蹭冻分

清晨，天已大亮。上工的钟声早就响过，我才开始穿衣起床。心里总有点慌，边急着披棉袄系扣子，边匆匆向门外走,“咣”地一脚就趟在脸盆上。盆翻了，水却一滴也没有洒出来。一看，结冰了。顾不上过多欣赏这大自然的杰作，从院里背起一个棘条筐，随上工的队伍到水塘里去背坑土。

别看冬天的早晨比夏天那漫长的早晨劳动时间短，但工分都是相同的，一律为两个工分。为此，人们把冬天的工分叫“冻分”把挣冻分叫“蹭冻分”，意思是这分不是靠实干流汗挣来的，而是靠应点挨冻蹭来的，拣得便宜。这话一说不好听，可细细揣摸起来却不无道理。

首先是冬天天短。在华北地区，夏至日出时间为上午四时三十分，日落时间为下午七时三十分，而冬至的日出时间为上午七时三十分，日落时间为下午四时三十分，这样计算起来，冬至的白天比夏天的白天时间整整短了六个小时。正是寒风吹日短，冰雪锁夜长。冬天人们劳动的时间要比其他季节短了许多。另外，春种、夏管、秋收藏，农活样样吃功夫、耗体力、一天一个卯子工(八分工)挣得值实。而冬天没有吃紧的农活，除了平地头砸坷垃就是零敲碎打的修补活，蹭上一天很容易，可卯子工仍照记不误，所以，尽管冬天天寒地冻，人们都会主动找队长请缨找活干。与此同时，不但蹭得了工分，还正迎合了上级提倡的大力批判歇冬思想，坚决把冬闲变冬忙的指示精神，落了个革命生产双丰收，名利双彩头。

清晨的工分蹭起来也非十分容易。因为这是白天中最冷的一段时间。此时的太阳才刚刚露出地平线，还没有来得及充电和热身，拿不出足够的热量为人间供暖。而刁钻刺骨的晨风，却无孔不入的围着人身打转。一边拼命地撩拨你的衣角和衣襟，一边可着劲地往

你的领口和袖口里钻，直逼得人们捉襟抱肩，揣手跺脚，嘴里一个劲地喊冷，不停地念叨着对阳光的念想和对春天的期盼。幸亏队长识时务，只干了一会儿便嗡声嗡气地说:天怪冷的，大伙早点回吧，记住，吃了饭就暖和了，可要早点上工呀。

冻分挣的再容易，干活尖滑的人也改不掉偷懒耍滑的坏脾气，长根就是这样一个人。早晨背坑土，别人筐子都装得满满的，并轻轻背上肩，生怕把土洒在地面上。长根就不同了，不等别人装满筐就迫不及待地说:满了满了，别把筐底坠坏了。筐子上肩时，还会栽歪一下，故意让土洒出一股来。于是，谁见了谁用嘴撇他或拿眼剜他:瞧这个大滑头!

队里自从打了深机井，就年年搞冬修水利。调垄沟抉畦背往往需两人一伍为搭档，人们都不愿意和长根结对子。立顺哥是个大老实人，他不在乎这些，长根就只好和他作伴子。干活时手里的铁铣出溜不几下，就将铣把杵在嘴巴下“戳个子”，要么就揣起手抱着铁铣给铣把“号脉”，想着法的少干活。“喂，别光愣着，小心冻出毛病来”。拿话点他也不觉病,最后还是将老实人气得发了脾气:“去去去，一辈子不和你这个大尖头撘伙计，这那象干活的，怎对的起那几个工分?”他却厚着脸皮嘻嘻笑着说:“大冷的天，挣得就是冻分，干多干少精神可嘉吗”。

分、分、分，社员的命根儿，队里分粮分红都凭它，让人看得金贵。别看长根干活人尖滑，对工分却抠得甚紧。社员们每天吃过晚饭便到记工屋去记工。人很多，一围一屋子，记工员喊到谁的名字谁报工。报工声音要响亮，一天出了几次工，都干了啥活要说得明白，这叫“自报工仪”，既便于互相监督，透明度也高。有一年进了腊月门，各家都陆续买了准备过年的年肉，长根家沉不住气，忽一天就动了腥，他不知怎么吃得不对付，又喝了凉水，在地里干着活就闹起肚子来，下午再没去上工。晚上报工时他自以为人们不理会这回事，便张着大嘴报了个满勤。爱管闲事的豹爷用手指着他的鼻子揭发说:好你个臭小子，今天下午你闹肚子窝在家里谁人不知，真是好不要脸!人们一听，满屋子喊起倒好来，只臊得他脸像块大红布，哭不自然，笑不合适，抽在墙旮旯里，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冬日里的农活吃紧的不多，所以队长对社员的要求也不会太严。冷了可随便揣揣手，你瞅我、我瞅你聊会天，看会风景;累了就找个合适的地方打会盹，抽会地头烟。等歇够了，边干活边瞅太阳看时间，早早就把家什往腋下一夹，揣起双手打道回府了。

冬天不但活计轻，还有不少机会让人们找乐子。一下地，妇女们便各自带了鞋底毛线，男人们备足了扑克旱烟。只要队长一说打歇，马上就各自找了背风处，仨一群俩一伙，各干自己的活儿，各取自己的乐儿。最热闹的是纳鞋底的那伙妇女，叽叽嘎嘎，张家长李家短，能把天吵个大窟窿。尤其是铁头家，个子不大嗓门傻高，说话连扑拉带咽，连说带笑，真的矬老婆高声。她常攻击的对象是石头家。石头家说话语速不快却嘎嘎古古,夹枪带棒，人送外号“嘎娘们儿”。她们专爱凑在一起打趣子逗闷子。

“呦，你看石头家这娘们长的多俊呦，满脸黑点没麻子，麻袋形的细身子”。

石头家就说:“他婶子别光夸俺，看你三尺半的大个子，劈劈啦啦的好嗓子”。你讽刺我一句，我挖苦你一声，经常把人们逗得笑出眼泪来。

大敞篷九星家，心里有啥秃噜啥，连和男人之间的隐私事都不肯藏着，直白话得脸皮薄的听了脸红，管闲事的用针扎她，一些辈分高的男人，不好意思地扭过脸去偷着嘿嘿地笑。

男人就是男人的相，个个争强好胜。经常因对方出错了牌而指责埋怨，吵得不解气就扔下扑克去摔跤。摔跤风龙最拿手，他身子灵活，脚下敏捷有根，另外专会使绊，一般人都摔不过他，擂台被他长期霸占着。人们就嫉妒他，想用车轮战去胜他，这个上了那个上，缠缠磨磨好长时间。队长也不急着催人们开工，大家玩得开心就好。

队长是个老队长，当得让人心服口服。农活叫劲时，不但自己带头干在前头，还把社员们使得滴溜转，甚至加班加点都无怨言。到了冬天活不吃紧时，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干多干少轻易不管，但大方向从来未放错过线，大事情从没有给上级和社员们丢过脸，为此，冬天人们都愿意跟队长到地里蹭冻分。

这都是农村吃大锅饭时的事情，自从农业实行大包干以后，再找蹭冻分的机会就没有了。现在的农民，到冬天除了有人鼓捣鼓捣蔬菜大棚，基本上连地都不下了。可不知怎的，一回忆起那时大家一起到地里蹭冻分的场景来，心里还热乎乎地怪留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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