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不能走在时代的前面，就只能生活在它的阴影里。”从这个意义上看那部被誉为是中国版《杀人回忆》的《暴雪将至》，其“安身立命”的压力不可谓不大。
勿论今年是否是国产刑侦悬疑剧作的井喷元年，也不管《白夜追凶》、《无证之罪》等一干高分犯罪题材究竟为行业同类型创作立下了何等flag，以上叙事在奉俊昊执导、宋康昊主演的《杀人回忆》面前都只有注目敬礼的份。论冷静与深邃，那部夹杂着黑色幽默元素的韩国电影早在2003年便以一种“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的绝对统治力定义了后世犯罪片追溯的源头。
《杀人回忆》剧照
为什么说《暴雪将至》是中国版的《杀人回忆》
正因为《杀人回忆》在犯罪题材中据有“近同时代标准”的地位，所以当我们面对一部向其致敬的中国电影时，难免会以“前任”的标准来衡量“现任”。仔细观之，这两部电影确有不少类似之处。
《杀人回忆》与《暴雪将至》有着同样潮湿、阴郁的画风；剧情都指向了小镇上不断发生的连环杀人案；被害者同样都是受到性侵的年轻女孩；作案时间都发生在销毁痕迹极为方便的雨天；凶手抛尸的地点同样是荒草萋萋的野外。再加上摄影、美术及场景设计上的趋同，一言蔽之，两部电影从底色到气质都是极为近似的。
人物设定上，《杀人回忆》里的朴探员（宋康昊饰）和《暴雪将至》里的余国伟（段奕宏饰）都是力图侦破悬案的小人物，他们的身份和职权虽然不尽相同，但“小人物”的局限感是很强烈的——只能眼看着悲剧接踵而至，不仅颠沛不安，并且徒劳无功。在《杀人回忆》里，朴探员是经验不足、天赋极差的基层警员，只会凭借粗暴逼供和第六感来断案；而到了《暴雪将至》，作为工厂保卫科长的余国伟想参与调查、想帮忙破案，但他却连朴探员手上的执法权都没有。
《暴雪将至》留给主人公闪展腾挪的空间其实更小，余国伟越是靠近尘埃，就越是需要扬名立万，而破获连环杀人案无疑是他完成从工厂“神探”到编制警察进阶的唯一捷径。结合故事发生的时代背景，1997年国企改制的变革迫在眉睫，我们也就不难明晰主人公试图抓住另一根体制藤蔓的必要。个人命运、时代特征与离奇命案就此纠缠在一起，它奠定了故事压抑、肃杀却又拖沓的基调。和《杀人回忆》一样，命运似乎早在《暴雪将至》中事关“希望”的部分判决了秋后问斩，大难临头的压迫感无从绕过，却又不干脆、不痛快。
《暴雪将至》剧照
中国版《杀人回忆》的“相形见绌”
至于如何给这部言之有物的《暴雪将至》打分，则完全取决于以何种标准来度量它。一部导演（董越）处女作能够拿到东京国际电影节的两项大奖（最佳男演员、最佳艺术贡献奖），已算是“脱手斩得小楼兰”；可毕竟珠玉在前，从艺术和技术的任一角度将它与那部韩国神作PK，《暴雪将至》本可做得更好的地方仍有很多。话虽如此，我们也应当看到的是，这样一部有风格、有态度的国产犯罪类型的电影已经彰显了近年来从业者在类型元素、题材尺度和人物挖掘上的重要进步。
作为一代电影人不断探索创作天花板的产物，《暴雪将至》的实验意义从诞生伊始便远在那种票房大片之上。非要说这部中国版《杀人回忆》与《杀人回忆》之间存在的差距，笔者更愿意将其看作是中韩电影产业之间的差距，弥补这种落差还需要时间的累积。有人可能会说，难道《暴雪将至》非得拍得和那部韩国电影一模一样才算及格吗？笔者当然不是这个意思，毕竟两部电影涉及的时代和社会环境都是迥然相异的，真的去照搬照抄难免会邯郸学步，不落窠臼才是后来者应有的追求。
这里简单谈一谈笔者眼中《暴雪将至》的不足之处，首先一点在于案情铺陈缺乏代入感，细节还原与考据论证的过程欠丰满。近年来国产罪案类题材已经呈现“重侦轻推、重据轻理”的趋势，从推理解决罪案转向以缜密、繁琐的刑侦调查来填充故事真实性。后一种情况被归纳为“硬犯罪”印象，它所营造出的破案的专业感正是国产犯罪剧作质变的根本。重侦轻推、重据轻理的优势即“以技术替代理念”，推理有可能直接得出问题的实质，但它更容易触及敏感的红线；而刑侦考据的路线就像程序正义，它反而更有机会“打开天窗说亮话”。《杀人回忆》正是“硬犯罪”题材的典范，而《暴雪将至》在这一点上虽然复刻了侦破的步骤，但案情与剧情的结合很稀薄，技术优势被略显稚嫩的叙事节奏悉数冲淡。
《暴雪将至》的另一个失衡之处，则是时代背景雕琢上的不够圆润。观众之所以仍然能从电影中感受到那个世纪之交存在于普通工人身上的焦虑感和震荡感，恐怕要归功于新晋东京影帝段奕宏的演技实在精湛。段奕宏也提到过，体现在余国伟身上的是一种处于时代变革，尝试把握命运者的不安全感，而唯有充分调度起背景叙事的压迫力与分寸感，创作者在个体身上所寄托的事关混乱时代的畸形欲望和旧有秩序的陡然崩坍才能落到实处。
但在这一点上，《暴雪将至》处理得不够生动立体：特殊年代特殊群体的特殊生活方式，一个时代的见证和缩影，被处理得脸谱化和表象化，及至被压缩到那首反复出现的《运动员进行曲》中。而在《杀人回忆》里，全斗焕时代反复响起的宵禁号子则与剧情的推进相得益彰，原本可以用于支援破案的驻军力量动辄便被调去弹压，徒留个案拖成连环案式的一地鸡毛，垫在故事背后的时代底色就此呼之欲出。如果说以上环节构造了《暴雪将至》的软肋，片中女主燕子自杀那幕所体现出的冲突刻画的突兀则更是这部国产电影的硬伤。好在《暴雪将至》是一部导演处女作，它在叙事方面的瑕疵是情有可原的。
《暴雪将至》剧照
《暴雪将至》的超越
笔者之所以率先指出《暴雪将至》存在的缺陷，其实是为了接下来强调它的瑕不掩瑜。即便它存在一些技法上的失误，但这部中国版《杀人回忆》的立意和主旨早已经超越了“致敬”和“效仿”的范畴，电影从将情绪置于情节之上的那一刻起，它的野心业已彰明较著：《暴雪将至》的创作者真正在意的事情是，描绘并记录旧体制下被边缘化和异化的芸芸众生的不安与无奈。
保卫科长余国伟正是此间代表，体现在这个人物身上所有的渴求与冲动并非归因于贪婪，而是基于一种先见性的惶恐与焦虑。“春江水暖鸭先知”，江水若寒，鸭亦先知。暴雪将至未至的寒意，对于主人公这样的无名之辈而言，感受得当然更加具体。所以余国伟有份帮助警察破案、继而转调成警察的执念，他也确实在这个过程中尽心竭力。电影中有个桥段很值得玩味，余国伟介绍自己的姓氏时，说“余”是“余下的余”；但警察第一遍没听清，再问一遍时，他便改口道，“余”是“多余的余”。他潜意识里觉得自己是被时代余下的，所以“还要努力”，要奋起直追；但时代却借由那个看他不顺眼的警察对其一口告知，他应当注意自己的身份，别没事瞎掺和。
《暴雪将至》剧照
在《杀人回忆》里，时代的主旨陷入社会民主化进程的骑虎难下；而到了《暴雪将至》里，时代的话筒则布满了“注意身份”式的诅咒。余国伟越是努力，突如其来的意外和变故似乎就越多，唯一的徒弟在协同追捕疑犯时身亡，唯一的爱人在产生误会后不由分说地自尽。工厂更是说让他下岗就让他下岗，勿论他过去是否做过模范，现在是否尽职尽责。时代变革的洪流中，生活就是如此无情地嘲弄小人物们的命运。任凭后者怎么挣扎，该来的还是会来，想躲的终究躲不过。而希望，正如余国伟为燕子盘下的那间色彩斑斓的理发店，只是一场转瞬即逝的幻梦。
电影里余国伟有句台词是这样讲的——“人喜欢回到他得意的地方”。而当他做好自己却仍难过好生活的时候，主人公突然明白他的“得意”和安全感只是一桩具有时效性的虚构，是悬崖边消磨殆尽的麻绳，是时代转轨的沙漏中不断流逝的颗粒。这正是《暴雪将至》提醒我们注意的，个人价值与身份认同在更庞大更深刻的既定话语权面前，脆弱渺小到连被碾压都成了伪命题，前者似乎只配被落雪覆盖，接着自然蒸发或者烟消雾散。
个体的烙印是时代打下的，但时代早已遁形于繁复与琐碎的日常。它朝令夕改、反复无常，顷刻间便可抹去“多余者”的尊严与眷恋。这份雷厉风行和不宣而判，便是暴雪的含义，它不只存在于过去。将至未至，却终不失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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