的长官，也许这就是咱八路军能打胜仗的原因。想到这，虎生不由得替虎亮高兴，这小子还真有福气，小孩子家家的就见过大人物，他现在迫切地想知道徐司令员还说了什么。
“徐司令员还说什么了？”
“徐司令还指着王团长的鼻子训了半天话。”
“训话？训啥话？”
“徐司令员说，你个王立本胆子可真够大，敢在民房里办兵工厂，这在太行兵工厂里还是头一份，哥，你是没见，王团长额头上冒着汗珠，样子可狼狈了。”虎亮说着说着就就笑出了声：“我还没见过王团长这么着急，王团长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啥时候也是他训人哪见过他被人训，”
“咱十五厂错了？”虎生心里也很着急，在三都村的这一年时间里，十五厂组装的手榴弹快要绕着地球转几个来回了，这和三都村百姓的付出和支持是分不开的，错在哪了？
“哥，你先别急，徐司令员还说尽管十五厂不该建在居民区，尽管十五厂有一定的安全隐患，但非常时期非常决策，也不算大的错误，更何况十五厂还提前三个月完成了生产任务，这在太行山十九个兵工厂里也是头一份。”
徐司令员还说：王立本呀王立本！我算是服了你了，不冒点险，不出几个幺蛾子，你就不是你王立本！”哥，徐司令员一边说话还一边剧烈地咳嗽着，他的五台口音那是真好听！哥，咱团部的司务长还给徐司令员做了一碗和子饭，徐司令员就着油辣子吃得满头大汗。天麻麻亮，徐司令员一行人才骑着高头大马离开，王团长派了我们两个警卫班护送他们一直到了阳泉站哩。”
原来这小子一宿没睡是给徐司令员警卫去了，虎生一辈子没见过大人物，倒让虎亮先占了便宜。只要跟着十五厂干，什么事情都会发生，只要跟着王立本这个疯子团长干，早晚有一天会再见到大人物的，虎生对十五厂充满了希望……
瞎眼娘娘笑吟吟地坐在自家院子里，听着宝柱小两口忙活，心里乐开了花。宝柱媳妇的声音和小梅妮儿一模一样，奶声奶气地那么喜人，瞎眼娘娘的院子好多年没这么热闹了，自从小梅妮儿被老虎叼走，瞎眼娘娘的日子就活在了黑暗里。宝柱媳妇做得一手好饭，酸菜臊豆面抿圪斗是她的拿手饭。瞎眼娘娘端着一大碗抿圪斗吃，豆面圪斗两头尖，像树上的柳树叶，又像水里的小蝌蚪，吃到嘴里不用嚼“咕咚咕咚”就下了肚。瞎眼娘娘自从眼睛看不清后，吃糠咽菜、生硬圪咋地吃了好多年，从没有吃过这样香甜的饭菜。
自从寺巷搬迁后瞎眼娘娘家的老石磨就没有消停过，以前家家户户有盘磨，现在寺巷八九十户人家搬出来了，石磨少了，家家户户每天的磨面就成为一个难题，庄户人过日子不容易，磨不下面就煮豆子吃，于是瞎眼娘娘家的老石磨就成了香饽饽。老石磨支在前头院大场子里，从寺巷搬来的媳妇婆子们天天来磨面，玉米面、榆皮面、杂豆面、高粱面、白的、红的、杂色的面粉顺着磨眼儿哗哗地流下来煞是好看。老媳妇们、小媳妇们、大姑娘们、小妮儿们端着各自的笸箩口袋，挑着自家的筲罐瓦瓮，熙熙攘攘，络绎不绝地将各自的粮食拿来再把香喷喷的面粉端回去。瞎眼娘娘最喜欢帮着宝柱两口子磨面啦，尽管自己是帮倒忙，但能推着磨杆子在磨道里走上几个回合，这副老身子骨别提多舒坦啦。
瞎眼娘娘还沉浸在媳妇婆子们集体磨面的红火热闹里，但虎云却清楚地知道，太原就要解放了，十五厂就要走了。想想十五厂在三都的这一年，穷苦人的光景充满了希望，穷苦人的日子别提多带劲了。虎云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大成的打铁铺重新开业了，虎云和伙计之间彼此称为同志，大家地位平等了，不再是掌柜的和小伙计的关系了。三都人很喜欢同志这个称谓，也乐于使用这个新称谓，三都人走在大街上，相互之间互称为史同志、段同志、侯同志，大家都是亲亲密密的同志。
更让三都人兴奋的是解放军从地主手里夺回了土地，耕者有其田，把土地分给了受苦人。为地主种了一辈子地的三都人终于有了自己的土地。三都人爱种地那是出了名，三都人种地的那份精耕细作谁也比不了的，更何况现在种的是自己的土地，“你日捣它的地皮，它就日捣你的肚皮”，三都人深知土地的金贵，你金贵土地，土地才能为你打下金贵的黍粮，有了黍粮才能填饱肚子，填饱了肚子的受苦人日子才有了盼头。于是，三都人一年到头在地里劳作着。春天，小草刚刚发出了芽三都人就出发了，他们扛着铁锹䦆头去拾掇地，恨不得把每一块土坷垃都细细捏碎，把每一个土粒都焐在自己心口上；夏天，三都人一次次去地里间苗、锄草、施肥、搭架，手勤腿快的三都人小心翼翼地呵护着绿油油的庄稼，就像呵护着三都人全部的希望；秋天，三都人手拎肩扛驴驮车拽，一家人老少娘们儿齐上阵，把一年的收成运回家，晾晒在各自的打谷场上，再在太阳下晒干，收纳装袋归仓；冬天，三都人围在火炉旁猫冬，吃着自己种的烤红薯，听大人们讲述日本人、顽军、阎匪、解放军的故事……
时间过的太快了，虎云转眼间就从一个少不更事的小妮儿变成了一家之主。在这几年的时间里，虎云经历了数不尽的酸甜苦辣，悲欢离合，亲人和乡亲有的死了，有的去了，唯独房前屋后的太阳花还年年岁岁地开着。顽军走了，日本人走了，阎匪走了，十五厂走了，唯独虎云和她的乡亲们在这片土地上世世代代，繁衍生息。老虎要吃人，顽军要吃人，日本人要吃人、阎匪也要吃人，唯独解放军要解救穷苦的三都人。
太阳花开在三都村的角角落落，别看不起这小花儿，它可是三都人的魂，古往今来三都人遭遇了数不尽的苦难，可没有一次苦难把三都人打败，因为他们爱这片土地，愿意为了这片土地付出，哪怕付出的是最宝贵的生命。太阳花又开了，开在三都的大地上，就像这无数个普普通通的三都人，只要内心有一簇火苗就要在三都的大地上尽情绽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