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日华横山草堂记

武林山水秀甲天下，人所竞趋。在明圣一湖，南北两峤，六桥三竺，宝马钿车，相为征逐。是犹挹西子于帘前，峨妆艳粉，得一却顾，以为厚幸矣！至于屏曲口，脂解襟香，泽漠乎不相亲也。韵者乃走西溪，得其蒨深窈窕、盘纡演衍之致。至于竹翠万屯，梅香十里，耳目清映，口鼻芬霏，似非尘境，可谓极则矣。然朝往夕回，春浓夏寂，有时日之玩，无弥岁之欢。昔真实冯先生溯溪直抵留下，指苍霭碧烟，沉沉莽莽，曰：此中大有佳处。因策杖运肘，期规百弓地，为香山西林之续。不意竟为湖面绮情所妮，仅筑快雪（堂）于孤山，而归其蜕于此，可叹也。

大都居山者，创发灵奇，开凿幽閟，必借神智轶材，又必厚以天福，然后举焉。否则或絓以俗务，或夺以异好，或神理暗妒，或己操不坚，不遽有也，不终有也。抑或点缀失研，裁合无度，林惭涧赧，为痏为疣，即有之不足发舒秀媚，揽吸华妙。是以山者，飞真之下宅，辟山者，欲界之陆仙也。

余友江邦玉，累袭组圭，夙耽缃素。入游天居，霞月在抱，诧灵鹫之低飏，吊湫龙之涸蠖。堤桃止供却扇，桥柳无足系骖。冶女情柔，霄宾唾远。一日担书负笠，从留下孤，进又二十里，达横山之趾，玉峡互踞，珠瀑四垂，清响振琅，奇姿绚彩，天日射之，皛皛如张帝青宝网。云气奔突，忽敛忽开，兜罗之卷舒无时，优钵之敷荣或现。邦玉顾而乐之。归罄箧笥，岁月规置，遂有卓茅之地若干亩。又以余暇秉锄旁近，劚山肝之腴，引海眼之溜。荦确者垛以佐培塿，窈窞者导以输涓沥。绝则布圮，高则沓级，平则空以延月，翳则剪以逗云。凡剔旧壤十之四，得新泉七之五。而后垣之藩之，屋之堂之，楼之阁之，亭之榭之。构结之事，因材于山，呼匠于谷，设绳于心，司契于目，不筮不兆，不禬不祈，不谋于室，不告于堂，所往来而山居成。

邦玉曰：是居也，却吾舍不五十里，一出涌金门，由净慈、梵村入朱桥而得径，空阔萧散，江湖原隰，其映带也。一出钱塘门，由昭庆、佛慧、永兴，逾大岭而得径，幽邃逶宛，古梅修竹，夹植森峙，其拥护也。入山贵幽，故余多取西溪道焉。王无功居河渚以便还家伏腊，渊明住栗里，亦悦亲戚之情话。贞不违俗，予其希纵乎。

戊辰春（1628），余适在武林。懒宜主人秦心卿、邦玉儿亨，各御软舆，随健仆。时西溪梅已半残，树头零玉，陌上坠钿，犹堪拾也。比日春阴，醖雨未就，放晴无期，气候殊美，舆所经俱在翠光竹树、淙流洒淅间。有时蓦然震地，则山民治楮之碓；涎涎曳行，则野樵荷薪之声。山静日长，真同太古。俄得六松天矫，似龙骧首腾上，俱大十围，高百尺，宁独九里，即天坛王屋，应不逾是。假令辟其下得百武，以与青猿黄鹤相宾主，境应独绝。

为局土谷祠，前未堪动。从是抵山居，仅二百余武，亦邦玉辟山时出入意中者已。泉益壮，为蓄翠泉竹，柏影涵浸，如吠琉璃也。桥其上，曰“漱雪”，白波啮石齿，状色与声也。从桥渐进，不拾级而趾益高，遂达平旷，织竹纬荆，小作储胥，以拒麕麚，曰“鹿藩”。藩南列垣门，曰“扃岫”。是居不徒远障周遮，而山之玉骨蒨姿，巉然弥布内壑。扃之者，表内美也。又南为竹浪居，筼筜篠簜之属，森映逾亩，轻飔拂之，簸宕成漪，得竹最亲处也。由左五折为空蕴庵，以奉大士，庭植梨树一株，春时弄色于细雨微烟，恍玉人之初沐也。左曰“香梦窝”，主人燕息所也。右曰“挂屐寮”，以奉来游之宾。后当西岭，松栝茑萝，纠缠蔽翳，若负扆然，仅露峰杪，类窥墙之髻，曰“云髻轩”。庭北曰“巢松阁”，左曰“云肆”。地益高，摩苍虬顶，吸云表露，纪实也。转南正当午峰，曰“悠然见南山”，陶句若为此设也。稍西又辟一境，度涧为修廊。廊之端架虚阁，小栏可凭，衡木可坐。泉落珊珊，振佩走珠，可府窥，可侧听，曰“留屧”，以客至是必行为止步，为徐也。其廊屈曲，曰“却月”，以象形也。廊有溪如沼沚可濯，曰“浴砚溪”。溪左右奇石累累，可拊可就，曰“泚笔垒”。吟咏挥运，选胜遴幽，必此其最也。又缘溪而进，启一户，曰“花源云构”。内有杰阁三楹，掀髯注目，远近诸岑穷诡极变，颓然领之，曰“醉山楼”。楼下曰“偕隐”，用修鹿门故事。又北曰“藏山舫”，山跖四距，屋其中，轩槛洞明，两崖对峙，可觞可琴，舟以任载游，移而泊然置之壑中，根深宁极，道之奥也。出楼南一小峰，亭之曰“霞外”，放目寥廓，龛赭击雪之涛，沧溟沃日之浸，万亩亿畴，千蹊百线，俱挟翠岚红景，与双瞳相值，观止矣。

余来宿“挂屐寮”三昔，又间道走一丈岩，奔雷斗霆之下，班坐石上，纵谈剧谑，勺泉饮之，爽同沆瀣，归而执笔叙述，宜有秀韵，而竟不能也。庐山西林必香山自记，始无遗情。余徒叹邦玉胆智、神韵与福缘之厚，为真实先生所逊而已，不足增草堂之概也。

按：董其昌题：“李君实（李日华，1565－1635）所为《横山草堂记》乃兼昔人名山记与名园记而自运一家言，变幻离奇，翻空独秀。辋川之诗，嵩山之骚，无所不备。妙处在片言点缀，土石皆灵，又若舞袖一回，幕历无际，本隐之显，散局为通，读之者不知此园为江邦玉之私，亦不知七十二峰之间创此奇境，殆飞来峰之续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