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沙人的咧腔子

大学毕业后分来长沙时，这个城市比现时的大都市版图不知道要小多少倍，主要城区南到劳动广场，北到伍家岭，西到湘江河边头，东边的五里牌差不多就是郊区了。

那时候年轻，刚当记者，有使不完的劲，进进出出都骑单车，花个把小时，从湘春路彪到南门口，沿着沿江大道到湘雅路路转回来，几乎可以把长沙城走遍。那个时候街道不宽，汽车不多，路边摆摊子的不少，随时可以听到小贩们的叫唤声，那十足的长沙腔，扯着嗓子拉腔拉调，听起来蛮韵味的。

回到报社办公室，几位前辈同事会很热情地招呼我：“小张又蹿到哪里去了？看到么子场合没有？”

我们政治生活部十个记者编辑，没有几个正儿八经世居长沙，都是客居长沙的外乡人。那时候省直或是市直机关，大部分干部工人是从各地调上来的。除了少数几个语言能力极不适应的老派人外，大家都入乡随俗，讲起了长沙官话。他们在长沙城里出生的下一代，自然是一口地地道道的长沙街上腔调。

长沙话，那是在长沙过日子必定要学会的交际语言。老长沙人欺生，出门坐公交，上街买小菜，你不用长沙话交流，别人很可能玩你的把戏，把你当乡下人欺负。

有一次，我从外地出差回来，急匆匆地提着行李走出车站，被一个二流子撞了一下。我没有在意，那二流子恶狠狠地说：“你何解啰？”架势和北方的碰瓷有点类似，无非是想敲敲外地人的竹杠。我用长沙话反问道：“你要何解啰？”他马上改变脸色说道：“冒得事哦。”一场可能出现的危机就这么化解了。

在我看来，要在长沙顺畅地生活，光会说长沙官话还不行。所谓官话，就是书面语言，那基本上是干部腔。真正要在街上混，得像长沙城里人一样，彪一口长沙的咧腔子。

长沙人最喜欢用的几个词是：策，宝，傲、彪。策含有调侃的意思。宝含有蠢的意思，又有宝贝的含义。傲就是很能干，长沙人称赞玩得转的人叫玩得傲，是条傲腿。彪，就是胆子大，不怕事，也不怕出丑。

长沙俚语出现最多的词汇，还有逗霸，下皮，扳翘，杂鸟，拌式样，调口味，打乱港，带笼子，鬼舞十七，海式撩天，作古正经，喔荷喧天，擂来擂克等等。

久而久之，听得习惯了，觉得彪一口长沙话好有味的。如果你能随口来几句咧腔子，听得懂得长沙话的人会觉很亲切的。

长沙咧腔子的确韵味，那些词组，外地人未必搞得坨数清。伴侣叫堂客，情人叫画胡子，帅哥叫满锅，年轻人叫细撇，男孩叫后生仔，女孩叫妹砣；拼搏叫霸蛮，失败叫也卵，漂亮叫嬲腮，厉害叫硬杂，冲动叫绊答脑壳，占便宜叫捡死鱼，就餐叫恰饭；吃惊叫哦得了，理解叫懂味，不懂味叫不带爱相，心情不好叫冒卵味，低智商叫哈卵，开玩笑叫逗霸；人品差叫西夏的，态度不好叫七里八里，夸奖叫有蛮屌，舒服叫熨贴，默契叫接陀，恶心叫突人；骗子叫搓把子，高手叫闹药；倒霉叫碰哒鬼，感叹叫碰哒你娘的鬼；好境界叫下不得地，麻烦大了叫了不得难；开始叫架场，结束叫散棚；挑衅叫哦改咯，不服输叫你又要哦改咯；叫板叫有狠莫走，认输叫扮矮。

这些咧腔子音调有高有低，抑扬顿挫，听起来音乐感很强，外地人觉得很俗气。细细分析，还是好有文化的。好多咧腔子不能按照字面上的意思来理解，因为它常常有双重含义。譬如说称某某是“宝”，有时候是贬义，有时候却是赞美，是昵称。又譬如说“作古正经”，别以为只是说办事很严谨，也有装模作样的含义。还有长沙人常常称朋友为“草袋子”、“化生子”、“小撇”、“小屁股”，也是很亲密的人之间的称呼。文化人叫鸡屎门子，取的试试知识分子的谐音。说被吓得“颈拢逛拢”，有点象声词的味道，音调几好的；说人不聪明为“拌得脑壳”，好形象的；说搞不清坨数为“云里雾里”，几多有想象力。

长沙话咧腔子和长沙官话，是有很大区别的，因为好些字是借来的音，或是另外一种本地的形象表述。失误叫匡瓢，心情好叫得色，抽身叫跳伞；做错事叫叶得韶，没有做好叫叶得屁，感叹叫碰哒你娘的鬼；理解较懂味,不懂味叫不爱相，吃惊叫何得了；坑人叫戴笼子，倒霉叫碰得鬼，小三叫利各郎，嫉妒叫欠不得紫，完美叫熨帖；性子燥叫雷急火急，高境界叫下不得地。这些咧腔子，是不能按照字典里的解说去理解的。

有人把长沙的风景民俗编了个段子，确实好有味道：

雨花的美女，天心的汉，扫把塘的痞子满街串；南郊的花，西郊的草，岳麓山的和尚满街跑。天心阁的帅哥，火星镇的狼；南门口糖炸的粑粑，司门口的路况像爹爹。金苹果的硕，文庙坪的货，金满地的美女一大络。平和堂的多，阿波罗的贵，北正街的娭毑七小对（打麻将）。八角亭的闹，步行街的炫，南门口的巷子一串串。汪涵的策，马可的陀，长沙的帅哥数不完。玉楼东的饭，水木（店名）的酒，金色（点名）的歌，解放西的男女在拍拖。伍家岭的痴，金盆岭的怨，银盆岭的情侣河边转。

这是前些年在长沙街头流行的，这几年长沙网红打卡地太多，新出的咧腔子也多，把什么小龙虾、夜宵摊子、地铁口子都编进去了。上面说的那些地名和事实是不是可考，鬼晓得！编这些个段子的人，也就是图个嘴巴痛快。这样的表述是不是贴切，未必有人过细校勘过，估计也只有长沙本地人，才想得出这么古里古怪的段子来。

长沙的咧腔子，是长沙民俗文化的一种表现，不能用高雅或是低俗来评判的。它的出现和存在，就是文化沉淀的结果。只是最近十余年来，由于城市疯狂地扩张，大量的外地人涌入，长沙街头塑料普通话大行其道，把咧腔子挤到湾里角（阁音）里去了。年轻的伢妹子赶时髦，说话的味道文气了许多。也不晓得是社会进步了，还是传统文化衰落了。

有人感叹，或是痛惜，长沙咧腔子，就在我们这一代止步了。我的下一代和下下一代，几个人会听得懂说得出那些有味的咧腔子？晚辈们的普通话，塑料味已经越来越少了。他们会不会创造出新时代的咧腔子？

社会总是要进步的。汉朝唐朝甚至宋朝的古音早就听不到了，只能在古籍里找到一点点影子，或是在客家语、粤语和我们湖南的湘乡话新化话里还保存着部分字词句。屈原老夫子写《离骚》《九章》，里面好些字词是我老家汨罗江边的土语。但这些都不能大行其道了，该失去的总会要失去。总不会让上亿人一个腔调去说广东鸟语或是湘乡话新化话吧。

我能够做的，就是把长沙咧腔子的用词造句，声音腔调，好好藏在自己的记忆里。如果能分享给别人，自然高兴；如果没有人感兴趣，那就自娱自乐吧。

咱们这个社会，自娱自乐的事儿还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