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天论集

［德］叔本华（1788－1860）　革文编译

在无意识的夜晚，一个生命觉醒的意志，物化成个体，在广漠无涯的世界中，在无数正在追求、痛苦、迷惑的个体间，确立了自己，然后又像做了一场噩梦一般，迅即回归以前的无意识中。但，走到那里之前，他有无限的愿望、无尽的要求，一个愿望刚获得满足，又产生新的愿望。即使赐予他世界上的一切，也不足以填平他欲望的深渊。操劳一世，最终奔向死亡，这就是他的命运。

幸福原是一种迷妄，大部分人的生命之所以悲惨而短暂，即是因为不知此理。人的一生所呈现的，就是或大或小从无间断的欺瞒。一个愿望遥向我们招手，我们便锲而不舍地追求或等待，但在获得之后，立刻又被夺去。

“遥遥在望”这一魔术，正如天国所显示的一般，实是一种错觉，骗过人后便告消失。因此，所谓幸福，通常不是在未来，便是业已过去，而现在，就像是万里晴空中的一片小黑云，它的前后左右都是光辉灿烂，唯独这片云中是一团阴影。所以，现在通常是不满，未来是未可预卜，过去则已无可挽回。

人生之中的每时、每日、每周、每年，都是或大或小形形色色的灾难。他的希望常遭悖逆，他的计划时遇顿挫。这样的人生，分明已树起使人憎厌的标记，为何大家竟会把这些事情看漏，而认定人生是值得感谢的，人类是幸福的存在呢？实在令人莫名其妙。

我们应从人生的普通状态——连续的迷妄和觉醒的交迭，而产生一种信念：没有任何事物值得我们奋斗和争取，一切的财富都是空无，这个世界终必归于破灭，而人生乃是一宗得不偿失的交易。

我们的生命就像是领金，受款之余，还得交出一张收据。就这样，我们天天领着金钱，开出的收据就是死亡。

与其说人类的生存是一种惠赠，不如说是一笔债务。负债的因由是生存的实际要求、恼人的愿望及无限的匮乏。通常，我们一生都是耗费在还债上，仅仅勉为其难才把利息偿付。至于本金，只有由死亡来偿还了。然而，这笔债是在何时欠下的呢？——即在出生之时。

因而，我们一定要把人生当做是一种惩罚、一种赎罪的行为，唯有如此，才能正确地观察世相。为此，莱辛曾惊叹他的孩子有先见之明，不愿来到这个世界，而是被助产妇强行拖出来，但在落地后，立刻又匆匆逃去。

生活就是一项必须完成的任务，完成之后才能安息。

人生宛如一幅粗糙的镶嵌画，近看毫无效果，只有在远处才好看。所以，追求的东西一旦到手，也就没有价值了。我们总是期待未来更美好，也经常追悔和怀念往昔的时光，而现在则只是被忍受着，作为达到目标的途径。因而，大多数人在最后回顾平生时，都会发现自己从始至终都是暂时地活着。他们会感到惊讶，那些他们曾漠视和放过的东西，恰恰是他们所憧憬的生活。人的一生总的来说，就是在希望的愚弄中，一头扎进死亡的怀里。

而且，人是多么不知足的生物！每一个愿望满足后就又产生出新的愿望，了无尽期。这一切归根到底都是因为，意志本身是全世界的主宰，一切都归属于它，个别事物无法使它满足，除非是世界大全，而大全是无尽的。与此同时，意志表现为个体所能获得的东西又是那样的微薄，通常只够维持躯体，因而人是如此的不幸，堪为同体大悲。

生命首先是一项任务——必须谋生保命。保住生命后，生命本身却成了负担。于是有第二项任务，打发生命，排遣无聊——它就像猛禽盘旋着，伺机扑向每一衣食无忧的人。所以，第一项任务是争取得到某种东西；第二项任务则是对所得到的东西无所用心，否则它就会是一种负担。

人生必定是某种错误！证据显而易见：人，就是由一身难以满足的需求堆聚而成。即便需求得到满足，所达到的也不过是一种不痛不痒的状态，那时他只会陷入无聊。这就直截了当地证明了：生命就其本质而言是毫无价值的。因为，无聊不就是生活空洞乏味吗？求生是人的本能，假如生命本身有什么积极的真实价值，那么就绝不会有无聊这种东西了，生存本身就会让我们满足的。

无论是谁，只要能闭目静思，就会知道自己的存在原是永无休止地受着意志的支配与奴役的。

人受意志的支配与奴役，无时无刻不在忙忙碌碌地试图寻找些什么。每一次寻找的结果，无不发现自己原是与空洞同在，最后不能不承认这个世界的存在原是一大悲剧，而痛苦就是它的本意。

根源于生命欲求的痛苦，渗透进世界的每一个角落，如果说仅是些无谓的意外，那是无论如何都说不通的。诚然，每一个别的不幸降临时似乎都是例外，但是总的不幸却是普遍必然的。

溪水只要没有碰上阻碍就不会卷起漩涡，人和动物的本性也是如此。我们根本察觉不到有什么东西让我们的意志畅快无阻。相反，那些与我们抵触、阻挠、拂逆我们意志的东西，也就是说，所有那些令人不快或引起痛苦的东西，却会给我们留下直接而清晰的印象。

如同我们不能知觉到整个身体的健康状况，而只会感到诸如鞋子中有一个地方夹脚一样，萦绕在我们脑海中的，不会是那些进展顺利的事情，而往往是那些鸡毛蒜皮的烦恼。

大多数形而上学却把不幸、罪恶看成是善的否定，我不知道还有什么说法比这更荒谬的了！不幸恰恰是积极的，直接就能被人感觉到。相反，所谓的善，即所有幸福和满意，不过是消极性的东西，不过是痛苦的终止和愿望的实现。

这一真理早有印证：我们总发现快乐实际上并不像我们想的那样动心，而痛苦却总是比我们通常想的更为深重。

谁要是还认为这个世界上的快乐不低于痛苦，那不妨比较一下两种动物各自的苦乐感受吧，即其中一只正吞噬着另一只。

当人面临各种不幸和悲惨的遭遇时，最有效的安慰就是：去看一看比自己更加不幸的人——这人人都可以做到。我们很少听人说“我比你快乐”，却常听人说“我比你还要悲惨”，人人都乐意这样说，这足以说明人类的命运是多么悲惨了。

就人类的历史来说，有几天不是在黑暗中度过呢？各个阶段的历史向我们展示的，无非是一连串的战争与骚动，和平只是昙花一现的插曲。同样的，个体的生活也是无休止的斗争，他四面受敌，殊死搏斗，至死都放不下手中的利剑。

我们的全部痛苦都在于，时间紧紧地催逼着我们，不容我们喘息，就像工头拿着鞭子守在我们身后。它所宽恕的，仅仅是那种陷入百无聊赖境遇的人。

正如没了大气的压力我们的身体就会爆裂一样，没有了匮乏、艰苦、挫折、烦恼，人们的傲慢就会上升，即便不走向毁灭，也会表现出肆无忌惮的愚蠢，甚至发狂。所以人在任何时候，都需要一定数量的烦恼、忧虑、困苦，正如船只需要一定的压舱物才能走出正确的航线一样。

匮乏、操劳、忧虑固然是绝大部分人终其一生的命运，但如果每一欲望自来就得到满足，那么人们又将何以打发时日呢？假设人类移居到了童话中的极乐世界——在那里一切所需自动生长出来，鸽子烤熟了在天上飞，相爱的人长相厮守在一起——如果是这样，那么一部分人就会无聊得自杀，另一部分人则相互残杀，人们制造出的痛苦将会比自然中的还要多。

大多数人终其一生，外在生活是那样空洞无意义，内在则是愚昧而不自觉，实在可悲可叹。那就像一个梦游患者，带着缥缈的愿望和痛苦，蹒跚地度过一生。这些人好像钟表似的，上好发条就不知所以地走着。一个人呱呱落地时，人生钟表的发条就扭紧了，从此循环单调地走完一生。

任何个体，任何人，他的一生，只不过是无限的种族精神顽固的求生意志中的一场短梦而已；只不过是一幅飘忽的画像，被意志以游戏的笔墨画在时空的无限平面上，刹那间便被抹去，把空位留给新的画像。但就这样一些飘忽的影像，都必须由整个生命意志饱尝痛苦为代价，并且最后用冰冷苦涩的死来偿还。我们看到一具人的尸体所以会肃然起敬，正是因为如此。

任何人的一生总体而言都是悲剧。一个清醒的人，在他临终之日，断不会愿意再来过此一生，而宁可选择绝对的虚无。

如果人在死时还有什么志愿的话，最好是：给我黄金万两也誓不投胎。然而由意志所引发的生命，却又常令我们身不由己。问题是可以解决的，这需要智慧与修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