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工场·中篇小说」王长英｜毁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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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APPY NEW YEAR

毁灭（上）

一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的一天。

豆角似的弯月早被云层遮盖，浓稠的夜色把周围的一切全扣在了锅底。贵明开着的拖拉机在石峪通向县城的路上急驰，马达声像巨汉不停地咳喘， 车斗弹跳筛子般地震出了啪啪的金属搕击声，把山谷间的宁静撕得七零八落。尽管凛冽的寒风像锋利的刀刃刮着面颊，贵明后背却浸出丝丝冷汗。他加大油门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到县城医院。妻子桂花坐在车斗里。她一手紧抓着马槽上的铁栏杆，一手抱着在棉衣中昏睡的儿子。此刻，她和丈夫的心一样火急火燎：快！再快些呀！

儿子铁蛋今年八岁，是贵明的独生子。  

贵明自小没见过爹。听娘说，爹死在煤窑上，那年贵明才两岁。是娘把他一手拉扯大，娘死那年贵明整十七。贵明光棍打到快三十才与一个岽媳妇结了婚。桂花的老家是河南，那年发大水，桂花一家除了母亲都被洪水卷走。两人趴着两块门板才幸免一死飘到了山西，讨饭到了贵明家门口。那天，（上世纪七十年代—学大寨时期）贵明收工刚做好饭，听到了门外有人唤：大娘，给口饭吧。出门一看，一个约摸二十多岁的姑娘搀扶着一个满头白发的老人靠在院墙角的槐树上。老人气息奄奄，脑袋低垂，女孩面色蜡黄，头发蓬乱，向他投来怯怯求助的目光。贵明赶紧把母女俩让进厨房，把锅里的饭尽数盛给母女俩。那个年代粮食口粮是按斤分的，一个后生一年到头能吃下来就求之不得。送走这母女俩后，贵明就着开水吃了块干粮就上工了，贵明心里却很高兴。因为他小时曾跟着娘讨过饭，知道要饭的难处。

下午收工后，贵明远远就看见那个女孩又站在自己家的门口！不过他的母亲不在身边，而是二婶。女孩不时用手抹着眼泪。她为什么没走？她的母亲呢？二婶叫贵明到南房，低声告诉他，女孩母亲死在半路上，你二叔在半路碰见，就把姑娘引回家。女孩提出一个条件，谁要娶她须把她娘给安葬了……后来，桂花便成了贵明的老婆。

有了老婆的贵明象枯木逢春旱苗逢雨，心劲可大呢！以后那几年又正是土地联产承包后的时期，贵明可着劲朝田里使，日子过得水旺旺。不过，桂花却是过了六七年才生下了儿子铁蛋。

铁蛋是他俩心尖上的肉，聪明伶俐，讨人喜欢。长像取了两个人的长处：白白胖胖，大眼睛，直鼻梁。妻子把儿子当成了自己的心肝宝贝，儿子要她身上的肉她都肯给！贵明觉得有些过份，也不好硬说。记得有一年夏天，儿子与其它几个孩子到村里的一个水库去玩，其中一个孩子不慎掉到水库中，铁蛋与几个孩子吓得跑了，几个大人在不远处听到呼叫赶紧去捞，不知是谁传错了话，说铁蛋淹死了，桂花听了，当下就小死过去！多亏了村医生成文抢救及时！成文对贵明说，你老婆以后可不能再着急，这毛病可不能再犯！在管儿子方面贵明总是让着桂花。在学习上贵明则不娇惯。儿子贪玩，特喜欢飞机，在纸上画飞机，用纸叠飞机，用泥巴捏飞机，用高梁杆外面的细篾编飞机……满满装了一纸箱。上学后，见同学家里玩具飞机，眼馋极了，回家头一回提出也要买。贵前没有答应。他想，自己小时候只念了四年书，在班里的成绩数一数二，可因家里穷没有再念。现在儿子条件好了，不能要啥也满足，他对儿子说，你考了头一名就给你买。儿子点点头走了。

期末，儿子考试果然得了第一名。拿回了一张三好学生的奖状。

今天早晨，贵明到城里去买浇果树的胶皮管，儿子扯着桂花怯怯地提出要买玩具飞机。贵明摸摸儿子的头爽快地答应了。他说话得算数。到了城里，贵明买了胶皮管要去商店给儿子买飞机。半路却碰到了河坡底村的赵秋文。秋文是贵明二婶的叔伯兄弟，小时候常到二婶家和贵明一起玩。他的拖拉机因车灯不亮被交警扣住罚款二百元，还差五十。贵明尽数掏出剩余的钱全给了秋文。秋文非常感激地走了，贵明不仅飞机没买成，连午饭也没吃。

回到家天快黑了。路上，贵明心里很歉疚，想着如何向儿子解释。回到家，妻子儿子都不在。二婶说铁蛋病了，去了村医成文家。贵明在成文家看见儿子呼吸急促偎在桂花怀里，成文摘下听诊器。贵明上前急急地问：孩子咋哩？

成文皱着眉说：不好说，体温也不高……快点去医院吧！

贵明与妻子慌了神：啥病？

成文说，我也把不准，我怀疑是盲肠……又不太像……不能耽搁了，快快动身吧……

问孩子哪儿难受，铁蛋只说，俺疼、疼……

铁蛋长这么大可从未这么病过，早晨走时还好好的，咋……贵明顾不得多想，得赶紧找车！（当时可没有现在方便，有出租车，有电话）石峪到县城有三十多里路，到河坡底那一段全是山路，只能通小四轮拖拉机，贵明让桂花抱着孩子沿路走；自己跑回家拿了放着的五百块钱和一件大衣，直奔村西头二贵家。石峪村有两辆拖拉机，只有二贵交了养路费。

二贵去妻子娘家第二天才回来。二贵兄弟说，车在棚子里停着。我给你开！贵明说不用！他在村里给人当帮工，学会了开拖拉机。二贵兄弟摇着车，贵明便开上了路。

天空黑魆魆，道两旁的山峰把天空切割成不规则的带子。拖拉机怒吼着，爬了几道坡，又拐过了一个大弯后，前面出现了参差不齐的灯光，是河坡底村快到了。 贵明心里一阵高兴，因为这个村紧挨着通向县城的国道。拖拉机上了柏油路就能放开了跑，最多半个钟头就能到县城。正这么想着。车头开始前倾，要下坡了。贵明换挡放慢了速度。很快，前面射来了闪烁的晃动的手电灯光，说话声跟着传过来：

来……是下来了……

……快躲开……

这些人干什么？疑问飞上了贵明的脑际，是有人拉车……没来得及多想，“框”的一声拖拉机撞到了什么铁器上，贵明被甩到一边。他首先想的是妻子和儿子。他大声喊：铁蛋——

桂花倒坐着的，多亏了车速不快，棉大衣缓冲了巨大的惯性，她与儿子没被摔下来，喊声使她从发懵中惊醒。

贵明爬起来，想看看桂花与儿子怎么样，才走了两三步，后背猛然被人抓住，手电照在他脸上，一个粗愣的声音炸响：没长眼？你把老们的平车撞到沟里了！

贵明两眼被晃着，哪里看清撞着了什么，赶紧赔不是：实在对不起，俺娃病，急着赶路……贵明意识到自己一直是靠右边走的，咋就碰上了平车？他说，俺靠了右边的呀……

高嗓门截断了贵明的话：嘴还臭硬！没看我的车给撞哪儿了？

手电照在四五米深的沟里，一辆小平车歪着，空的，车辕还少了一根。贵明猛然醒悟：自己是碰上了专门推着破车在夜里撞车、赖人要钱的 “卡爷”了。那些人可横着哩。给钱，就放行；不给就打你；或者是纠集一伙人到你家里去要；还有的装作被你撞伤赖着要你出医药费。听说这伙人有靠山，惹不起。 贵明平和地说：俺的车靠了右，是你的车朝左边推……

 嗬——狗娘养的，怪嘴硬，揍他！有人朝他扑来，胳膊被扭了起来，他奋力挣脱，侧身扭到了一边：俺孩是紧病， 求你们放俺过去……

桂花抱着儿子哭起来： 求求你们了，俺孩病要到医院，放俺过去吧！

大嗓门说：出钱吧！

贵明问：多少

六百！

啊！俺没带这么多，俺看病还得花钱呀，少点行不？

这狗日的，想金蝉脱壳，揍他！

铁蛋这时呻吟着叫妈妈，桂花哭着挤过来说：俺说的没半句假，俺娃紧病，看完病给你们出钱，求求你们了……

不行！不行！那伙人在一旁嚷。

贵明的火气朝上涌：狗日的，没点人性，他一下子冲到了拖拉机跟前，拿起了摇把：我没拿那么多钱，要抢，你们过来！

伙计们给我上！

有人拿着棍子逼过来，贵明用摇把横着一扫，一个人的胳膊被划着，哎地叫了一声退到一边。

那个粗嗓门说：别打了，拦住道，看他能飞过去！

这话果然灵。贵明当然不能够对峙下去。桂花大声叫道，贵明快住手！咱娃要紧！贵明扔了摇把软下来。他从有衣襟里掏出钱，把一百元递给那个高嗓门。

就着灯光，粗嗓门接过钱，不够，得先交三百！

贵明亚住火气说，大哥，俺孩子看病要钱呀，那怕你先扣住俺这车，等俺看好病，再交你。俺跑不了，要时候你去石峪村要吧。俺叫贵明……

少罗嗦！你动手还是我动手？

桂花这时突然大声叫道：贵明，贵明，孩子发抖哩，妈妈呀，……你们太心硬了……

贵明只得再拿二百，粗嗓门接过钱说：记住了，还差三百，迟交一天加五十，从今天算起，到时候你可别赖！说完扭身一挥手：撤！

那些人便消失在黑暗里，沟里的车也不再理会。

贵明一看拖拉机，灯已经碰破，前胎已经瘪，无法再开。

桂花怀里的铁蛋开始呻吟：娘，娘，疼……

桂花急得连哭带跺脚：这可咋呀，老天爷呀……贵明抱起铁蛋就朝国道跑，边跑边对桂花说：你快去找河坡底赵秋文，把二贵的拖拉机先拉回他家，我去路上截车---

桂花含着泪跟着贵明在路上跑了一截后，直到贵明拦住了一辆双牌座工具车才停下来。

              

二

 

开车的人是个好人，直接把贵明送到了医院门口。贵明抱着儿子穿过医院的铁栅栏大门，他边走边唤着儿子：铁蛋、铁蛋，就到了，就到了……医生给咱打一针，铁蛋肚就不疼了；就到了，铁蛋好了，爹给铁蛋买飞机，买好多飞机……这话于其是说给儿子听倒不如是说给自己的。走进了门诊大楼后，工字型的走廊空荡荡的，因是在夜里，贵明不知道该去哪儿，慌乱中便大夫大夫地叫起来。有人从门里闪出半个身子，贵明赶忙去问，那人指指前面的住院处。住院处的小玻璃门紧闭着，他连敲几下没人应，扭头看着左侧一扇门开着，是内科医务办公室，他抱着孩子往里走，前腿 刚迈进门，一个穿白大褂的护士挡住他：快去前面的急诊室！

贵明一阵感激，他用膝盖抵开了急诊室的门。里面左右各有一个套间，右面的大房间是病房;左边的套间里有两个穿白大褂的人，一个年轻的正织毛衣；另一个年龄大的脸上有颗明显的黑痣的正在镜子前拢着头发。贵明的出现使两人投来不耐烦的目光。贵明哪里顾及这些，他像见到了救星，气喘吁吁地说，医生……儿子……快给我儿子看看吧。

黑痣医生眼没离开镜子，说：先去交押金！

在哪儿？

住院处！织毛衣的小护士插嘴告诉他。

贵明说，大夫，俺刚过去，那里没人，你先给看着，我就去交钱。他把儿子放到靠墙的条椅上轻轻地叫了一声铁蛋，儿子闭眼哼了一声。贵明飞身跑到住院处在那个小玻璃门上敲了三下，又三下，仍没有人。

贵明像热锅上蚂蚁，头上早冒出了汗。他惦着儿子，等不及，哪有这么死像的人！先看病再交咋就不行了？！想到这里他便朝急诊室返，才折转身；小玻璃门开了，他急刹车一般折了回来：里面的的人恼悻悻地说：你擂鼓呀？贵明说对不起，俺儿子急病，要交押金。

那人伸出一只手说，交吧，五百！

啊，五百，贵明愣住了，忙向医生解释，俺没带那么多，不，不是不交，半路上让人给截了三百，他边把手里的二百递进去。

可是他的手被推出来：开甚玩笑，借吧！

好大夫呀，俺孩是急病，这会还在椅子上呢，就俺一个人……

一听这么说， 那人口气松下来：你去跟医生说说，明天补交也行。

贵明赶忙跑回急诊室，可看到还躺在条椅上，两个医生反倒不见了影。这可急坏了贵明，他跑到右面的病房里去找，不见影；人们说已经出去一阵了。他大声喊：医生，医生——可看不到医生，只见几个护士跟过来。他们说刚才还见来着。

贵明急得在地上急打圈，摸摸儿子的头仍是湿漉漉的。他大声叫道：铁蛋，铁蛋，你醒醒---医生---

从外面进来一个伺候病人的老人，他扯扯贵明的胳膊，压低声音在他的耳朵边：你得送红包呀……太死像了。

贵明哭出了声：大伯呀，我去哪里送呀，医生都不见了呀！ 老人用手指指隔壁。我给你抱着娃。

贵明出了走廊，推开了紧靠病房的那个房间的门，果然看到黑痣医生在桌子旁边翻看着一本书。

贵明几乎哭出声来，赶紧把剩余的二百块钱掏出来放到桌子上。大夫，求求你了，这二百你先拿着，住院处说明天俺 再交押金，俺明天一定给你送来……

正说着半截，另外那个护士过来，看到这情景，马上退了出去……

黑痣医生站起来，没接护士的话，目不斜视地走出屋。

贵明讪讪地拿了桌上的钱去追 ：大夫，大夫。你不能不管……

黑痣医生却偏向另一个方向，甩给了贵明一句话，跟我干啥，我要上厕所！

贵明停下脚，他忙返回到病房，那个护士正从那个老人怀里接儿子。当他用手去试儿子的脉膊时，手像炮烙了一下缩回来。不一会黑痣医生跟过来一翻铁蛋的眼皮：不行了！

贵明头轰地一下涨大了，一下跌到了地下，他大声喊着：铁蛋铁蛋，你醒醒，你醒醒呀……可是儿子的身子软软的，再也没有什么反应！

贵明突然站起来止住哭，呼地站起来，指着黑痣 医生说，你个狗医生，为啥不给俺儿子看？我操你妈！你耽搁了俺儿子！贵明浑身颤抖，我、我要告你！挥拳朝黑痣医生砸去，被人拦住，她尖叫一声跑出急诊室：医生也不能不上厕所呀，来人呀——有人打人——

贵明紧追不舍，可是他用力过大，路面有水，一跤跌倒在地，黑痣医生却不见了踪影。

贵明鸣鸣地哭着返回急诊室，用拳头砸向那个盛器械的柜子，玻璃把贵明的手划破，血流了出来，他用拳头捣着桌子，大叫道：操你们医生，耽搁了我的儿子呀，我五十多岁就这么一个儿子呀……

 贵明的哭声使走廊聚集了好多人，贵明扑到儿子身上。儿子静静地躺在棉衣里，脸上已经发了凉，像睡熟了一般。贵明说：铁蛋儿呀，咱不该到这鬼医院来，这里不是咱庄稼人的医院呀……

聚集在走廊里的人议论纷纷：

医生真不像话，娃病成那样，就是不理，心肠真硬，还说是上厕所……

黑地半夜的，不先救人，却非要先交押金，反倒躲走了。

唉！躲啥？没给人家送红包么！俺儿子进来，不是一样样的？替贵明抱孩子的老人说。

贵明哭着说，我掏出二百块，她不要，那个小医生也见来呀……贵明把小护士当成医生。

唉！你看你，送红包还能让人看着……

这世道，真他娘的，就他妈的看着钱亲，认钱不认人，毛主席活着那阵，他们可不敢这样……

找他们的院长去……。

这话点醒了贵明，他再次把儿子放回到急诊室的条椅上。便直奔二楼院长办公室。走廊里的夜光表指着夜里三点钟。 

刚上二楼，三个保卫几乎是并排着迎面走来，贵明看到他们的身后的黑痣医生，愤怒再次蹿起，挥拳打去，可惜没有打着，倒被按住了。贵明大声骂道：操你妈，你也有儿女，你的孩子病了，你能见死不救？活阎王！听着！老子总有一天杀了你狗日的！

贵明呜呜地哭大声喊：老天爷呀，我就这么一个儿子，咋不管管她呀……他想挣脱身，可两顿没吃饭，又走了近四十里的路，实在是没有了力气，几乎是被拖下了一楼的走廊。

急诊室门口的那些围观者主动的把看到的情况告诉了保卫。贵明再次冲向二楼走，别拦我！我要找院长！赔我的儿子！保卫跟在他的身后。他用脚用力踢着门：大声喊：院长，你出来，你出来！

办公室的门在夜里是不开的，夜深人静，声音在走廊显得特别大，有些病人家属们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揉着惺忪的眼，走出来朝贵明看，一个高个子保卫劝贵明：院长出差了，副院长明天上班。医院病人要休息，你家里没来人？

一听家人，贵明浑身一阵战栗，头像浇了一盆冷水。桂花还在河坡底！她肯定会来的，走也要走来。她知道了会急疯的呀！她的老毛病再犯了可咋办？新的恐惧袭来，不！不！，我不能多停留！贵明止住了哭，抹了抹脸上的泪朝一楼返。

还没有返楼梯的拐角处，就听到一楼撕心裂肺的哭声：铁蛋，铁蛋！我的天呀……

声音便戛然而止。贵明一听就听出是妻子桂花！他两腿一软，托着墙壁，可还是跌倒了。

桂花是河坡底的赵秋文开着拖拉机送到县医院的。

到了急诊室，便看到了躺在条椅上的儿子已经没有气，大叫一声铁蛋便休克了。

几个护士费了好大劲才抢救过来 。醒来后两人又是哭，桂花说自己不活了！贵明看到桂花样子，心就悬起来：不能这样再哭下去！儿子没了，桂花再有个三长两短……那贵明这辈子可就全完了！尽管桂花撕扯着他，问他儿子到底得的是啥病，他还是没有说出实情。

在赵秋文与急诊室病人家属的劝说下，贵明一家人连夜往家赶。

　　　　　　　　　　　　　　　　　　　　　　　　　　　

三

 

回到石峪村，是凌晨五点钟。月牙在云层里时隐时现。

二婶二叔拄着拐杖来了。

邻居们都来了。桂花守着儿子不停地哭，劝也劝不住。

人们都跟着着急，一个活蹦乱跳的娃娃，嫩芽芽似的人，咋就没了！

他们询问贵明。贵明背开桂花把实情说出来。大伙愤怒地说，不行，你得去告他们，不该把孩子抱回来，要让他们医院负责！要告那个黑痣医生！

二贵说，贵明哥，我与你相跟到医院去！我不信这事就没人管了。

贵明说，二贵，我怕啥？儿都死了就是担心你嫂子受剌激，万一有个三长两短……

二婶说：要告也要等桂花稳定下来再商量。说啥，孩子也活不了。再说，咱个平民百姓咋就能够告得过医院……

二叔也说：贵明说的对，还是活着的人当紧！先顾眼下，不要让桂花再受刺激。

贵明嘴上是这么说的，可是心里憋着的愤怒直往上蹿，狗日的黑痣医生……我总有一天与你同归与尽！

最让贵明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按村里的习惯，未成人的孩子死了挖个坑埋了就算，可桂花不让埋。怕妻子受刺激，贵明让铁蛋在家里放了三天，又给儿子做了小棺材；桂花还是不让埋。二婶和邻居们轮番劝说才免强同意。铁蛋放进棺材往外抬，桂花不让钉盖。一直追到坟地。

小棺材放到坟地里还不让盖，她自己也跟着跳到埋棺材的土坑里拍着儿子的肩膀：好宝宝，俺孩睡觉了，宝宝睡不着，娘哄小宝宝……说着要往里挤。周围的人无不落泪，往开拉，她不肯；后来 突然想到什么，自己蹭地跳了上来，嘴里说着等等，箭一般朝家跑。人们怕出意外，派人跟着；只见她抱着一个纸箱子，返回了坟地，朝地上一倒，里面全是儿子的各种飞机！她大声叫着：铁蛋！娘给你送飞机来了，送飞机来了……手里捏起一个：伸展胳膊平举着，在地上跳舞似的转了几个圈：噢 ，噢，飞机飞来了—突然咯咯大笑：噢……铁蛋坐飞机了……笑声像刀一样扎到贵明心上，桂花神经了……

   　                

四

 

为了不让桂花再受刺激，贵明一直在家里守着。二婶与邻居们轮流说劝。桂花一阵一阵的，她依然沉浸在儿子活着的幻觉里，早晨起来唤铁蛋上学，拿了儿子书包让贵明去送，他自己怔怔地看着儿子完成作业的那张桌子发呆，然后就开始翻包袱：一个个翻；叠了翻。翻了叠。翻出了儿子三四岁时戴在脖子上的小银锁来，就贴在脸上鸣鸣地哭。哭一阵便对贵明说，你……你咋不给咱娃带走？

在白天，桂花怎么闹贵明都不怕。担心的是她一个人在夜里乱跑。有天夜里贵明太困了，桂花开门时他竟然没听见！一觉醒来发现身边空空的，赶紧拿了手电去寻：厨房、厕所，牛棚，窑背后、都不在！他担心桂花掉到窑筒（五八年大跃进大炼钢铁挖汞开凿的竖井，在坡上沟里到处都有）里。最后在儿子的坟前才找到。村医成文说以后别刺激，休息好，尤其是睡好病情才能稳定。晚上，贵明把成文开得安定药搅到饭里，吃了几回睡觉果然好多了，情绪也逐渐稳定，说话也正常了。有时夜里突然惊醒浑身冒汗：贵明呀，我……我又梦见俺娘了，娘被洪水淹着，抓着木板，伸着手让我拉她……还是沉下去了；还有铁蛋也伸手叫俺拉……贵明搂着桂花哄孩子似地说：别怕，那是梦，不要信。

桂花流着泪说：你我都没有了亲人，你……你不会扔下俺不管吧？

贵明拍着桂花的肩膀安慰道：你看你胡说点甚？咱是俩口，除了你我还有啥亲人？你好生歇着，不要胡思寻乱盘算，以后生不下，咱再抱养一个，照样亲。

桂花突然朝贵明拥过身子：贵明，俺听二婶说有的女人停了那，还生孩子，俺刚过四十五，给俺有一个吧！这会，就这会！

贵明被妻子搂着，却怎么也不济事。这些天的担心哪有这心事！毕竟不是说能就能呀！他抚摸着桂花说：等过过这阵，你好了，咱再有！

桂花松开手，哽咽着：老天爷呀，你咋也是欺软怕硬，专治庄稼人？

可老天似乎真是成心让贵明过不去。桂花好了没有几天，稳定的情绪再次受到刺激。

这天早晨，桂花在儿子死后的头一次做饭、收拾屋子，上午还找出贵明几件衣服缝补，贵明见她很专心就带了家里剩余的五百块钱去村西头的二贵家送钱。儿子出事的这些天来，他一直没有顾得去，碰坏了人家的拖拉机，车的摇把也没找着，到现在连句道歉的话也没有说，太过意不去了。这钱是他卖粮后攒着的，一直舍不得用，得先紧了别人。家里再用钱就只好把牛卖掉。他惦着桂花，把钱硬塞给二贵不敢多停留就往家返。

路上遇见二婶慌慌张张地朝他走来。二婶是小脚，踉踉跄跄的样子。二婶说，快回家吧，河坡底来人了。

贵明立马意识到是大头要钱的，他拔腿朝家跑。他看到三四个人已经从他家里出来，他们一边大笑着，一边朝道边的一辆吉普车走去。

他们看到了贵明。其中一个长得很粗壮的大个子左手虎口卡在胡茬很高的下巴上对贵明说：我说你还是不是个长毬的？答应我们来拿钱，你家里的又哭又闹装疯卖傻说没有，还说你不在家，胡弄谁？

贵明一听声音就知道是那天夜里截他的那个大头。他的火气轰然涌上头顶：不是他的阻拦，儿子的病或许不会耽搁……他真想扑上去和他拼了。可一想到桂花，压下火气！他说俺儿子死了，钱都花光了。

别哄傻了，你要是不给，就跟我们走一趟！

贵明说：我不哄你，家里真是一分钱都没有了。

大头朝贵明瞪着眼：嘴硬？他朝后摆摆头，呼隆一下冲上三个人围住贵明。贵明退到墙角，顺手捡起一块石头：谁过来，我就砸谁！是你们撞坏了拖拉机，我赔了六百，你一个破平车，我已经给了你们钱，你们耽搁了俺娃看病这账该咋算？今天又……俺没找你们算帐，你们反来逼俺，要钱没有，要命就这一条……

正在这时，桂花突然出现。手里举着铁锨朝汽车冲过来：她大声喊：还俺铁蛋，还俺儿子……你们是魔鬼！害人精，你们不得好死……哈哈哈！

笑声扎到贵明心上，贵明赶紧扔掉石头上前夺下了桂花的铁锨。这时二婶周围的邻居都围了过来，二婶扶桂花回了家，邻居们围住了大头一伙。

二叔拄着拐杖大骂：你们欺人太甚了，他儿子路上被你们拦着，到了医院刚死，老婆气得成了那样，你们又不逼人？ 土匪也没有这么霸道！他碰了你的平车，你们碰坏了的是拖拉机！是谁占了道？还有个说理的地方了没了？

大头说，你这老头，我看你是欠揍……

二叔说，你来揍，你来，说着就朝大头跟前靠。

不知道是谁大声喊：快来人呀，有人欺负贵明！村民们便朝这里涌来。

大头见势不好，退回到吉普车前，他猛然瞅到人群里的二贵：他是开着你的拖拉机是吧？那天你去拉车看到我的平车撞到了沟里是吧？我的兄弟胳膊被他用摇把打伤了，治伤这钱花不花？况且那天夜里他俩口说得好好的让我们来拿钱，这话不能不算数！

贵明说：你拦人耽搁我儿子看病我找谁去算帐？

二贵走上前：他说没有钱是实话。看在都是邻村人，你说要多少？

大头说，冲了你的面上，拖延时间的钱就算毬了，三百块钱一分不少。

二贵掏出钱，贵明扑过来：不能给，不能给！要给我挣下了给他……

二贵把钱塞到大头手里，到此为止，以后可不能再来找事了！

大头下巴一扬，汽车翁地开走了！

贵明着急地对二贵说，不该给那狗日的，碰坏你的车还没修，又替我出钱，这……这……

二贵说，贵明哥，你不知道那伙人的底细，有后台。邻村上下谁不知道？惹不起，咱躲得起！不给他，以后还会来寻事。好歹不能让俺嫂的病再犯。你要好生照顾好她，日子比树叶还稠，钱会慢慢挣的……

正在这时，桂花突然咯咯笑着，跑出来，扬着儿子的书包大声说，贵明，咱铁蛋回来了，明天就能上学了……

贵明的心再次被揪紧。

                　　

五

  

自那天大头要来钱，桂花说话又变得痴痴的：张嘴又是铁蛋铁蛋的；说笑就笑，说哭泪就 叭搭搭往下掉。这一天中午，贵明做好了饭叫妻子吃，却发现她不在窑洞，到院子里寻也没在，抬头朝高坎上一看，桂花正手搭凉蓬朝村小学的方向张望。石峪村虽不大，住户却零零落落分散在几个沟岔里，学校则在刚进村几条沟汇合的稍平整的河岸边。离家里还有一段路。桂花又和往常一样去接儿子了。贵明端下锅朝高坡跑去。得赶快把她叫回来，让二婶看着，他还要去张庄卖牛；把欠着别人的钱先还上，再说家里也得花销，日子还得过下去。只要桂花好好的，这个家就有希望，不然，他早就拼过好几次命了。当他走上高坡桂花已经扑向了排队回家的学生。　

桂花躬腰低头痴迷的两眼过滤着那些孩子，脸上泛起激动的红晕。她眼里出现了铁蛋！穿着件蓝上衣，背的也是红书包！桂花兴奋极了，她喊着儿子的名字，张开双臂朝那个她认定的铁蛋跑去。孩子们像一群麻雀骤然听到了枪响四下里逃散，他们早就知道了铁蛋的事。桂花高叫奔向了那个名叫柱子的孩子。柱子跑了半截，被她拉住，柱子尖声惊叫，挣脱后便朝斜刺里跑，不过，哪里有桂花跑得快。她一手挡住孩子，一弯腰把柱子扛到肩上，柱子两腿乱蹬，还用嘴咬住了抱他的那只手，可她也顾不得疼，以至于血流出来也不松手，脸上的笑容丝毫未减……她身后贵明目追上桂花：那不是咱铁蛋……孩子趁机跑掉了。桂花抓起一根树枝就朝贵明打，扬起的手臂还没落下，身后就传来警车尖叫声音。两人不约而同朝村口那里望去。

汽车朝这边开来。车顶红灯一闪一闪，刺耳的尖叫使桂花手一松，树枝掉下，反而下意识地躲在贵明身后。几个村民围过来。车窗里探出头，戴着警帽，问了路边一个人，然后直直朝贵明开过来。贵明拉了桂花后退，本想让车过去，不想车停在他跟前。一个警察开门下车问：你就是贵明？贵明点点头，很纳闷。那人了随即朝车摆摆头，随后从车上下来四五个人，一起围向贵明，贵明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被反背了两臂往车上推：跟我们走一趟！贵明挣扎：你们要干甚？几个人不容分说连推带按把贵明拽到了车门那儿，贵明用脚蹬着车门：俺犯了什么法？桂花扑过来拉着贵明：放开他，放开他！村民们也朝这边走来。这时，刚下车的警察朝贵明踢了一脚，另几个乘势便把贵明推上车，贵明奋力反抗，结果手被铐在车座上动弹不得，桂花抓住门不松手，一个警察硬把她撕开，车便趁机掉头，在行驶中那人跳上了车。贵明大叫着：俺犯了啥罪？为啥抓俺？忽而意识到桂花，便扭头朝窗外看，只见她大声哭喊朝汽车追来……他向那个警察求情;先停停车！俺儿子刚死，那是俺 老婆，她气神经了，俺下车告诉村里的人一声，照看好她，俺再跟你们去行不行？

警察似乎没有听到他的话，反而让司机开得更快，贵明看到桂花被甩下一大截，却仍然在追脚被什么绊了一下跌倒在地上…… 身后有几个村民把她扶起来……汽车拐了个弯，便什么也看不到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