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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书人老顾

  

多年以来,每当我回忆起我那小渔村的家乡时,眼前也一定会浮现起说书人老顾这个人。

严格地说,老顾并不能称得上是个说书人,因为他不会唱,不会做动作,没有惊堂木,没有扇子道具,更没有大胖胡琴。而且,他还是一副好视力。

老顾的说书是只会对着书念。

我小的时候,农村里流行着一种文艺表现,那就是走书。所谓走书,一般由两个人组成,一人边走边说,承担着多个角色。另一人拉胡琴,接后场,两人之间配合默契。据我观察,那拉胡琴的人多半是瞎眼,平时走路,需要由人牵引。所以,在当时,谁家的小孩一旦眼睛有病,父母常常在叹息过后,便会送他去学走书,也算是掌握了一门吃百家饭的手艺,将来可以自食其力。

一张普通的方桌,两把太师椅,一个空旷点的场地,就是他们的道场。有时,方桌后还会扯起一块布,挂着名头,角落里吊着一块小黑板,上书那一夜要说的书目。道具也挺简单,说的人一把折扇,一个惊堂木。接后场的人提着一把二胡,正襟危坐,两道灰蒙蒙、空洞的目光时刻注视着说书人的一举一动,随时准备着接应。那二胡的琴箱特别肥大,所以被称为大胖胡琴,发出的声音也特别粗犷宏亮,上面贴着的那张蛇皮常使我害怕独自走夜路。他们游走于全县各地,名气大一点的,还被延请到邻县。

惊堂木一拍,全场寂然无声,二胡轰然拉响,说书人开唱,唱的是“走书调”。一般以“日出江花红似火,春来江水绿如蓝”之类的四句短诗居多,每一句结束之前,拉二胡的就会一边拉一边直起脖子,扯起喉咙接过去,名曰:“接后场。”

四句开场白之后,说书人会再拍一下惊堂木,紧接着起身,折扇往左手掌响亮一拍。“列位听官,今夜要表的是………。”便是正式开始。

每个说书人的肚子里都装着好几本书,大多是历史题材,像《西厢记》、《狸猫换太子》之类的,也有现代题材,像《一双绣花鞋》、《三号女特务》等等。一本书一般要说上三、四夜,而且走的还是古代章回小说的路线,紧要关头处故意停下来,喝一口茶或等明夜再表的,吊人胃口。

与走书相比,老顾的说书,却完全是另一码事,更简单得多。

我们村是个小村,再说地处偏僻,要请真正的说书人来说上几天几夜,那绝对是一件很奢侈的大事。然而,渔汛过后,许多人又闲着无事,就在这样的情况下,老顾出马了。

老顾高高瘦瘦,脸上少有血色,话不多,四十左右的年纪,看上去有些高傲。听说是高中毕业,这在我们村里当时算是最高学历的人了。又一生未娶,原因谁也说不清楚。有人说他身体有病,不能结婚,也有人说他眼界太高,谁也看不上,宁愿独身,还有人说他曾经爱上过一个姑娘,但由于老顾成份不好,被那姑娘抛了,从此发誓终生不娶。他孤零零一个人住在大队间附近的一间小砖房里。那间砖房据说还是我们渔队替他造的。

那时候,我们渔队里的每个男人几乎都要下海捕鱼,唯独老顾享有特权,不用下海。一向威严的杨队长对他也没辙,其它人更是毫无意见。

每当渔船出海,老顾就独自留在村上,与那些女人、老人、小孩留在一起,也不生事。每天,太阳老高了,才起床,常被村里的女人暗地里称作“懒虫”。

他常常把自己窝在小屋里,一窝就是一整天。所以,在当时我们小孩子的眼睛里,老顾是个神秘而又危险的人。我甚至曾冒出过老顾窝在小屋里是在收听敌台的念头。 

有一次,趁着老顾出门的机会,我曾悄悄地靠近小屋,侦察了一番。他的后墙上有个小窗,我抓住窗口上的铁条,尽量踮起脚尖,将脑袋往里伸。我看到了许多书,床上、躺椅上,甚至饭桌上都有,另一面的墙上居然挂着一个用木条子钉起来的简易书架,上面还是书。

我大吃一惊。心想,这是我这辈子见过最多的一次书。

老顾是靠替村里人说书来抵工分的,说书的地点就选择在黄家大屋里,大都是晚上。一张小方桌,一盏拨得锃亮的美孚灯,那时候,我们村里还没有电灯,电需到76年才能通。

来了许多人,有老的、少的,男的、女的,有的坐在草席上,有的坐在长凳上,有的嗑瓜子,有的抽烟,一边听老顾说书,一边用手中的蒲扇“啪啪”地驱赶着蚊子。

老顾端坐着,衬衣的口袋里居然还插着一支钢笔。他的面前是一本打开的线装书,已经发黄了,很陈旧的样子。一口污渍斑斑的搪瓷杯,杯壁上印有毛主席像,下面写着一句毛主席万岁。杯内,茶叶占据了半“杯”江山,杯壁黑里透红,后来才知道那叫茶污。

我很喜欢老顾说书,也对他充满了敬佩。因为他说书的方法是直接念书,精炼而干脆,可信度很高。不像听走书,太多的花架子,常常捏造,而且还要卖关子。

所以,每当老顾说书的时候,我总是早早地赶到场地,找一个好位置。这个好位置就在老顾的桌子对面。

老顾选择的也是历史,像《说唐》、《薛仁贵征东》、《薛丁山征西》、《岳飞》等,故事性很强,也很有趣。真不知道那些书他自从哪儿弄来的。他说的那些书,至今有许多仍有声有色地藏在我的记忆里。我甚至猜想,我后来的喜欢写作,就或多或少受了当年老顾说书的影响。

有一天,老顾在说《五虎平南》,当念到狄青之子狄龙被段红玉捉去,想与他强迫成亲时。坐在对面的我惊讶地看到老顾的胸膛忽然挺立了起来,脑袋高高扬起,苍白的脸上一下子落满了潮红,念书的声音也陡然高亢。

在我的印象里,这个时候的老顾是高大的,无人能比。许多年来,他的这个情景也像钉子一样深深地锲入我的脑海里。当时,我根本猜不透这是怎么回事,及到长大以后,我才仿佛明白,老顾当时的表现,是他内心里对爱情强烈向往的缘故。

老顾不说书的夜晚,母亲常会带着我去她的姐妹家串门,一边打毛衣,纳鞋底,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地唠嗑。更多的时候,是我说故事,故事的来源就是我从老顾说书时听来的。那时,我仿佛能够很完整地说完整本书,就好像我是一台复读机。

那个时候,我一方面对老顾充满了敬佩,常常希望自己能与他说上话。另一方面,又对他感到害怕,总觉得他神秘兮兮,并不是一个可以亲近的人。在我的记忆里,我与老顾从没说过话,路上碰到的时候,也从来不打招呼。

再后来,老顾死了,死于肺病。这一消息,是母亲告诉我的,她还说:“原来的房子也被村里扒了,扒下来的砖头给他做了一支坟。”

我听了以后,内心里“咯噔”了一下,但也仅仅只是“咯噔”了一下。后来有一次我回家时,特意到老顾当年的居住地去转了圈,发现那儿已经变成了一座小公园,当年的痕迹荡然无存。

老顾的那一页就这样被翻了过去。在任何历史进程中,一个小人物的生存与死亡是不会留下任何痕迹的,就像是一朵细小的浪花,破碎以后,转眼又复归于水。也许只有我,曾经窥见过他的美丽,并且还常常记起他的说书,尤其是在说到段红玉逼迫狄龙成亲那一节时,他那突然涨红的脸,头颅高高扬起来的情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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