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5月,疫情后首次回成都省亲会友,在家兄陈笺家找到一本我高中学绘画用过的速写本。这本46年前的速写本没有封面,已经破损,前面几页装订线朽断,快散架了。它应该是当年父亲自制的速写本,他做了好几本这样的速写本,自己用也给我和我哥用。速写本剩余部分第一幅速写的时间是1977年3月1日,最后一幅记录的时间是1977年12月18日,正是我高中一年级下学期到高二上学期的一段时间。
这个制作简陋,破损严重的速写本上有我临摹《艺用人体解剖参考资料》一书中的人体素描。在几幅速写的背面有用钢笔抄写《业余绘画教材》中教授素描、风景和人体的一些章节内容。足见我当时对画画还是很用心,下过一番功夫。真正令我倍感珍贵的是我在速写本上以稚拙笔法和线条画出的速写。这些画中有生活场景,郊外乡村景色,还有亲人和同学。这些外人看来草率凌乱的速写画作和手写文字,不仅透露着我那时对绘画的热情,而且在很少有人拥有相机,胶卷昂贵的上世纪七十年代,能以手绘画的方式保留下日常生活场景的图像资料的确是一件幸事。
水彩写生:树
彭县速写 同学所持之枪就是1969年列装,1978年停产撤装的63式自动步枪 1977年4月
1977年3月,高中一年级下学期,学校组织全年级同学到距成都几十公里的彭县敖平镇解放军13军农场学军一个多月。那时,文革刚刚结束,遗风犹存,中学学习的重点还没有放在文化知识上,而学工学农学军倒是必修课。据说与工农兵的结合可以改造思想,提高青年人参与阶级斗争、生产斗争和科学试验三大革命的能力。我们那次在军垦农场与其说是学军,不如说是学农,主要任务就是参加农场的农业生产劳动。当然,也会接受一些基本的军事训练,如每天有队列操练,偶尔有持枪训练,最激动人心是学军期间有一次63式自动步枪的实弹射击。所以,同学们满怀期望,积极参与学军,对农场破旧夯土农舍的恶劣住宿条件也满不在乎。
学军过程中有两件事印象深刻。其一是在冬水田里平整水田。三月份的彭县还相当寒冷,又遇到寒潮,我们则要在冬水田里平整水田。那是我第一次知道什么是冬水田。这种四川浅山丘陵地区常见的冬季蓄水的稻田,泥土浸泡在冰冷的水里,经过一个冬天,吸足了寒气,即便在春天里也一样砭人肌骨。我们的任务是打着赤脚拖着一种木制泥船,把水田中翻起的大大小小的泥块搬运到不同的位置,再将泥块打碎,使水田平整均匀,方便插秧种稻。一群城里孩子要在冰冷刺骨的水田中从事如此艰苦繁重的体力劳动,这是事先没有想到的。彭县的冬水田给我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
第二件事其实跟我后来的命运有关。记得有一天傍晚,同学们集中在一个四处漏风的大屋子里开会,会前,听两位老师在一旁兴奋地小声议论,说是要恢复高考了。这是我第一次听到恢复高考的消息,至于高考是什么样的,怎么恢复怎么考,高考于我有什么意义和价值,我浑然不知。一句话,当时并不觉得高考跟我们有多切身的关系,只把它当作经常听到的各种小道消息和各类高低指示,似耳旁之风,一吹而过。听到这个消息以后的相当长一段时间,我的学习和生活如常,画画依旧是我度过业余时间的重要活动,并没有为此有什么特别计划和行动。当然,在随后40多年中这一春天的耳边风无数次被人提及和议论,不仅强化了我的记忆,更重要的是,使我逐渐意识到它的重大意义,不光是我个人的命运,乃至整个民族的命运似乎都随着这个讯息的传来而彻底改变了。
到1977年末,1978年初,在学校组织动员下,我们终于开始了高考的准备。我这两天又翻看了1978年我画的一些速写和水彩,大致能拼凑出我一边画画一边准备高考时的一些情景。
1977年下半年,学校通知个别成绩优异的理科同学提前参加了77级的高考。一直到1978年寒假以后,我才真正开始准备1978年夏天的高考。为备战高考,学校把高二年级分成文理科班,多数同学都报名理科班,我和徐波不知道出于什么考虑,报名参加文科班的课程。其实高考一恢复各中学就有重理轻文的倾向,“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是当时的流行语。学校对文科班几乎是放羊式管理,自习课多,课堂纪律也差,老师在台上讲课,男女同学在下面唱歌。全班真正准备要参加高考的人恐怕不多。不过我们也对高考的重要性认识不足,所以不紧张,无焦虑,复习轻松自在。备考期间我和徐波还经常利用自习课时间,跑到学校外的溪边河畔、乡村田间,去像文学家那样“体验生活”。这时我通常会带上速写本,顺便画些什么,甚至还会带上画具颜料画点水彩速写。徐波至今还会提起我们当时在学校附近农村画画的一些有趣经历。记得有一次我们在一农家附近看书画画,来了几个7、8岁的孩子,我要为其中一个孩子画像,一开始那个孩子高高兴兴地同意了,可是等画好后,他态度大变,非要我把他的肖像撕毁。我们问他为什么,他说画会摄走他的灵魂。我们觉得非常好笑,说不会的,那孩子却不依不饶,坚持要毁画,僵持很久,如今已忘了后来我们是如何带着那幅画脱身的了。
现在想来,也许正是因为我们目的不明确,做事太散漫使我们面对高考有一种平常心,整个高考过程没受多少罪。当然,也可能是这种漫不经心的态度害了我们,使我们用功不够,发挥不好,最终考上的学校不理想。1978年7月下旬,我和徐波参加高考,成为了78级的大学生,他去重庆上大学,我在成都上大学。
我和徐波是1978年的高中应届毕业生,对于当年的高考有与老三届有不尽相同的经历,也有不尽相同的感受。作为77、78年高考的亲历者,我们似乎没有老三届那种绝处逢生的感觉,由于年轻对未来没什么期望和规划,所以说不上有“自古华山一条路”的刻骨铭心的记忆。如前所述,应该说是后来的生活经历和历史反思,才使我们深刻意识到77、78年高考于国于己的重大意义。高考改变了我命运的轨迹,于是才有了大学毕业县城中学教书的经历,而后再南下广州读研和工作,最后离开大学讲台,扎根深圳。当然,这一切的起点不能不说跟1977年春天在彭县敖平镇那间破屋子不经意听到的消息相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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