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如是与林黛玉——两人互相映照
柳如是与林黛玉，一个是真实人物，一个是文学形象。将两者并论，已有多人述及。
陈寅恪在柳传中册的一段文字，似有明确指向。陈写道：“清代曹雪芹糅合王实甫'多愁多病身’及'倾国倾城貌’，形容张崔两方之词，成为一理想中之林黛玉。殊不知雍乾百年之前，吴越一隅之地，实有将此理想而具体化之河东君。真如汤玉茗所写柳春卿梦中之美人，杜丽娘梦中之书生，后来果成为南安道院之小姐，广州学宫之秀才。居然中国老聃所谓'虚者实之’者”。
陈先生的"虚者实之"论，可视为探求林黛玉形象的一把钥匙。
有论者称，陈先生的意思是，«牡丹亭»梦中的杜丽娘与柳梦梅是“虚”，指的是林黛玉，安南道院小姐与广州学宫秀才为生活之“实”，指的是柳如是。
«红楼梦»里的才女群像应该有生活的实体对照。在当时的文化菱鏡里，最可对照的便是明末清初生活在动荡年代里的，以秦淮八艳丽为代表的江南名姝。
«红楼梦»的主线林贾的“木石前盟”和薛贾的“金玉良缘”,很难說不是早已被当时热抄的柳（如是，号河东君）陈（子龙）的“木石前盟”和柳钱（谦益）的“金玉良缘”的翻版。
也很难说柳如是住过的绛云楼和芙蓉庄对大观园的景观题名没有启发。
柳如是钟爱红豆，将院里红豆树所结的唯一红豆作为钱谦益的寿诞礼物。贾宝玉的红豆曲估计也离不开柳的红豆意趣。
陈子龙给柳如是的诗里名句:“始知昨夜红楼梦，身在桃花万树中”。红楼梦作者学识渊博，难道在题写书名时尚不知此诗？
况且，林黛玉的秉性学识见解才气容貌气质，几是柳如是的影子。尤其是骨子里的追寻独立与自由的精神世界，两人莫不契合。
是否可以說:
林黛玉是菱鏡里的映像，柳如是乃菱鏡外的形象。
读懂了柳如是，才能读懂林黛玉。
理解了陈寅恪，或许才能理解曹雪芹。
柳如是与林黛玉——关于葬花词
红楼梦第二十七回的葬花词，堪称林黛玉最凄美之作。
最近有好事者探微，称葬花词实是柳如是二十四岁前生活的真实写照。
仔细研读后，笔者也觉得葬花词像是专门为柳如是演奏的咏叹调，甚至为此不得不游离于黛玉形象之外。
此话当如何說？各位看官，且看葬花词中难合黛玉角色的语意。
“三月香巢已垒成，梁间燕子太无情”。难道纯洁的黛玉已和恋人构筑了安乐窝？
“一年三百六十天，风刀霜剑严相逼”。难道黛玉在姥姥姐妹们的呵护之下，只因为和宝玉搞点小猜忌，就天天过难熬的苦日子？
“青灯照壁人初睡，冷雨敲窗被未温”。难道黛玉就寝时，还有哪位相公来温过被子？
“质本洁来 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沟渠”。难道大观园的海棠社菊花会所处的环境竟然是一渠污泥？
“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难道十四五情窦初开时就面临花落人亡的处境？
葬花词中还有一些不甚确切之处。记得红楼梦八九年版葬花词的音律感动了几多老少听众，但不知又有几人质疑过歌词的疏漏？
如果对照柳如是的身世感受，葬花词则顺畅得多。
河东君（柳如是）前半生在感情生活中历尽坎坷，少年时人生如转蓬，几次被转手他人。后遇宋轅文负心，愤斫古琴。与陈子龙衔草构筑南楼香巢，三个月后便被棒打鸳鸯。随后在孤寂中受社会冷视与强徒威逼，早已过婚嫁年龄却仍在漂泊。
葬花词分明是河东君的长歌低吟感慨明誓。“质本洁来还洁去”，这七个字是像是柳发自心底的一声呐喊，是对世俗社会的决裂宣言，更是伊人生理想追求的真实写照。
再回头望，还真看不出此句在前八十回与黛玉有多少联系（后四十回续书姑且不论）。
如果陈先生写别传时顺手说说葬花词，那该多有趣味！先生未予点明，莫非是为避当时红学政治化之险？
写至此处，不由生出些感慨:
煌耀逸姿乍阴阳，
芙蕖渌波身未翔。
不忍衣冠投泥淖，
男儿一怒颂红妆。
柳如是与贾宝玉的红豆曲
贾宝玉的红豆曲出现在«红楼梦»第二十八回。全文如下:
滴不尽相思血泪抛红豆,
开不完春柳春花满画楼,
睡不稳纱窗风雨黄昏后,
忘不了新愁与旧愁。
咽不下玉粒金莼噎满喉，
照不见菱花镜里形容瘦。
展不开的眉头，
捱不明的更漏。
呀！
恰便似遮不住的青山隐隐，
流不断的绿水悠悠。
红豆曲连用十个“不”字，写尽了«红楼梦»的饱满情绪。
既然曹雪芹著书时吸取了江南名姝的文学营养，在不自觉意识中，莫不是河东君隐隐立在宝玉身后，借宝玉之口念出这一段悲凉词？
从二十八回环境看，在几个俗物调侃之中，红豆曲实在有些远离情节。而换做柳如是，则恰似量身定做。
第一句“滴不尽相思血泪抛红豆”。河东君家院里有红豆树，钱柳唱和中有不少红豆诗。柳在钱生日时将树上结的唯一的一枚红豆赠与钱翁，钱对此最为看重。
第二句“开不完春柳春花满画楼”。柳如是与陈子龙欢聚的香巢是雕梁画栋的南楼。为此，有数不清的书生赋诗作文，纷纷悼念南楼。
第六句“照不见菱花鏡里形容瘦”。柳如是曾以鏡作诗，因自己长得太美，以致自妒镜里的影象。
柳离世后，柳用过的菱花鏡成为抢手的珍藏品。“清代文人集中赋咏河东君遗鏡之作品颇多”（«柳如是别传»上册275页）。
有人购得柳如是用过的菱花镜，见鏡后柳亲笔题款云:“照日菱花出，临池满月生”。
倒数第二句“恰便是遮不住的青山隐隐”。柳如是的名字叫柳隐。陈寅恪說，明末清初，诗人写特指人物时，习惯将名姓嵌在诗里。
第二句里有“柳”，倒第二句有“隐”。莫不是红豆曲暗指柳隐身世？
红豆曲与葬花词是«红楼梦»的文胆。但不知何故，该词曲与宝黛的联系倒不如与河东君的联系紧密。
此时，可对照阅读河东君的长短句“人去也”与“人何在”。红豆曲有十个“不”，该组长短句有十个“人去也”，十个“人何在”，这似乎更能感受到红豆曲与河东君的完美情感呼应。
不知是红楼梦作者摆脱不了河东君影响的魔力，还是两首词曲本该另有源头？
呀！
俺困惑直如那西山黄叶隐隐，
俺疑问恰似那运河清流悠悠。
（作者：顾德欣，中国老教授协会战略研究中心主任，原国防大学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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