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夜黄山小记

黄山纯以骨胜，片片似秋云，色如浣。奇松缀之奇峰，干霄而上者，不可名记。三十六，戏论也。余尝每度攀援，披峰径之奇，烟云之变，归而落梦，如千朵芙蓉刺天表，错崿窈窕，出没云雾间，兀兀枕底者，经旬月不散。余谓此真轩辕写生，一度不然，恐山灵欺人，虽得顾虎头，极力描写，未必似也。

山崒嵂出云上，外望如窣堵。时而岚气发烟，如碧如黛，又如青烟隐隐相着。夏云如火，朝阳落照，则峰翠欲朱。骤雨卷风而来，则回风走雾，倏忽万变。云散则千峰悬瀑，飞挂如雪，奇幻出人意表。故余尝谓此山一草一木皆可餐人，不必潭石也。若烟云偶至，稍施一缕，幻一奇，则游者笔端有困，不及追者，吾安能摹之？

山高一由旬（四十里）。登光明顶，下望白云如雪，弥漫数百里。群山露髻云上，似青萍浮白浪中，观大奇，趺松顶则手可摘星月矣。莲花峰峰蕊中尊，千叶簇簇如瓣，而径尤窈窕。天都下视巍然，缘棘而上，皆片石累叠成峰，玲珑潇散，出奇无穷，板气脱尽矣。卧峰头，镇日闻猿啸声，松柏苔莓发异香染人衣裾，真令人起轩辕之想。乃知登山不可无臂趾也。

人言天都最高，大约两峰相望，互率自高，然非所据。余望天都于莲花，则髻在睫；登天都望莲花，则翘其顶而不可得也。以是知莲花独尊矣，天都虽大，终不得以高胜也。光明平视亦在睫中，然不可分高下。至文殊院，则峰下腰膝，可摩顶而受之记矣。要光明以远擅，莲花以高擅，天都以奇大擅。文殊擅奇奥，散花坞擅幽人之致矣。

黄山千仞成峰，落即成涧，故山中无涧不峰，无峰不涧。余行涧中尝不循峰，径扪巉履壁而上，上则无不齿其巅。曳杖而下，随涧而落，无不穷其变。遇潭遇溜，折陡绝，则取径乱林，栈而度涧，稍平复落涧行，涧石磊落，水湍急，相遇则鸣激而过，深即成潭，折即成瀑，奇变不竭，几与山争胜。余尝置身磊落中，耳注鸣泉，眉头飞喷如雪，顾谓同游曰：眼底俗物都无，辄箕踞镇日。

白龙潭在莲花庵下，见已心醉。及入松谷，看青龙潭才跳石上，直欲望潭而餐，无语可赞，无色可似矣。人多与黄龙并称，黄龙潭虽不及青龙，然逆石而上，沿而下大，亚于青龙而澄碧与青龙无异者，不可什百记。天下色至此极矣，当无复有出其上者。余辈性躭水石，志欲搜揽宇内，至此则一潭若可了一生也。因忆古如来勤坐十小劫，当亦有此佳境在前，不然无能久坐若此。游者信耳至松谷呼，导者引至两潭上一观，即策杖而归，以此多不知松谷潭富。

逍遥溪、丞相源以涧胜。游者至丞相源，见山稍平衍，辄不得意而去，即丞相源一涧已不能穷，何论他涧？九龙潭瀑在丞相源下，苦竹溪上，涧落为瀑，瀑落为潭，潭复落为瀑，九叠也，故名九龙。平时涧枯水缓，则潭虽澄碧，如悬片玉，远观不畅。雨过则水急潭深，盘旋飞挂，真白龙矣，通山烟雨俱若为［潭］所摄。

余入山不甚喜诘诸峰名目。至遇灵境，方叫奇快，谓此必名景。及诘之而未必有知者，往往而是。以是知山中灵境尚多，即余辈亦未得尽披，游人至者肯潜心搜剔，则山当自献其奇。

余四入黄山，上文殊者五，登光明者六，莲花二，天都一，六登飞来，五度云梯，其他以一二至，及经旬托宿者，不详记。每见径级之痕，题味之斧，辄攒眉惜之。出而与同志商略曰：山日辟日损，奈何？今年以白僧归，得复游兹山，知痕斧未加、苔藓未蚀者，仅一天都。余也，烟霞之人，萍踪无定，既不能长守于兹，为山杀阐提，异日者望东南缥缈，问绿苔尚封，白猿尚在，翠柏苍虬尚得老于石梁仙桥之下，即此山灵无恙，余当飞片舄来与天都道故。谁为我诃其灵而护之，余拈瓣香而拜矣。

天都险莫能上，自普门师蹑其巅，继之者惟云水僧一十八人，集月下登之，归而几堕崖者四。又次为李匡台登，而其仆亦堕险，几毙。自后遂无有至者。近踵其险而至者，惟余侣四。其一为余，先余而至者为叶西，同叶西而至者为石雨，偕余至者为栈西。石雨上伤臂指，叶西下几失身壁下，惟余与栈西无险。栈西所至让余先，踵余而至，惟度石梁稍慄。馀虽极险，无矜张色，然而径则实崎崄极矣。白僧尝约同登，竟未果。

按：本篇见《黄山志》卷之六，引中言：“余游纪将落成……灯下书一通以寄白僧，戊子（1648）秋八月眉山人夜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