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笔记 还读鲁迅的诗

鲁迅的作品对我一生影响很大。但我是不怎么喜欢鲁迅的，因为把他拔得太高。许多人推崇他的杂文，认为是投枪、是匕首，很有战斗性。我却以为这些文字过于尖刻，甚至有的有些不近人情。

鲁迅的主要成就是他的小说。《狂人日记》是中国第一篇白话文小说。《阿Q正传》《祝福》当然是最有影响力的经典著作，在深刻揭露和刻画国民性特征上，有无人比肩的水平。

最近重读鲁迅的诗，深感是也极有成就的。鲁迅一生创作的诗不过三十多首，题材很丰富，意境很深远。很奇怪的是，我从未读到过鲁迅的词和曲。也许是我读书不认真，不曾读到。中国文学传统认为诗乃正道，词曲是茶余饭后的消遣。窃以为鲁迅这么一个学贯中西的大家，应该深谙此道。

鲁迅的诗虽然不多，但是每一首都是精品，有借景叙情的篇章，也有朋友间的唱和，更多的是有气势，有担当的作品。好些名句，如“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一直为文人引为经典。他的诗，有豪情的一面，也有伤感的意味。《烟水寻常事》一诗中所表现出来的孤独，让人感慨万千：

烟水寻常事，

荒村一钓徒。

深宵沉醉起，

无处觅菰蒲。

这首诗很明显是描写自己过往的经历，以此来表达一种孤独的心境，整首诗意境高远，每一句都显得很伤感。

鲁迅有一首《湘灵歌》，诗云：

昔闻湘水碧如染，

今闻湘水胭脂痕。

湘灵妆成照湘水，

皎如皓月窥彤云。

高丘寂寞竦中夜，

芳荃零落无余春。

鼓完瑶瑟人不闻，

太平成象盈秋门。

这首诗与我们湖南有关，却很少为湘人传诵，似乎与人们老认为鲁迅的风格是投枪与匕首，不会发千古之幽思，出版家和研究者怕影响了他的光辉形象而很少展示。

鲁迅的诗，用典巧妙。他也学古人的笔调，借题发挥，好似嬉笑怒骂。如他模仿崔颢的黄鹤楼诗，以此吊大学生 ，很有趣味：

阔人已骑文化去，

此地空余文化城。

文化一去不复返，

古城千载冷清清。

专车队队前门站，

晦气重重大学生。

日薄榆关何处抗，

烟花场上没人惊。

多少年来，最让人不能忘却的，是鲁迅的自嘲诗，与他的杂文一般犀利 ：

运交华盖欲何求，

未敢翻身已碰头。

破帽遮颜过闹市，

漏船载酒泛中流。

横眉冷对千夫指，

俯首甘为孺子牛。

躲进小楼成一统，

管他冬夏与春秋。

这是一首信手拈来之作。好友郁达夫王映霞夫妇宴请，席间先生随手写下了这首诗。诗中有着鲁迅在这段时期一贯的悲愤，却又多了一丝诙谐的自我调侃。

首联“运交华盖欲何求”写的是自己交了坏运气，生在了当时那样的时局环境中，他想翻身摆脱却撞破了头。“欲何求”写出了先生当时的无奈，而“未敢”和“已碰头”的连用则更显张力，同时这也是在暗示处于那样的环境下，只有低头认怂才能过得好。次联“破帽遮颜过闹市，漏船载酒泛中流”，写自己只有用破帽遮住脸才能安全地在集市中行走，日子过得像载着酒的漏船在水中行走一样危险。颈联是我们最熟悉的两句，“千夫”指的是群众，“千夫指”并不是说先生被很多人指责，而是说群众们指责的对象，意思是：我要横眉冷对那些被千夫所指的恶人。而“孺子牛”则是化用典故，指代普通百姓。这一联已广为传唱，甚至有人以鲁迅字体做对联置于书房以为自省。最后一联也是妙笔，“躲进小楼成一统”一句，表现人在窘迫之时的心境，刻画入木三分。

他的另外一首七律，风格与此基本相同：

惯于长夜过春时，

挈妇将雏鬓有丝。

梦里依稀慈母泪，

城头变幻大王旗。

忍看朋辈成新鬼，

怒向刀丛觅小诗。

吟罢低眉无写处，

月光如水照缁衣。

这两首诗，是鲁迅对他处在的那个年代的真实记录，也表达了作者忧郁伤感的情绪。从诗文本身的角度来看，两首七律对仗工整，大气又不失风趣，很是耐人寻味。

我也喜欢《自题小像》这首七绝，表达的是先生面对社会黑暗的愤怒与抗争，是沉闷气氛中的呐喊：

灵台无计逃神矢，

风雨如磐暗故园。

寄意寒星荃不察，

我以我血荐轩辕。

我最喜欢的，还是他的两首无题诗，至今仍然觉得震撼。其一是：

血沃中原肥劲草，

寒凝大地发春华。

英雄多故谋夫病，

泪洒崇陵噪暮鸦。

其二是：

万家墨面没蒿莱，

敢有歌吟动地哀。

心事浩茫连广宇，

于无声处听惊雷。

后一首中的名句“于无声处听惊雷”，振聋发聩，意味深长。记得上个世纪70年代后期，有一出话剧风靡全国，剧名就是《于无声处》，显然出自先生的这首诗，是为改革开放的先声。由此可见，鲁迅的诗，富有激情，富有着旺盛的生命力。

作者张效雄，湖南湘阴人，湘潭大学毕业，记者出身的作家，高级编辑。代表作：长篇小说《风起》散文集《寻觅天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