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夏多布里昂 王殿忠译
通过圣马力航道进入苏必利尔湖区之后，抬头向左，便可见到一群岛屿，这群岛屿呈半圆形分布着，岛上长满了繁花似锦的花树，使得这片群岛像一大把花束插在水中。当你再扭头向右，便见陆地上大小岬角一齐伸向波涛翻滚的湖中，其中一些，是清一色的草坪，放眼一望，青葱翠绿，把自己溶于蓝天和碧波中，十分壮丽；另一些岬角，上面满是红白相间的沙滩，青蓝色的湖面做它的背景，看上去极像用贝壳、金属镶嵌的工艺品发出的光线。除了这些狭长而无树的岬角，还有一些十分宽阔的岬角，上面长满树木，郁郁葱葱，远远地倒映在湖中。有时你可以看到密集的树林，在岸上形成一道厚厚的屏幕；有时又豁然开朗，林稀树疏，把湖岸装扮得似一条林荫大路，其树杆又分成整齐的枝杈，使你眼前呈现出一种神奇的视线。而随着你视点距离物的远近，这里的树木、岩石及颜色都随时加以变化，有时缩小，有时放大，有时浓艳，有时清淡。
这些南边的岛屿和东边的岬角，相继都弯向西方，中间形成一个宽阔的湖湾，当暴风雨袭击其他湖面时，这里则是十分宁静。于是密集的鱼群和成千上万的水鸟便聚集在这里。生长在岩岛上的黑色水鸭，一只只都栖息在一块岩礁的顶端，巨浪袭来，在这块巨岩上溅起白色浪花，似给这些离群索居的老人黑色孝服缀上一圈白色花边。??鸟惊得四散飞走，然后又重新飞回，又再次惊飞。湖上的水鸟紧贴湖面飞翔。专门叼鱼的翠鸟，使劲地扑打着它那双蓝色的翅膀，意在恐吓它的捕获物。
在圣马力航道出口处的这些岛屿和岬角所形成的湖湾的另一边，放眼望去，便是这无边的巨湖所蓄的似平原般的一片汪洋大水。这个活动“平原”的表面，在你的视线内愈来愈高，并扩展得愈来愈大，直到消失在遥远的天际。而其色泽也从宝石般的碧绿，变成浅蓝，再远就成了石青色，再远又变成靛蓝色了。而这每种颜色又非绝然分开，乃是此中有彼，彼中有此，互相交融，而最远的那种则形成一条深蓝色的缎带，直与天际相联。这种风光，甚至包括苏必利尔湖所形成的风景，乃是一种夏季风景线。当天气晴和、风平浪静之时，万不可错过欣赏它的机会。第二种风景线，恰恰相反，乃是冬季的风景线，它主要的特色就是狂风暴雪，万物萧煞。
在阿里尼比贡河旁边，孤零零地耸立着一块巨大的岩石，它似在鸟瞰着这片大湖。再往西，便形成一片岩石带，有的横卧在地面，有的似自地下长出。自地下伸出者，以其单调陡峭的岩尖，直插天空；横卧在地面者，其峰不高，且圆。横生的侧峰，有绿色者，有红色者，也有黑色者，其缝隙中都积有白雪，因此花岗岩和斑岩的色泽同晶莹的白雪交相辉映，煞是好看。
在这里，还有一些金字塔形的尖顶树，生长得十分茂盛，造物主恰似一个设计师，故意把大自然安排得有高有低，给人的印象似一个城市的废墟，一个个像建筑物的廊柱，有的耸立着，有的已倒塌。高大的松柏就长在似脚踏板般的岩石中，而青草就在峭壁的冰隙中凄凉地挂在那里。那情景就似在亚洲的荒漠中，见到了一座城市的废墟一般。那豪华的纪念性建筑物在其倒塌前，也曾高高地傲视过周围茂密的树林，而如今这些树木已然在它倒塌的屋顶上生长起来了。
除了我刚刚描述过的石岩外，在它们后面还有一条狭长的山谷，像一片耕地，通博河贯穿其间。这一片山谷在夏季只生长一种松软的、黄色的苔藓，还有一些覃状物，那些色彩各异的伞状覃，点缀在石隙中。当冬季到达时，在这条充满积雪的寂寞的峡谷中，猎人只能找到一种鸟，该鸟的全身羽毛披满白霜，和一种不知名的四脚兽，该兽的嘴是黑色的，双眼是血红色。在山谷的尽头张目远望，便可见到极远处高山的顶峰，在那里，上帝安排了北美洲四条最大的河流。这些河流发源于此，它们在流过四千八百公里的路程后，便各自流入天涯的四个部分，即四个海洋中：密西西比河向南流去，注入墨西哥湾；圣劳伦斯河向东流去，流入大西洋；奥塔维斯河向北，注入北极海；路埃斯特河则流向农图卡。
对这些湖泊的匆匆一瞥之后，下面便是一些日记了，这些日记没有日期，只有时间。
我头上的蓝天特别纯净。我船下的碧波清澈异常，阵阵清风吹来，似把它们向前推动一般；我的左方是一些斧砍刀削般陡立的山岩，上面垂着白色的或蓝色的旋花，以及凌霄花，长长的禾本科植物和五颜六色的岩生花卉。在我的右边，则是一片大牧场。随着小船的前行，新的景色和新的视野也不断地涌现。一会儿眼前是一片寂静而秀丽的山谷，一会儿又见一些岩石裸露的山岗，向你迎来。这里是一片柏树林，向里一望，蓊蓊郁郁。那边是一片槭树，轻盈秀美，阳光像透过轻纱般洒在里边。
上古时期的闲情逸致呀，我终于找到你了！我可以像在我眼前飞舞的鸟儿一般过活，可以随心所欲地到处飞来飞去，唯一使它感到劳神的，是拿不定主意到底选择哪一个树荫落脚才好。我现在就是如此，万能的上帝把我安排在这个环境之中，成了大自然的主人，以胜利者的目光看着这里的河水。至于那些河里的水族类，则在水中陪伴着我前行，那些空中的鸟类则为我唱着赞歌，那些陆上的兽类，向我频频致意，路边的树林在我所到之处都纷纷向我低头顶礼。难道社会中的人类，在他们的额上，或者在我的额上，都打下了我们起源的永不磨灭的印记吗？你们还是跑回去关在自己的城市里吧，你们还是去遵守你们那些可怜的法律吧，你们还是每日辛辛苦苦地挣钱养家糊口吧，不然就去抢穷人的口粮，不然就为一句话或者为一个主人去卖命；或者，请你们尽情地怀疑上帝的存在，不然的话，就在迷信的幌子下去歌颂它吧。至于我，我将永远在孤独中踟躅，我心房的每一次跳动都不能被压迫出来，我头脑中每一个想法都不能被链条锁住，我将像大自然一般的自由，只有能点燃太阳的火焰的人，我才承认他是至高无上的人君，只有他才能一挥手便使得宇宙万物改变自己的位置。
美洲游记（选二）
［法］夏多布里昂 王殿忠译
佛罗里达州境内风光
为赶回我们搭建有茅棚的那个小河湾去，我们只有任凭微风和细浪慢慢地把我们的小船向前推进。太阳也行将落山了，岛上的近景是一片绿色的橡树，它的枝干横向长出，形成一个天成的晴雨伞，那火红的杜鹃花，就像一片红珊瑚。
在这片近景背后，便见一片高大的树木，构成一道绝妙的风景线：番木瓜树那挺直的树干，呈浅灰色并有格状纹路，高有二十至二十五尺。它高擎着一丛树冠，那叶子是长长的粗叶脉树叶。这种树冠形状像个很好看的“S”，很像古代的一种容器。果实像梨子，一排排很整齐地排列在树枝上，可以用它们做制造水晶玻璃的原料。整个一棵树就像一根雕镂精美的银柱，上面放着一只古希腊名城科林斯出产的容器。
最后是第三道风景线，一片玉兰树和枫香树，排列着渐次伸向天空。
太阳便在这一排排树木织成的屏幕后落下了平原。随着它的降落，阴影在移动，光线也在移动，便在这幅大的画面上布下了一些神奇的景色：只见那边，一道光线穿过了一片大乔木织成的圆顶，有如一块光彩夺目的深红色宝石镶嵌在树叶的浓密处。近处，光线在扶疏的树枝和树干间辐射出来，投在草地上，便似一个个不断伸长的廊柱和活动栅栏。抬头向天上望去，那云彩呈现出各种色彩。一些云，形状固定，就似伸向海里的岬角，或是在激流旁巍然不动的古塔。另一些，则四处飘动，有的似玫瑰色烟霭，有的似洁白的雪片。这种天上的奇景，变幻无常，只消一小会儿，那空中的景色便已改观。这时的形象有的似一个高炉的炉嘴，正向外喷着火焰；有的像一堆熊熊燃烧着的火炭；有的似大片的熔岩在流动；有的似一片火红的花树。同一种色彩，但却在不断地变换着，而又毫不雷同。这一团火不同于另一团火，这一片浅黄不同于另一片浅黄，这一片紫罗兰不同于另一片紫罗兰。一切都那么辉煌壮丽，然而一切又都是渗透着光线，又包容在光线里。
大自然竟不把人类的画笔放在眼里，但你认为它的画已臻于十全十美，美不胜收时，岂料，它向你嫣然一笑，又上了一层更美的境界。
在我们的右方，便是印第安人的遗迹，左边，是我们狩猎的大本营，我们的前方，则是那座小岛，它在万顷波涛中把它的风光展示给我们，似一幅幅版画，又似一个个雕塑。东方的天际，在地平线上是一轮明月，它娴静恬淡，似乎正在遥远的岸上休息。西方，举目苍穹，似一片清澈的海洋，碧蓝的天上缀满大小钻石，其中有一颗就是已有一半坠落的太阳，似已溶解在通红的天体中。
自然界的各种活动，也同我们一样，对一个庞然大物十分小心，那就是鳄鱼。只见它把头转向太阳，张开那长着锯齿般牙齿的巨口，向上一喷，便喷出一条五光十色的水柱，它常常栖息在一条树干上。鹈鹕则以自己的方式颂扬大自然的造物主。至于鹳科鸟类，则高高地飞在云端为它祝福！
万物之主啊，我们也要为你唱颂歌，你毫不吝惜地为人间造出那么多的奇迹！
……
太阳被乌云遮住，第一阵雷声已经滚滚而来，河中的鳄鱼，也像回敬天上的雷声一样，发出低沉的嗥叫，有如天上的雷声在互应一般。一个巨大的云柱在东北和东南的天际伸展开来，天空其他地方就像一块灰暗的铜板，呈半透明状态，背后不时透出闪电。整个荒原，就如一个虚幻的白天一样，暴风雨就在我们头顶上，似乎有一触即发之势。这一切恰似一幅极其雄伟的画面。
这就是暴风雨的先兆！给人的感觉却似火的泛滥，没有风也没有水。空气中充满了硫磺的味道。整个的天地都被大火照亮。
从现在开始，毁灭性的暴雨下来了，硕大的雨点几乎联在一起，于是整个大地便笼罩在云和水织成的幕幔下。
据印第安人说，这些雷声是因为一些大鸟在天上战斗所发出的叫声，那闪电则是有一位老人从口里吐出来的火蛇。为了证明这种说法，他们便把那些被雷火击毁的树给我们看，因为它们有些呈蛇的形状。常常因暴雨而引起森林大火，这些火便一直燃烧下去，直到遇到某些河道把火挡住才能熄灭。这些被燃烧的森林便慢慢演变成湖泊或沼泽。
杓鹬鸟的鸣叫，向我们宣告着暴风雨的结束。这种鸟，我们即使在雷雨中，也能听到它在天空的叫声。天风把乌云撕成碎片在头上飞舞，雷鸣和闪电还不时在它们间隙里轰鸣和闪耀。带着呼啸声吹来的风变得凉了。这一阵暴风雨肆虐过后，现在留下的，只是还有零星的水滴，在树叶上似珍珠般的滴下。我们放在船上的渔具和旅行食品都浮在水面，因为船里的水都已快平了船帮。
被克里克斯所居住的地方是个迷人的所在。走不多远便会在地上看到有许多池塘，这些被当地人称作“井”的池塘到处都是。它们或大或小，或深或浅，但都被地下的水道所沟通。这些地下水道有的通到湖里，有的通到沼泽地，有的通到河里。所有这些“井”都分布在一个长满美丽森林的小山丘的中央地带，而这个山丘的四侧都凹进去，就像一个瓦罐的四壁，里面盛满了清水一般。而美丽的鱼儿便在这一片清水中游泳。
待雨季来临时，这些沼泽地便变成湖泊，在上面一个个伸出来像小岛一样的，就是我们上面所说的那种小山丘。
卡斯科维拉是席米诺尔人的一个村庄，它坐落在一个沙土地的山岗上，并有一个四百图瓦兹方圆的湖泊。那里的冷杉，一个个分别挺立着，但到最高处的树冠却联在一起。就是这些树，把村庄同湖泊隔开。置身于这些冷杉林中，就似置身于一群廊柱中，从中可以看到外面的茅屋、湖泊和它靠树林一面的湖岸。如果从另一面向草原望去，差不多可以说是雅典时期的大海、平原和遗迹都呈现在眼前。穿过这一个个互不相联的“廊柱”，似乎看到了朱庇特和奥林匹斯诸神的神庙。
如果说，这里除了那座和平城阿巴拉契克拉郊区外，再没有比这儿更美丽的了，似乎有点难以令人想像。从奇塔—尤什河出发，地势愈来愈高，离太阳落山的地平线亦愈来愈远了。这也并非是由于单一的坡度一直上升，而是由于一些类似高地的阶地一层层向上叠起的缘故。
随着你一个高地接一个高地地向上爬，那里的树木也由于地势的渐高而变化。在河边上，是柳橡树、月桂树、玉兰树，再往上走，便是檫树和悬铃木，再高则是榆树和胡桃树；最后到最高层便是真正的橡树林了，其中还可以看到一种树枝上长着白色苔藓的树。森林上面则是一草不长的秃岩和嶙峋的怪石。在这些岩石的狭隙中，潺潺的溪流蜿蜒而下，在翠绿和嫣红中流淌着，或者有时像一挂珠帘，碎玉般直泻下去。如果你站在奇塔—尤什河的另一岸边，你就会看见，这种由于山的结构不同而形成的一片广阔的阶梯，一阶阶向上，使你恍如置身于一座天然形成的庙宇前，那雄伟的台阶直把你引向这座庙宇的正殿门前。
在这个阶梯形“大剧场”的脚下，是一片平原，那里放牧着一群群欧洲公牛，一群群西班牙种马，一群群黄鹿和梅花鹿。还有成群结队的仙鹤和雌火鸡。这些禽类和兽类给这个以绿色为基调的草原平添了些白色和黑色的装饰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