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厂矿子弟,废墟上的家园记忆


文 | 白国华


(背景介绍:阳春市(县级市),隶属于阳江地区,这个粤西的小山城,曾经最大的企业,名曰阳春钢铁集团,直属于广东冶金厅。


我出生于春湾镇十八坑煤矿,1988年,煤矿下马以后,搬到县城,住在焦化厂(后来在焦化厂的区域,烧结厂项目上马),转学到高塱小学,在这里,从二年级到六年级,度过了自己的小学时光。


阳春钢铁公司曾经包括炼钢、炼铁、轧钢、铁矿、铸管等一系列厂,21世纪初破产,2010年,旧址进行改造。公司全盛时期拥有职工3000余人,我们这些钢铁公司子弟便成为阳春最大的“厂矿子弟”群体。)


▲ 资料图:阳春钢铁厂


大年初三,阳光正好,在参加我们小学聚会之前,兴之所至,特意回到昔日生活过的焦化厂,就当是寻找旧日的足迹吧。


之前,同学已经提醒,那已经是一片废墟,但就是站在废墟上,记忆依然不可断绝,二十多年前的往事,竟也开始历历在目……


象征之墙


我在脑海中,还原着废墟上昔日的场景,那片沙场,应该就是当年的鱼塘,矗立在鱼塘上的,是整个生活区唯一的公共厕所,我们土语称之为“屎楼”,毫不夸张地说,鱼塘里的鱼,都是吃屎长大的。因为鱼塘太脏,所以不会有人在里面游泳,和它最亲密,最浪漫的接触,就是夕阳西下时,踩上竹筏,唱着谭咏麟或者张国荣的歌曲,至于水有多脏,鱼有多脏,Whocare?


沙场不远处,还有一块水塘,至今仍然有它的“遗址”,这片不深的水塘,也曾经是儿时的乐园,每次都要偷偷背着父母来玩,水塘并不洁净,上面不时浮着垃圾,白色的泡沫,最动人心魄的,自然是漂在绿色水面上的白色卫生巾。然而对于孩提时候的我们来说,根本不去会在意这些。


还有连绵的由仓库改造而成的宿舍,每一户人家里的家长里短,恩怨情仇,已经随着岁月的流逝而不复存在,至于那些和工厂一体的设施,更早已经灰飞烟灭,值钱的焦炭、偷偷拿去卖的机器设备,后来曾经豪言要打造“花园式”厂房的烧结厂,如同这片土地上并不存在的痕迹,只需要一块岁月的抹布,便把它们尽数抹去。


但那片围墙仍然在。


墙的外面,是农村,墙的里面,是厂区。一墙之隔,墙内墙外,固然非天渊之别,但这墙却是一个最强烈的标记,我们的同学,多年以后戏称,墙内者,工二代是也,墙外者,农二代是也。


我家就在墙边,那真是一块“风水宝地”——刚来的时候,仅仅只有一个厅和一间房,厅有布隔开,便成为爸妈的房间,而我和两个姐姐就挤在一个房间,但即使如此,仍然感到满足,因为房子外是院子,独立庭院,庭院中,一颗高大的芒果树亭亭如盖,芒果树下的石板,是洗衣服的好地方,其后的几年,多分了一个房间,而在院子的空地,自己又盖起了一间柴房,柴房里放置柴火,鸡栏,角落里还有一个尿桶,那是母亲开辟的菜园的主要肥料来源。


春天来临时,满树的芒果花,其后结果,但永远等不到成熟之时,围墙外总有农村的孩子不请自来,父亲不无担忧地劝诫:“你们不要爬上去摘芒果了!”得到的回答是:“凭什么不能摘芒果?这树是我们村栽的,栽的时候你们不知道在哪里呢!”


父亲倒不是心疼芒果被摘掉,而是怕,万一有人从树下摔下来,那该如何是好?道理是讲不清楚的,有时候这墙,只不过是一种象征意义,就像那些废弃的机器,虽然有人看守,但围墙外的人,几乎是大摇大摆地进来,拆掉所以可以变卖的烂铜烂铁,当然,这种“挖社会主义墙角”的行为,墙内墙外没有太多区别。


焦化厂,顾名思义,和焦炭有关。那些废弃的焦炭当然值钱。所以家家户户都去囤积焦炭,无主之物,当然是不用白不用。


那么多的焦炭,有自己用的——在自己的灶台中生起焦炭,一天洗澡洗衣服烧开水炖菜的能源就全靠它了,另外,多的焦炭还可以卖掉,我们也跟着大人们去捡焦炭,这和不正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提篮小卖拾煤渣”吗?


但后来风声一变,毕竟这是单位财产,所以后来明令:所有囤积的焦炭都必须上交。大家各显神通,纷纷处理手中的焦炭,我家的帮手是姨夫,他开着他的拖拉机在围墙外守候,趁着夜色掩护,我们偷偷地把家里的焦炭从围墙外扔出去。


但终究是存了些侥幸之心,还留下几包焦炭准备自用,但显然,我家低估了这次单位的整顿之心,他们挨家挨户搜查,在我家,在床下,在院子的围墙角,搜到了漏网之鱼,“人赃并获”,大人的尴尬可想而知,不过法不责众,倒也没有造成什么影响。


我偷你的炭,我搜你的家,这在当时,被视作天经地义,理所当然,没有单位监管,财物便成为自取之物,但一旦单位介入,便随时可以破门而入,孰是孰非?


“公”与“私”之间的边界模糊不清,这是那个时代随时可见的事情。


焦炭太沉太重,目标过于明显,那是属于大人的,对于我们小孩来说,疏于监管而随时可以变现的废铜烂铁才是精华。铁,可以买两毛钱一斤,铜,可以卖六毛一斤,对于孩子们来说,哪怕能卖三四毛钱,都是一笔巨款,那时候,学校的小卖部,最具吸引力的猪油膏,不过是一毛钱一块。


我的发小,D君多年后向我吹嘘:“你乖,所以偷铜偷铁这些事你少参与,我们当年拿卖铁的钱,去打游戏机,买公仔书,当然,请你吃雪条(冰棍)的钱,也是从那里来的。“


▲ 资料图,文图无关


但我更羡慕的,却是没零花钱买猪油膏的农村同学,某年放假,跟着同学到他家里去拔花生,花生从泥土里拔出来的时候,我就已经感到一阵清香,接着便是焗来吃,像我这样的馋鬼自然是放开肚皮,那一顿花生,吃得我回家差点要泡冷水,据说可以消食,但后来才知道,这根本是南辕北辙,不出事已经是万幸。


要吃到这样的花生,同学平时也洒了不少汗水——他们放学以后还要兼顾农活,而我们呢,做得最多的只是家务。生活方式的不同,导致投入学业的时间也不一样,家长重视的程度也不一样,结果便是工矿子弟的成绩明显要比农村子弟出色。


1992年,小学毕业,考入最高学府阳春一中的两名学生,均是“工二代“,次之的阳春二中,包括我在内的四名学生,同样是”工二代“。


▍死亡之河


厂区的生活,有触手可及的温情。


父母从亲戚处拿来的旧衣服,我不合穿以后,还有人穿,D君说:“我至今还记得你的衣服不合穿了,你妈就会拿给我妈,然后我就穿上了。”


当然,处了触手可及的温情,还有随时可见的摩擦。


二年级的暑假,父亲远赴山西学习,母亲为了多增加点收入,开始加入捡砖头的大军中——用瓦刀在一片片的废弃的砖墙里把里面尚且完好的红砖剔出来,然后卖钱,两分钱一个。


天气酷热,这种纯体力活,考验的是人的意志和耐心,某天中午,我们三姐妹完全被精彩的电视节目所吸引,而忘了给母亲送水,母亲口渴难耐,回到家中,看到我们正围着电视嘻哈不已,一向很少发火的母亲暴怒,拔掉电视插头以后,直接用剪刀剪断,当然,几天以后,大姐用她自学成才的可怜的物理知识又重新把电线接上。


生活的重担,繁重的体力复出,于是,任何一件小事都会演变成一场锱铢必较的争吵,母亲和我家相隔不到20米的一位阿姨在砖场上吵了一架,孰是孰非不清楚,反正就是砖敲下来以后,必须垒起来,等车运走,而在垒起来的过程中,便产生了这块地盘到底是谁的类似的冲突……


中年妇女吵完架以后,余怒未消,不免还要唠叨几句,也不知道此后一两天见面是否互不理睬。底层人民之间的情绪,可能会转瞬即逝,也有可能从此深埋,我每天出门的时候母亲还在提醒,经过她(吵架的阿姨)家的时候,尽量快,不要停留。


我谨记母亲教诲,但在那个傍晚,我却无法加快脚步,因为她们家已经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的人,我通过人群的缝隙瞄过去,客厅铺着一张凉席,阿姨正在凉席上不断翻滚,嚎啕大哭。


她的两个女儿在一片美丽而危险的河滩溺水而亡,这片漠阳江的河滩里厂区不远。河水和缓,旁边的青草地上,牛儿们在悠闲地吃着草,翠绿色的芭蕉林,粉红色的野玫瑰,好一派田园风光。


唯一的不和谐,来自于江中的挖沙机,它们的辛勤劳作,埋下了致命的陷阱。


▲ 资料图,文图无关


溺亡的姐妹俩,小女儿跟我同岁,大女儿跟我二姐同岁,她们的大哥跟我大姐又是年纪相仿——和两个女儿瞬间阴阳相隔,那种惨痛可想而知。


那个下午,D君不知道因为什么事挨了他妈一顿揍,被关在了屋里,而我因为水性不好,被认为是“累赘”,所以也没有跟着去凑热闹,去河里面玩水是被大人们明令禁止的,可这抵挡不了来自河水的诱惑——罪魁祸首是挖沙机挖出的大坑,当天溺水的不止这两姐妹,幸运的是有人被救了上来,不幸的是这对姐妹花便葬身于漠阳江。


这是我第一次目睹死亡带来的巨大冲击,围观的群众们都各种办法去安慰这个可怜的母亲,在厂区,平日上演的如针尖一般的细微和琐碎,此刻都被这巨大的伤悲冲洗得干干净净。


我妈把我带回家后,沉默了半晌,然后给我三姐弟下了死命令:“以后再敢去玩水,直接把腿打断。”


几年后,失去两个女儿的家庭,又来了一个小女孩,对外说这是家里的亲戚,但大家都心知肚明,那是她们的妹妹呢。


从此,河便成了一道紧箍咒,的确没有人再敢到河里去游泳了,人们谈河色变,某天我的二姐和父亲吵架,一气之下,“离家出走“,母亲痛哭:”她不会去河里了吧?“紧张的父亲在河边逡巡了几个来回,最终才得知二姐不过是偷偷地提前回到了学校而已……


然而,只要有水可以游泳的地方,仍然是我们的乐园,那漂着卫生巾的水塘,那些废楼在大雨过后积下的水潭,我还去过一个最古怪的山塘,四周低,中间高,下水你必须拼命游才能安全着地——我们轻佻地认为,二年级暑假那个不幸的事件,只是一次偶然的意外,无忧无虑,不计后果地去玩才是真正的王道。


我们这些厂矿子弟们,对于如何避免诸如溺水这些危险,完全没有意识,对于死亡,我们始终懵懵懂懂,那是多么悚然的事情——学校旁边便是“打靶场”,但凡有犯人要枪毙,行刑车呼啸而过时,我们也呼啸着结伴而去,在漫山遍野中的人群中“欣赏“着死亡的杰作,枪声响起以后,惊奇地发现,犯人的腿还在抖,于是再补上一枪,大伙这才心满意足地散场。


死亡这个深刻的话题,或许只有成年以后才懂得它的真正含义。


人生之路


高塱小学曾经有一个十分洋气的名字,叫“附城中心小学“。


附城者,城乡结合部是也,只要从高朗路口往北一公里左右,就会到达县城最繁华的街道,红旗路,“附城“二字,名副其实。但这个洋气的名字,重点在“中心“二字——的确,他的生源有来自,焦化厂、铸管厂、电机厂、砖厂、铁矿这样的厂矿;又有荔枝根、新村、地豆岗、梨仔朗等农村,学校所在的高塱路口,便是这些地方的交汇之地。


各厂各村,各家各户,经此路口,有的向左,有的向右,便如人生的路,虽某时交于一处,但终须各奔东西,无论你是厂矿子弟,还是农村子弟,概莫能外。


路口有动人的故事——一位女生,初中毕业后去打工,但仍然对于小学的男神念念不忘,打工一年后,在路口守候,男神此时就读于高二,在阳春一中这个县城的最高学府,两个人相遇,没有说话,女生想,终于还是两条路,我做工,他读书,男神呢,也不知道女生的来意,这次沉默的邂逅已经过去20年,下一次路口相遇,不知何时。


▲ 资料图,文图无关


做工,还是继续读书?这是每个厂矿子弟都要面临的选择,没有预设的既定路线,只有见步走步的变通,例如我的大姐,还在读高一的时候,听说烧结厂的项目在焦化厂上马,父亲没有丝毫犹豫,马上安排她去参加招工;我的二姐,在高中会考结束以后,连高考都没有参加,直奔广州,汇入打工的洪流中。


书,能一直读下去,是一种幸运,同时也是身份的一种“稀释”,儿时的玩伴兼同学经过两次升学以后和搬家以后所剩无几,属于厂矿时代的回忆迅速退居到一角,就如鲁迅先生所写:我将不能常到百草园了。


Ade,我的蟋蟀们!


Ade,我的覆盆子们和木莲们!


读到高中以后,最后一次搬家,属于公司的集资楼,离红旗路只有几百米,六楼,这次搬家的最大意义是,在16岁这年,我第一次住上了拥有卫生间的房子,住在没有卫生间的房子,你总摆脱不了厂矿时代的回忆——厂区的哪家房子,会有奢侈的卫生间?


然后在某天,在楼下碰见一位小学时的女同学,显然,双方都认出来了,然而,就如路口的男神女生一样,同样没有说话,此刻,同是厂矿子弟,同是小学同学的身份被久别以后的陌生感迅速盖过,哦,大家都是成年人了。


当子弟们失去了共同的记忆,“厂矿子弟”的身份,它的剩余价值就是父母们进行互相比较的道具,正如我参加的98年高考,本市(阳春已经升级为县级市)文科状元郎出自本公司,这自然成为人们津津乐道的事情,但残酷的是,一位高考并不成功的女生,忍受不住复读的压力以后,投河自尽。


这个同班的女生曾经和我坐得很近,她努力,她沉默,她是那种不起眼的女生,直到她自尽以后,我才惊讶地发现,原来她的家离我家相距不过一百米,而且她也是本公司的子弟,但关于她的信息,仅止于此。


参加完高考这个成人礼,从此,我的路便延伸到上海,广州,进入到北上广这样的斗兽场,唯有过年时节回到阳春,匆匆而回,匆匆而去。


▲ 资料图,文图无关


那些年少时的往事,慢慢找不到出口,层层堆积,便如同一座死火山。


2016年9月,也就是在我小学毕业二十四年以后,我在朋友圈里面看到一条召唤我的信息:高塱小学92届的XXX、XXX、XXX,你在哪里?你的小学同学在找你……


我的名字赫然在列。


我犹豫了半天,才决定找他们——24年,足以磨灭很多记忆,人世中的蝇营狗苟也会让人近乎本能地穿起铠甲,我怕的是,孩提时的伙伴和同学们,突然呼啸着穿越而至,以一个成年人的姿态出现在你的面前。成年的“迅哥儿”,不就是因为成年闰土一声恭恭敬敬的“老爷”而如坠冰窟吗?


那个简单的“寻人信息”,用了一首《粉红色的回忆》——这让我一下子想起了刚转学到学校的那个下午,广播里放的就是这首歌,这是我第一次在学校广播里听到的“靡靡之音”,此歌给了我不可磨灭的印记,而那些尘封的回忆,竟然随着这首歌慢慢复活。


小伙伴们,我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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