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超诗歌周】第三天:你的诗暖和明亮像冰雪下的河流
31.写诗是诗人在过一种个殊化的语言生活,它像下棋一样没有实用目的。棋局既千变万化,又有规则。但规则增加了趣味,没有限制格局的美妙多变。32.什么是有创造力的大诗人?我的标准是,既不仿写前人,又无法让后人仿写。难矣。非常遗憾,任何时代,有创造力的大诗人都是凤毛麟角,极其罕见。诗,是个体生命和语言的瞬间展开。与其它文体相比,在于它的不可复制性,不可复制别人,也不可复制自己。33.优秀的诗歌关心的不只是可以“类聚化”的情感,更应是个体生命的经验。类聚化的情感只能“呼应”我们已有的态度,而个人经验才会“加深”乃至更新我们对生存和生命的感受与洞识。因此,我们在读那些优异的诗作时,会感到诗人是将自己的生命经验一点一点“捺”入文本中去。经验是“呈现的”,感情是“告知的”,对真正的好诗而言,“呈现”总是比“告之”的信息量更多,艺术的劲道更足。是呵,浪漫主义滥情诗歌的衰退早已警示过我们:允许写得不好的时代已经过去了。34.诗歌是由感性而生的。但是,再好的感性,也无法绝对地保证我们写出一首好诗。诗是语言中的语言,这意味着,从你感到的世界到你写出的“诗的世界”,中间还有对语言艰辛地提炼、磋商的考验。而缺乏技艺,你感觉的浓度就被磨损掉了。你必须从普泛的人类感受中提取出真正属于诗的特殊的东西,在现实经验与美感经验中谋求到美妙的平衡——体验和感性,当然要求诗人“能入”,但真正写好感性,其奥秘却还在于审美观照的“能出”。入与出,是诗歌旨趣中的“悖谬”所在,也是对诗人创造力的舒心的折磨。如果把握好这一分寸,就会使我们的诗在“可言之境”的上层,有力地暗示出另一个更鲜润、更神奇,如鱼饮水冷暖自知的博大的“无言之境”。技艺的加入,使诗可供心灵去反复体验而不至于在“达意”之后发生耗损;在日常经验和人文话语的“可言之境”无所作为的地方,诗歌纵身一跃,带着我们领受了生命体验中“无言之境”所暗示的“缄默”的启发力量。35.好诗人的技艺,如球星的“手感”,精敏有效,一点不显匠气和板滞。他在自发和自觉之间保持了一种活力:既有“深思熟虑”的精审,又葆有着“即兴”般的鲜活感。在好诗人笔下,即兴的灵感不是诗思的最终落点,而只是跳板;诗人依然伴以清醒的头脑,久经磨练的手艺。直到耐心地刻划或挖掘出生命中经久而内在的经验的纹理。形象地说,一般化的诗人笔下表达的灵感像被“吐出”的一口气;而好诗人的灵感则是复被“吸进”的一口气,携有经验在涵泳后的洞察力,二级光晕,晶体合适的压强与生命恒久的温度。诗歌要有适合于特定题材的流畅、美妙、自如的声音,但这种声音效果是诗人久经磨砺、反复调试的结果。音义协调的好声音,自然的声音,其实等着诗人提炼,和发明。别相信自然而然就会流畅的说法,这么说,不是外行,就是自矜的谎言。37.诗歌的声音也是意义的一种。它聚拢、塑型了时空。我未尝见过哪个好的诗人,对声音没有特别的敏感。对现代诗而言,声音起到的绝非装饰,它也是诗的创造性存在本身。声音本身也是讲述、吟述、回忆、畅想、讥诮、反讽……38.惊动了诗人,使他觉得值得以诗歌处理的那些事物,都有自己内在的节奏,诗人寻找它,呈现它。好的现代诗,节奏像是事物自身的;坏的现代诗,节奏是诗人强行嵌入的。对诗歌的“耳感”,帕斯一向极为重视。他说过:“何谓理解一首诗?其意义首先是:听见它。节奏是区别和类似的关系:这个声音不是那个声音,这个声音近似那个声音。节奏是原始的比喻,而且囊括了其它一切。它说的是:连续就是反复,时间就是没有时间”(《总结》)。39.有些诗,声音跃居首位,我们只消打开感官深深浸入、出声吟咏即可,未必要去“破译”什么“密码”。我甚至想拎起来“抖一抖”这首诗,它准会发出单纯悦耳的“泠泠”声响!40.诗歌话语区别于其它话语的特征,一般地说表现在以下四组差异对比上:音乐性/松弛性;创造性/约定俗成性;表现性/平面性;构成性/单维性。这里暂且不谈后三组对比,只谈其“音乐性/松弛性”的方面。传统诗歌也非常讲究音乐性,但它的音乐性是由预先设置的声律音韵决定的。也可以说是“音在笔先”。而现代诗的音乐性,是与诗人瞬间生命体验的节奏共时生成的,声音是特殊的“这一个”意义的回声。正如伯克兹所言:“好的诗歌是对声音和意义的一种复合性认可。在其中可以清晰地感知到声音是意义的一种,意义也是声音的一种。意义对应于心智,声音对应于心境。”(《指定继承人》)重读旧作,发现我年轻时写的诗,元音发得很足,那是因为潜意识中是写给别人看的。中年之后,有喑哑感,摩擦感,触及感,那是自言自语。41.格雷夫斯说,“诗是一种极敏感的物质,让它们自己凝结成型比把它们装进预设的模型效果更佳。”(《现代派诗歌概论》)在此,不同的生命体验决定了声音流动的不同型式。比如,诗歌的“回旋”(表现基本主题的句型旋律屡次反复),“和声”(同时发生的几个主题乐音的协调配合),“变奏”(由一个基本主题生发开去,保持主题的基本骨架而在装饰、对位、音型、速度、调性等方面加以自由发挥),如此等等,都是意义与声音的整一呈现。也可以说,现代诗的节奏是与“意义”相互发现、相互选择的,声音与意义同步发生。现代诗的声音,不等于“韵脚”。在我看来,诗歌韵脚的有与无,都不会自动带来一首诗的成败。在使用现代汉语的情况下,许多时候,规律而密集的押韵,反而会毁掉一首诗的音义谐和——就像一个人的“好事”做得太多、太急切、太机械,反而让人不适或生厌一样。现代诗人虽普遍追求非韵化,但其实特别重视个人的生命节奏。成功的诗歌既是心灵的运动,也是“声音的运动”。高妙的声音,能在语义、字词结束之处继续鸣响,召唤出语义不能说出的东西。非韵化并不意味着诗歌的“非体化”。好的自由诗是“非韵而有体”的。体,与声音也有密切关系。非韵化不是刻意反韵(在恰当的地方诗人不必刻意回避韵脚),但他们更重视的是“体”的自觉。诗是汩汩的泉源,但却是一道“被引导的泉源”。在声音节奏上保持着语感、语速款款的奔逸性,在境界上逡巡着前行—回溯力量。43.如何判断一个诗人作品的成色,当然有许多方面。多年来,在我却有一个不会稍事放宽的衡量维度,就是看其是否有值得“被再听的声音”。我们眼见着有多少诗歌生手“破马张飞”地认为,现代诗嘛,就是“自由”,声音问题无关紧要。我以为,与其说现代诗不重视声音,不如说在现代诗中,“声音”其实变得更重要、也更难了。传统诗歌的声音是“预设”的,时常反倒不必付出更多心思。而所谓新诗里的“新格律体”,如果拘泥过分,常常也会导致表面化地理解诗歌文体,进行“常识”意义上的形式鉴定,无多新意地呼吁“常体”的重建,不外是音韵、节奏、建行、段落格式的均量均质等。我以为,成熟的“现代诗”,应使声音成为意义的延伸,意义成为声音的延伸。好的诗歌,真正教我满意之处,必包括诗人对声音的塑造。于坚表述过这样的意思,道是“犹如中国书法的美感不是基于字义本身,而是来自线条流动的气韵,诗歌的美感来自语感的流动。它是诗人生命的节奏,而不仅仅是音节的抑扬顿挫”。诗人把直觉到的,组合成有意味的形式,成为内/外忻合无间的语感,诗歌的生命就得到了表现。是故,没有生命真气的诗歌没有语感,故意制造的口吻和做作的行文特点没有语感。没有诗人的生命灌注的诗,更没有语感。我们读优秀的现代诗,所感到的既不是“预设”的声音模式,也不是表面的类聚化的“音韵悦耳”,而是谛听有个人化波长的声音。好的诗人,不惟有“道”,还有个人的“气息”,貌似随兴,其实专注地提炼出了个人化的节奏和口气,这种个人的声音模式,已像指纹一样捺进文本中。是否有能力将情绪、境界、思想,和声音融为一体,是考量一个诗人水准的可靠尺度,能经受住这种挑剔、检验的诗人,并不多。44.诗的声音,不仅是指清澈悦耳。还有一种发自生命深处的重浊的舒适。45.戴望舒早期的《雨巷》系列,追求“耳感”。后来的《我的记忆》系列反对“耳感”。可按我的标准,后者反而更有个人的声音效果。48.隐喻诗歌的修辞复杂含混,但能更清晰地把诗歌说话的声音和写作者自己的声音区分开。49.保罗·策兰说:“诗歌从不强行给予,而是去揭示”。所谓“强行给予”?就是诗人处理材料时,以单一的视点和明确的态度直接“告知”读者,他的伦理判断、价值立场、情感趋向。这样的诗表面看清晰、透彻,但实际上往往成为枯燥的道德说教,成为一篇被精心修饰过的“美文的训话”。如果诗歌变为简单的道德承诺,诗人会在不期然中标榜所有正义、纯洁、终极关怀都站在自己一边,这样就取消了诗歌的多样性和与读者的平等对话。表面看这种诗歌获得了“统一性”,但这种统一是贫乏的,对事物的“清晰透彻”认识恰好遮蔽了事物固有的复杂内容——它“透彻”到了独断地压抑透彻的程度。而“揭示”,就是保持对事物多样性的认识,如其所是地呈现它鲜活的状貌,将含混多义的世界置于词语多角度的光照之下,标志或呈示它自身内部的种种丰富性,同时维护着读者沉思、提问、自由地二度创造的权利。50.情感经验像是一块布,做成体面的衣服,靠的是诗人的“裁”能。51.唯有有雄强创造力的诗人,能够把“诗家语”和“非诗语言”熔炼为行气贯穿浑然天成的一体。52.一首真正有创意的诗,不只是结束一次成功的创作,同时也为其它的诗作敞开可能性。53.隐喻,只是诗歌的语型之一,不应形成“专权”。诗意的经验未必都要用隐喻表现,有不可言说的神奇,也有可用口语言说的平中见奇,表面波澜不惊中,隐含内在心灵的陡峭。54.不一定奇诡。这也是好的诗歌语言:踏实而腴润,经过淬砺又像是脱口而出,单纯而又有骨子里的丰富感。平和深邃不再蛊惑,诚恳自尊又触动人心。 2014年10月31日是个黑色的日子,这一天像殷红的烙铁烙伤了很多人的心。著名诗人、批评家陈超永远离开了我们,许多人不相信这是真的,31日那一天,我心乱如麻、悲痛难抑,在陈超家里忙活。很多朋友打来电话,张柠、张清华、谢有顺、朱竞、刘頲、李春雷、金赫楠、司敬雪等,都来求证真伪,他们实在不愿意相信这个事实。这几日,我写不出文字,只是简单地在微信和博客里写下沉痛悼念几个字。一周过去了,我才能提起笔来写下一篇怀念挚友、兄长、同事陈超兄的文章,以寄托哀思。 今天是陈超兄七日的忌日,这几天我几次试图写点什么,但坐在电脑前,一个字也写不出来,一想起陈超,心里便堵得慌,隐隐作痛,心乱如麻、悲痛难抑,婆娑的泪水,模糊了昏花的老眼,我实在不能相信这是真的。到学院来,总觉得陈超兄会从他的办公室走出来,还像平日那样,到我的办公室倒水喝,然后坐下聊一会儿,有时也开开玩笑,他浑厚的声音仿佛还在耳畔回响。然而,残酷的现实如刀,割碎了我的心,陈超兄再也不会回来了,所有的期冀都只能是梦里的事了。 2014年10月31日早晨6点多钟,我起床后打开手机,铃声大作,电话里传来李建周带哭的声音:“郭老师,陈……陈老师走了!”我顿时跳了起来,浑身颤抖,两腿发软,站也站不住了,我惊呆了:“哎呀,怎么回事呀……”“今天凌晨1点50分,从16楼……”我多么后悔呀,先前怎么没有往这方面想呢?怎么没有早点去看看他呢?10月23日周四下午,学院例会,陈超兄没有来,我问怎么没有来,建周告诉我说,陈老师请假了,原因是失眠严重,连课都暂时停了。直到这时我也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只是知道这一段他老岳父病重,他太累了,休息休息就好了。散会后,马上打电话问候,他仍然像平常一样说失眠、耳鸣,我问听力下降吗?他说有点下降,我认为是突发性耳聋,告诉他到医大一院去治疗,他说好的,我意识到他的失眠与心理情绪障碍可能有关,劝他去看心理医生,吃点药就会好的。他说谢谢。我感到他有点不愿意多说,以为他累了,便说,过几天去看你。他说好。接着,到北京开会,忙于它事,没有顾上去看他。本想10月31日周五到武汉开完会回来,再去看他,不料,周五凌晨他就这样急匆匆地走了,把永远的后悔留给了我!留给了朋友和热爱他的学生们! 我和陈超兄相识在30多年前,那时我还在读大学。在教学楼里,经常见到一个留着长发,体型壮硕的英气的青年老师,有人告诉我说,那就是陈超。当时的陈超已经小有名气,我辈文学青年颇多仰慕。两年后,我大学毕业留校任教,在当代文学教研室,成为陈超的同事。这时的陈超在诗歌界已是名声大噪,但他毫无架子,而是兄长一样关心我、呵护我。我听过他的课,受益颇多;他关心我的科研情况,我的第一篇研究文章是他帮我发在《文论报》上的;我到北京去读书,他给我寄去贺年卡,上书“加油!”以示鼓励;有一年,河北作协在满城开会,陈超兄推荐我参加并发言,铁凝戏言,看来陈超要在这次会上隆重推出郭宝亮了!此后,我跟随着陈超兄,经常出现在河北作协的一些研讨会上,他重点研究诗歌,我重点研读小说,我俩俨然一对好兄弟。不过陈超兄是个多面手,他除了写诗、研究诗,他对小说也见地不凡。铁凝的长篇小说《笨花》出版后,他提议我俩搞一个长篇对谈,后来铁凝说,在所有的评论文字中,她最喜欢就是我们的这篇对话了。陈超兄才华横溢,他讲的课在学生的评议中年年第一,他的科研数量和质量在文学院也是年年第一。 陈超兄是一个具有浪漫情怀的理想主义的人,他骨子里高傲、高贵,极富个性,但他的为人却宽厚随和,善解人意。他幽默风趣、机智敏锐,具有很强的人格魅力,和他在一起感到很愉快。记得有一年秋冬之际,我和他一起到定兴函授,晚饭后我俩一起到拒马河边散步,那时拒马河里流水潺潺,河岸边是一带浓密的杨树林,夕阳的余晖染红了河水与树木,陈超兄说,宝亮你看,多像一副俄罗斯的油画啊!他伸开双臂,仿佛要拥抱这美丽的风景。他是一个多么爱美的人啊!还有一年暑假,我和陈超兄一起到南戴河函授,我俩几乎每晚都到海边去游泳。南戴河的沙滩很好,但一到晚上浴场就关闭了,我俩就在黑灯瞎火中游泳。他的泳技比我好,游得远游得快,我只敢在浅海扑腾。后来,陈超兄逢人就打趣我,宝亮游泳很卖力,游了半天,发现还在原地打转。逗得大家哄堂大笑。他是一个多么风趣的人啊!陈超兄淡薄名利,无心做官,一心向学,是个纯粹的学者、知识分子。他曾被动员报过两次省管专家,但均被有关部门卡掉了,这些官员们真是有眼无珠!他们哪里懂得陈超的价值!陈超的价值永远存留在学生们心中,留存在作家诗人的心中啊! 后来,我知道了陈超背负着巨大的生活压力。我也常常打电话给他,在电话里聊聊孩子、聊聊家事。有时在汇华上课,便到他家中,喝两杯、拉拉话。我们互相安慰,他安慰我的时候反倒更多。我觉得他就像《红旗谱》里的朱老钟,那样强大,那样义气,我反倒就像严志和了,懦弱、依赖,还愿意跟他倾诉……。就在上个学期,我检查出颈椎有问题,医生建议我做手术,他表示反对。他说他也有严重的颈椎病,不要那么拼命工作了,歇歇就好了。他说,他想歇歇了。现在回想起来,陈超从来没有对我诉说过自己的压力和苦恼,他不愿意向朋友们倾诉,不愿意把自己的烦恼转嫁给朋友,他完全一个人扛着,在朋友面前他总是表现得轻松,若无其事,他说的最多的还是学术上的和工作上的事,就在暑假的时候,他还在跟我征求招博士生的意见,怎么能让人想到他与抑郁症有关呢?陈超啊,你是多么地傻呀,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们你的压力和烦恼,让我们也给你分担一点,哪怕就那么一点点也行啊! 现在说什么也都晚啦。天妒英才,上天既然给了陈超兄聪慧的头脑和横溢的才华,那为什么还要给他那么多的磨难和压力呢?陈超兄是一个刚毅的人,理想主义的人,一个追求完美的人,他被压抑得太久了,他的灵魂生活在别处,他的肉身却挣扎不得,他必得要扔掉这肉身,去往那美丽的天国,神的家中,鹰在集合,陈超那么一跃,完成了他诗人的选择。也许,我们无法走进一个诗人的内心,所有的猜测都只能是猜测,然而,残酷的事实是陈超永远地远去了。愿陈超兄安息!“陈超诗歌周”是由陈超学生发起的诗歌纪念活动,在陈超老师逝世日(10月31日)所在的一周,选择以诗歌相关的方式进行7天的文字纪念。7天中将通过在本平台刊发老师生前的文章、诗歌以及纪念文字来怀念诗人,寄予哀思,同时召唤来者,传继诗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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