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薛晨晨醒来的时候，守在她身边的是周航。
“晨晨你醒了啊，太好了，都怪我，我再也不和你吵架，你以后千万不能再做傻事了。”周航抱着薛晨晨，百感交集地带着哭腔说。
薛晨晨模糊的记忆开始稍微复苏，在她跳河之前，和周航吵了一架，争吵的内容只是一件小事，当时薛晨晨恼怒地说，“你不向我道歉，我就跳下去！”
周航挑衅地笑，“你跳吧，我不拦着你。”他断定薛晨晨是在开玩笑，没想到，一根筋的薛晨晨一气之下真的跳了下去。
再然后，有人把薛晨晨救了上来。因为落水的慌乱和求生的欲望，她没看清那个人的长相，应该是个年轻的小伙子。
薛晨晨还在生周航的气，他竟然怂恿她跳河，什么玩意儿。她推开周航的怀抱，挣扎着坐起来，“我得去谢谢救我的人。”
“那个人……”周航犹豫不决地灰着脸，瘪着嘴。
“怎么了？”薛晨晨问。
“那个人死了。”周航的声音小小的，却像一颗炸雷把薛晨晨瞬间炸懵了。
“死了？怎么会死了？”薛晨晨不可置信地盯着周航，想从他脸上挖出谎话。
周航把大致情况说了，薛晨晨跳河的时候，男孩正在河边夜跑。第一个跳下去把薛晨晨救了上来，可他的脚被水底的什么东西绊住了，被拉上来时人已经深度昏迷。
后来，他们两个都被120拉到这家医院。被救的薛晨晨活了下来，见义勇为救人的却死了。
薛晨晨从一懵再懵，到整个人都傻了，她颓然地坐在床上，她千想万想，想不到会间接害了一个人的性命。
这不是杀人犯吗？可是如果那个男孩不救，现在躺在停尸床上的应该是她吧。她的心口像有针在扎，又像长出一片沼泽，慌乱得一塌糊涂。
“晨晨，你听我说，如果你觉得身体没啥大碍，咱们赶紧离开这里。那家人都在这医院里，说不定一会儿他们就要跑来找我们闹，到时候不剥层皮都收不了场。”周航把音调压得很低，生怕被人听到似的。
薛晨晨的心一颤又一痛，跑，能跑哪儿去？毕竟人家为她死了。她的脑子里翻滚出各种念头。
看薛晨晨还在发呆，周航急了，拔掉她的输液管，抓起她就走，“再不走来不及了。”
薛晨晨像个痴呆老人，被周航强行带离了急诊室。走廊上，薛晨晨听到一阵阵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应该是那个死去男孩的家人。她想回头看一眼，被周航压住脖子，“千万别看，被他们发现就完了。”他们像一对杀人犯，匆忙而仓促地逃离杀人现场。
2
直到坐在家里的沙发上，薛晨晨的心脏还跳出一百多迈的加速度。周航长出口气，“总算逃出来了。”
这一路的压抑和慌乱在薛晨晨的身体里分崩离析，“得赔多少钱？”
“啥钱？”周航不解地问。
“我是说如果赔钱……得赔多少？”薛晨晨狂躁地说。
“这种情况我们可以一分不赔。但是，要是大家都知道被救的人是你，不赔能行吗？唾沫星子都能把你给淹死。赔少了估计都过不了关。要是人家是独生子，恐怕还得孝顺着他父母什么的……一辈子还不清的债，还不如干脆避而不见。是他自己要救人，又不是我们逼的，再说了，谁知道他当时是想救人，还是自己想不开要跳河呢。”周航边说边把身体绷直，紧张地盯着薛晨晨。
薛晨晨没再吭声，但这样做良心上能过得去吗？
惊吓加上内疚，薛晨晨一夜未眠。她反复回想，自己干了件极大的蠢事。恋人之间拌嘴吵架，就去寻死觅活？她太不把自己的生命当回事，还连累了别人。
再看周航当时怎么说的？他是她的恋人，可他真爱她吗？一个陌生人舍命救了她，而她的恋人却让她去死！
对了，她跳河时，周航明明离她最近，为什么没有下去救她，他水性很好的。
一丝寒意从脚底升出来，她不由打了个寒颤。
第二天一早，周航把早饭买回来就去上班了。
薛晨晨请了病假，她没有心情去上班。昏昏沉沉地补了一会儿觉，却总断断续续做噩梦，梦到那家人来找她，梦到那个面容模糊的男孩，她使劲看也看不清他的脸。然后她满头大汗地醒了。
人是不能做亏心事的，累也得累死。
快到中午的时候，有个陌生号码给薛晨晨打来电话。她犹豫着还是接了，对方问，“你是薛晨晨吗？我们是派出所。”
3
听到是派出所，薛晨晨心里一咯噔，一时语塞。
“昨天你是不是在护城河南岸落水了？”警察继续追问。
“我没有，你们打错了。”她手足无措地快速挂断电话，脑子里混沌一片，头顶仿佛悬着一把刀，随时会落下来砍在她头上。
她这个谎撒得一点也不高明，人家没点证据会找到她头上，电话号码都有了。
她给周航打电话。虽然恼着他，似乎又只能找他商量。
周航让她不要再接任何电话，等他回来再说。
薛晨晨如坐针毡，她在网上查了查，确认像她这种情况的确不需要负法律责任，赔偿的问题也因人而异。这好歹让她心里舒服点。
好不容易熬到周航下班，他这边进门，警察后脚就跟来了。以至于让薛晨晨怀疑，他们家已经被监控。
警察了解当时的情况，周航矢口否认，我们根本没去过河边。警察都气了，有监控有120记录，这个谎再扯下去还有啥意思。
周航赶紧改口：“昨晚晨晨的包掉进去，她着急去捞，人不小心滑了下去，就发生了后面的事……”
薛晨晨错愕地看着他，干嘛要撒这个谎呀，就不能实话实说？周航意味深长地按按她的手，她嘴角的话又咽了回去。
警察说了对方的情况，他们家就这一个孩子，男孩十八岁叫杨磊。刚参加完高考，成绩十分优异。谁家里失去孩子能不心痛？人家不是非要补偿，而是一个态度，一句谢谢，一句对不起，难道都换不来吗？
薛晨晨低着头不吭声，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但直到警察离开她都没松口。
人在遇到难题时，总会选择对自己有利的方式退缩自保。
4
警察走了，薛晨晨一把抓住周航问，“明明是我们吵架……”
“你傻呀，如果大家知道我们是吵架闹别扭才牵连别人，肯定会被骂惨的。这都是无关紧要的事，啥理由有那么重要吗？反正结局都一样。”周航说得在情在理。
“你倒是把自己择得干干净净，这就成了我一个人的事儿，一个人的责任。”薛晨晨冷静下来，慢慢琢磨出来点东西。
“事实如此啊，他不就是为了救你，又不是就我。那你想怎么样！去那家道歉，等着他们把你打死？还是准备赔一大笔钱买个安心？”周航冷嘲热讽。
自从事情发生之后，薛晨晨觉得眼前的周航和她以前认识的，相爱了三年的，那个光明磊落的周航不一样了。他陌生，冷漠，自私，张嘴闭嘴，谎话信口拈来。
她为自己的无能感到可耻。她赔不起钱，更害怕那些人找她偿命。但她可以去道歉，哪怕被人打也行，不然她永远不能心安。
可没有等到薛晨晨去负荆请罪，她家门被堵了，一群人在一个下午冲进来，他们怀里抱着那个叫杨磊的男孩子的遗像，叫嚣着让薛晨晨偿命。
那是薛晨晨第一次看到救命恩人的照片，年轻帅气阳光的一个大男孩，他笑得那么灿烂，那么好看，一尘不染的眼神清澈如婴儿。
在他面前，薛晨晨突然觉得自己太脏了，像在泥坑粪堆里滚过一样臭不可闻。
她像只被困的狗，任由那些人推搡，让她这个罪人跪在照片前请罪。她徒劳地解释着，“我不是故意的，真的不是。”她越解释越是激起了对方的愤怒。他们把薛晨晨揍了，还把臭鸡蛋扔在她脸上。
恰好周航下班回来及时报警，才把狼狈的薛晨晨解救出来。
5
薛晨晨凌乱不堪，眼泪鼻涕一起流，脸上像个五颜六色的调色盘。早知道这样，她不该逃避，不该听周航的游说，她应该直接去道歉，哪怕借钱做补偿，也不至于闹到如此地步。
“等他们闹累了，就没事了。我们再忍忍，很快就好了。”周航安慰不了快崩溃的薛晨晨。他早已将自己撇干净，怎么可能了解她的水深火热。
“我去给他们钱，我不想再忍了。”薛晨晨哇哇大哭。
“你有钱你就去，反正我没钱搭给你。”周航两手一摊冷漠地说。
薛晨晨知道，这件事她指望不上周航。
如果仅仅是被逼上门来，可能真的如周航所说闹几次就算了。薛晨晨更想不到，她会以这种方式一夜之间成为网红。
网上把她这个忘恩负义的坏人骂得一塌糊涂。为什么不让她去死，为什么要救她，她就是个杀人犯！薛晨晨的照片还被P成了各种可恶的造型，还有遗像。
那晚有个网络主播在那里拍视频，把当时的场景一五一十拍了下来。薛晨晨和周航吵架斗气跳河，周航说自己不会游泳，那男孩才下水救人。
于是又引起了一场口诛笔伐的风波。
盘旋在薛晨晨心里的那个疑问终于有答案了。她总是在想，周航为什么不是第一个下河救她的人。居然是他说自己不会游泳，也许他当时只随口一笑话，想等她扑腾够了再去救她，却酿成了不可挽回结局。
谎话应该是从那个时刻开始的，所以有了后面一个又一个谎言。周航怕什么呢，怕薛晨晨对他埋怨，对他恨，对他追责？
因为事情闹得太火爆，影响极坏，薛晨晨被公司辞退了。任何一个单位都没办法留用她这种有道德污点的员工。
而周航也被骂得体无完肤，亲朋好友快把他的电话打爆了。周航气急败坏地抱怨，“薛晨晨，我他妈的被你害惨了。”
薛晨晨更愤怒，“我害了你？如果当初不是你拦着，我早点去道歉，尽心尽力给人家一笔补偿款，会到今天这一步？”
“你怨谁呢？你还好意思怨我？你不跳河就不会有这事儿！”周航冷笑。
“我为什么要跳河，还不是被你逼的！还不是你怂恿我跳的！”薛晨晨的声调很高，一步步往前推算，最后她还是成了罪魁祸首。
空气突然安静下来，周航转身而去。随着那声震耳欲聋的摔门声，薛晨晨跌坐地上。不知道在地板上坐了多久，她的身体都冷得发抖，比地板更凉的是她的心。
6
两个人吵架之后，陷入了冷战。他们没有提分手，但周航在那晚快速搬到了旁边的书房，好像这样就能和薛晨晨划清界限。
摆在面前一个更现实的问题是，薛晨晨找新工作成了难题，几乎处处碰壁，连平时最瞧不起的外卖员都不用她。现在吃住都得周航出，他可能觉得住一起在经济上太吃亏，终于在一周之后趁薛晨晨不在家的时候搬走了。
“房租交到下个月，水电费也清过了。钥匙放在客厅的茶几上。”也许周航觉得自己做到这份儿上仁至义尽。
收到他的短信，薛晨晨回了一个字，“好。”
他们没有虚伪地祝福，大概谁也不希望对方能得到幸福。
薛晨晨以为自己会大哭一场，至少会心痛，毕竟两个人在一起三年了，怎么可能没感情。她居然没掉一滴眼泪，甚至有种解脱感。正因为这件事，她看清楚了周航的为人。
恋人之间最可怕的关系，就是从相爱变成相恨，因为深知对方的弱点，伤害起来更稳准狠。
也是在周航搬走之后，薛晨晨才静下心来认真地回想这件事的前前后后。越想她越觉得后怕，如果她和周航结婚，会不会有天面临被塞进下水道的下场，然后他还能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撒下弥天大谎。
而更多的愧疚让她夜不能寐。只要闭上眼睛，脑海里就出现杨磊那张人畜无害的面孔。卸下心里的包袱，才能开始新的生活。
短短半个月时间，薛晨晨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她害死了一个年华正好的少年，丢了工作，失去了恋人。她应该得到所有的惩罚，为自己的不担当。
她终于敢打开电脑，面对网上对她漫天的辱骂。她想被那些肮脏的字眼骂得体无完肤，骂得血肉模糊，直到被骂死，只有死过一次方能重生——无耻的不是周航一个人，面对那件事，他们都自私而无耻。
她从以前联系过她的警察那里找到了杨磊的家庭地址，她准备了六万块钱给他们送过去。那是她银行卡上所有的积蓄。
这个道歉虽然有点迟，她也不知道杨家人能不能原谅她，但她必须去做，那是作为一个人最基本的底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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