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菜（二）

昨天的《白菜（一）》小作文发出去，有读者留言评论说：“字字句句写出了农村的生活气息”，还评论文中“爷爷是淳朴的农民把式……”

怎么说呢，看见有人评论说爷爷是淳朴的农民把式，我真的是百感交集。

我爷爷是农民把式吗？我爷爷不是！

但他又是！

我爷爷的人生起步是很高的，状元的侄子，状元府的当家少爷，时人敬重的“三爷”……

后来，他的身份是地主。抄家，下狱，劳改，戴高帽游街，人人可指点，人人可批斥……

从前呼后拥的尊崇，到前扯后推的批斗，然后就是劳动改造；旧家少爷和庄稼把式之间，可不就隔了一场运动嘛。

常常在想，一个家族的衰败没落具体都体现在哪里呢？任何人都可以对你的家族说三道四、指指点点，而你的家族却整体失声几十年，任人评说而不能去分解是与非，家败莫过于此吧？

很不幸，我们家就是这个样子。

看《红楼梦》，有一句“势败休云贵，家亡莫论亲”。从我记事起，我们家就“单门独户”，多少年亲戚们避之不及，家里大人对祖辈们的事从来都是星点不提，我只知道我们家成分是地主，而不知这成分的缘由。大概到我十几岁的时候，才模模糊糊从外人贬意的言谈中知道了我们似乎和刘春霖有点关系。

2016年我采访书法家宋立峰老师，宋老师跟我说：“我十四五岁时见过抄你们家，门口点起火堆，好多人从院子里往外搬古玩字画，扔进火堆里，摔的摔，烧的烧，可能也有心眼儿多的，偷着装在身上带走的……”

人生无常，世事难料。后来，和刘春霖扯上关系又不丢人了，有人说，咱们关系最近啊，咱们最亲啊。我回家跟爷爷和父亲求证。爷爷和父亲都是一样的平静：他那么一说，你就那么一听吧。

再后来，看有人写一些关于刘春霖的文章，我也问过爷爷和父亲，这些都是真的吗？爷爷和父亲都是一样的淡泊：他们爱怎么写怎么写吧。

云卷云舒，潮起潮落，都经历过，却无须计较。

……

算了，写这么多题外话干什么。咱还是写白菜吧。

昨天写到用水冲白菜秧。咱还接着往下写。

冲白菜秧是我最爱干的活之一，但是也不用冲多久，有个三两天，小白菜的叶子支棱起来，看着白菜根也扎稳了，就不用再冲了。再过两三天，小白菜叶子颜色渐渐深绿茁壮，叶心也长出新芽，就可以适当浇水了。白菜长得很快，几天一个样，但是这成长的过程就不用我这水平的帮工去探视了。我只在路过的时候看着白菜越来越大，叶子越来越多，再长又开始卷心包菜，再看就有一个裹起的形状。

到天气微凉的时候，父亲或者爷爷就能在某一个清晨拔回一棵大大的白菜，告诉我们，白菜能吃了。这棵早拔的白菜菜帮很厚，需要扒掉好几层，扒掉的白菜帮子也不必心疼，可以喂猪。然后我们用小半天的时间去剁馅包饺子，没有经霜的白菜水汽大，有一种青腥味道，但是也很好吃，毕竟一个夏天没有吃过白菜馅的饺子了。

然后在接下来的日子，我们就会时不时遵家长嘱去到菜园子里拔白菜。拔白菜不像割小葱，要靠一个边角挨着割。拔白菜可以各畦里找，看着颗大的白菜用手按按菜心，能感觉出菜心里面咔嚓咔嚓清脆的声音，我很爱听这种声音，白菜也不怕按，按着手感硬实的白菜就可以拔下来炒菜吃，按着不太硬的菜心就是还没长实，再让它长长。一般这个时候，我还看到有的人家会用红薯蔓子把白菜一棵一棵拦腰捆起来，说是为菜心长得实。

地里所有的庄稼都收完了，白菜还有好长一段时间的生长期。这个时候白菜的颜色就由青绿转为青白了，包头白菜圆滚滚，青帮白菜高又壮，各有口味优势。白菜收得晚，虽然谚语说“立冬不出菜，冻了你别怪”，但是白菜是抗冻的。

那个时候冬天没有什么绿叶菜，大多数家庭都是以白菜为主，炒白菜、熬白菜，吃饺子蒸包子，待客过年也多是这几样。所以种的都多。白菜好储存，找个僻静处挖个一米来深的沟就行，村边、院里院外，白菜沟常见。

挖白菜沟不抻水平，我就能挖。挖到够深就等白菜拉回来入沟就行，上边再放一抱玉米秸秆盖严，吃的时候扒拉开玉米秸杆上的一层雪，再扒拉开玉米秸秆，跳下沟去拿两棵上来，最后盖严实就行。白菜在沟里睡一冬天还会长，拿出来的时候按按菜心，都是实蹬蹬的。所以有的人在白菜入沟前也会浇一些水在沟底，说是让白菜在沟里长心。

但是白菜是不能随便就入沟的，从地里拔下来后要放一放，晾一晾，入沟早了怕捂烂。有一年夜里下了大雪，白菜还长在地里，我和爷爷踩着雪去拔白菜，拔下来先在地里码成一堆一堆的。第二天踩着雪去地里把白菜摊开晒，到傍晚再去码成堆。反复有十几日，才把白菜拉回来放在沟里。这样的活，我不觉得麻烦，也不觉得累。因为在去地里的路上，满目洁白，脚下咯吱咯吱的动听，一边走一边跟爷爷聊天说话，一点也不觉得冷，还能走出一身汗来。

……

一个不小心，又写了很长了，还觉得意犹未尽，明天再写吧。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