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禇老师

        初见禇玉生,我简直看不出他真的是一个教师。

        早就听大伯讲过他的名字。说他为人老实,教学认真,成绩突出。大伯是我家附近一个小学的校长,在山沟里呆了几十年了,对他的手下充满感情。有一天,他对我说:“禇玉生要到你们学校去了。唉,又走了一个好老师啊……”我无可无不可地点点头,心里还在想,一个小学老师,民办出身,到了中学能干什么呢?唉,谁都想跳出山沟往镇上跑啊。

        开学第二天,我到食堂吃饭,忽然听一个声音:“哦……哦,你是聂老师吧?”我抬头一看,只见一个皮肤黝黑的粗壮男子正弓着腰问我。他膀大腰圆,但皮下可能多为油脂而少成团的肌肉,所以显得动作迟缓而笨拙。我问:“你是……哪位?”

        “呵呵,”他笑起来,脸上的厚肉往两边挤,挤得小眼睛更成了一条细线,“我……我是禇……我姓禇啊。我常到你大伯那儿去吃饭……”我明白了,他就是禇玉生。再细看,他穿着手工缝做的短裤,上面套着一件白色的圆领汗衫,那汗衫早已汗水渍得发黄,紧贴在肉上,更显得身体的肥硕浑实。我忙站起来,说:“哦,原来是禇老师……我听说你要来……”

        “什么禇老师啊,”他呵呵地笑起来,“……在这儿我哪能教书呢……我……我来这儿是管伙房的……”

        于是,我算是开始与他共事了。不过,我教我的书,他管他的食堂,只有吃饭的时候才见见面,见面时也只是寒喧几句,并无多大的交情。

        开学后一个月左右吧,大伯来我学校,嫌我单身一个,就说在他家吃饭,顺便把我也喊去了,我算是第一次走进他的家门。

        这样的房子说是家,真的是有些夸张。就在食堂隔壁,进门黑乎乎的,里面有一扇小窗子——为了安全,做得比监狱里的窗子还小——透进缕缕白光,很是刺目。泥墙黑乎乎的,像是被火熏过似的,用手一摸,坑坑洼洼,还有泥土往下落。抬头看,才知道这间屋与学校的厨房共墙,屋顶还是相通的,怪不得那边的学生抢饭声、师傅吆喝声是声声入耳,那边的令人难以忍受的水煮冬瓜水煮豇豆气息丝丝入鼻。

        房子只有二十多平方,除了床,除了煤炉,再摆一个小饭桌都是很困难。我们三个人围挤在小桌周围,他老婆和两个孩子就站在旁边吃。只有一个人要干什么事,所有的人都要起来才能通行。我们喝着高度酒,压低声音划着拳,说笑着。没几杯,我们个个红光满面,兴致高昂。禇老师一个劲地说:“聂校长,喝酒,喝酒。”大伯是个喜欢热闹之人,偏要和他比手指,禇老师是赢少输多,便不停地往大厚肚子里灌,脸上越是红光。

        大伯说:“老禇啊,我真的有点舍不得你啊。”

        禇玉生连连点头,呵呵地说:“我知道,我知道,我也舍不得你啊。”

        大伯说:“好了,不说了。能有关系走出来就行,就高兴,我也想调出来呢。来,喝!”

        三个人热闹了两个多小时,大伯走时,禇玉生还躺在床上未醒。

        学校工资三个多月没有发了,我只好回到家里厚着脸皮向父母讨点钱,顺便拿了一些菜。这样的日子,父母也是见怪不怪了。

        一个星期天,忽听校园里人声嘈杂,似乎发生了什么事。我急忙跑出门一看,竟见禇玉生正在和一个人打起来!那个人个头跟他差不多,只是瘦了一些,穿着脏兮兮的旧毛衣。他拼命地扑向褚玉生,嘴里大声地说些什么;禇玉生则是一边躲闪,一边大声地争辩着。两个人脸涨得通红,都像喝醉酒似的。旁边围了许多人,都看着,有的还不时地议论着,也有人说“别打了别打了”的,但就是没有人敢上去拉。

        我正迟疑该怎么办时,忽见那个人从地上拾起根大木棒,举起来,吼着:“你这个不是人的家伙,我打死你!打死你!”声音有些嘶竭。而禇玉生顺手捡起一块红砖头,一手指着他说:“你……别过来,你别过来!”旁观者都惊住了,呆呆地望着他们。我什么也没想,猛地冲过去,大叫一声:“你们在干什么!”一下子把那个人的手臂紧紧地抱住,然后又冲着禇玉生吼道:“还不把砖头扔掉!”禇玉生迟疑片刻,扔掉了手中的武器,嘴里不住地嚷嚷:“你敢打我……你敢打我……”那个人被我牢牢地箍住,挣扎了几下,也没有力气了,木棒“咚”的一声掉在地上。他的身体也一下子松懈下来,顺势瘫坐在地上,大哭了起来:“妈呀,妈呀,你别怪我啊!他当了这么多年老师,竟拿不出一点钱,我有什么办法啊!我的钱都用完了啊……”

        那边禇玉生眼泪鼻涕满脸,哽咽地说:“是你一个人的妈……不是我的妈啊?我……我……妈的病我不急吗?”

        原来是两兄弟!一个站着,一个坐着,一个小声抽咽,一个大声嚎哭。看到此,我也忍不住泪流满面:老天爷啊,你听到了么?你看到了这一切了么?他就是从事太阳底下最光辉事业的人啊!老天爷,这,也是我这个当老师的明天?

        天,越来越冷了,学期也快结束了。禇玉生的脸上早已没有了往日从山沟里飞出来的喜悦。我想也是的。他妻子在附近一个石场上班,一个月工资不到一百元钱,而他呢,还有三个多月的工资发不下来,他们还有两个在上学的孩子。这样的日子,我不知道他们怎样在过。

        有一个上午,和一位同事围着炉子烤火,闲聊着。忽然同事小声地说:“哎,告诉你一件事。今天我在街上看到禇玉生在卖鸡呢。”我吓了一跳:这个中学的老师在街上卖东西,这可能是第一遭啊。

        我问:“卖出去了没有?”

        “不知道,我看了一眼就赶紧走开了,不敢叫他发现了,怕他难堪。”

        我不再问了。

        这些天,总见禇玉生穿着黑棉袄,外面笼着一件旧军服,衣服上的绿色早已褪尽而呈灰白;几粒扣子使劲地扯着衣服使得衣服绷得紧紧的。他常低着头,笼着手,见了人就“呵呵呵”几声,算是打了个招呼,然后又收敛起所有的笑容,木着脸,低着头,沉闷不语。我可以想像他卖鸡时的样子。范进卖鸡时还可以抱着鸡在街上走来走去,他一定是蹲在那儿,大大的头恨不得都缩进那棉袄里去;呆着脸,吸着烟,似在沉思,似是无奈。据说这是他家里的最后一只老母鸡,和范进家里的一样。我想,天下苦命人的命运怎么是如此的相似?为何一卖就是家里的最后一只?不过范进好歹转眼间好运天降,我们的禇老师何时才有出头之日?

        一年之后,禇玉生走了。他管不了食堂。他太老实,连学生、连食堂的做饭师傅都欺负他。幸好我大伯也调到附近的小学当校长,又把他招到手下去教书。从那时直到现在近三十年,我再很少听到他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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