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铃//情到深处人孤独

邓建龙摄

作者：华铃

1967年初，我已是大三学生。为了吃革命前辈吃过的苦，我和七位大学同学，决定重走长征路。肩背棉被背包，手举大红旗，向遵义出发，大雪天里徒步走了一个多月，落下了关节炎。

后来，武汉两派斗争异常激烈。三哥当时在岳阳已被靠边站，却总担心着在武汉的我。连拍三个电报，要我回岳阳。我回来后，发现三哥一家搬离解放路1号大院，栖身于城关镇狭小的房子里。

三哥坐在里面的小房间里看书写字，高大的背影一动不动，显得特别孤独。有一次我收拾桌面，看到三哥在烟壳子反面写了一幅对联：“守陋室，爱党爱国亦爱业，问心无愧；忆友情，同根同行又同志，相煎何急。”

不久，三哥吩咐我带三个侄子侄女去照相馆照合影。拿到相片后，我留一张，三哥留一张。燕林后来告诉我，她与我侄女张承、女作家张峥嵘在整理三哥留下的200多个笔记本时，在一个红塑料壳笔记本里，看到夹了两张相片，一张就是这张合影，一张是三嫂的单人照。

1970年，我关节炎复发，时常隐隐作痛。三哥闻讯要我向学校（当时军工宣队驻校领导）请假回岳阳，先后请来岳阳有名的两个老中医给我看病，熬药服汤、连早上的漱口水都是三哥要两个侄子帮我打好，送到手边。很快我的病得到了控制。

邓建龙摄

上世纪八十年代末的初夏，我在长沙手术住院。一个月后出院乘火车回岳，在长沙车站广场上看见很多学生静坐。回到岳阳洞氮家里，我当时读初小的女儿头上竟也围扎着一圈白色宽布条，上面写着“绝食绝水（不绝冰棒汽水）” 。当时我们洞氮有自己的冷饮厂，每天给职工供应汽水冰棒，大都是小孩放学后去领。我望着女儿好笑，既然要绝食绝水，又舍不得冰棒汽水。但，我深切感受到了北京学生运动之严重性，竟然波及到小学生身上，不禁忧心忡忡……

果然，很快岳阳频繁出现激烈的游行，紧接着学生坐轨，中断了京广铁路，形势十分严峻。我立马给三哥打电话，噼里啪啦说了一大堆，三哥回答我说：“……我是不会开枪不会抓人的……”

后来，我所知道的是，在当时岳阳形势前所未有的严峻、激烈情况下，三哥确实是顶着各方压力和不理解，忍辱负重。但凭着对广大师生的负责任、对岳阳人民的挚诚热爱，三哥始终亲自坐镇现场指挥，用人性化方式处置事件。三哥严格要求警察这段时间一律穿胶鞋，不要穿皮鞋，以免在执行任务时踢伤人；要求警察对坐轨学生以规劝为主，不准动粗，更不能动武……

在强大舆论攻势下，学生全部撤离了，回到了学校，铁路畅通了。谁知两个小时后，学生突然听信坏人散布的“警察抓了人”的谣言，又返回继续坐轨……

深夜，大雨滂沱，大部分学生离开，少数仍然坚持……连日来神经高度紧张、早已疲惫不堪的三哥，仍然亲自带领警察，风雨中对学生反复耐心规劝，最后警察对学生抬的抬、抱的抱，使学生们都离开了铁轨。警察接着又清除了铁轨上设障的多根钢条……

终于通车了，当久困的列车通过巴陵大桥路段时，司机频频拉响汽笛致敬；乘客挤在车窗边，向站在大雨中的公安干警挥手感谢；浑身透湿的干警肃立雨中，目送列车远去。紧接着，三哥又立即派了40多名警察坚守铁路，为铁路站岗，保障了京广线的畅通。

就这样，50多岁的三哥一直亲临现场指挥全体警察，日夜苦战，没有动一刀一枪，把这起在全国影响极大的、京广线瘫痪了50多个小时的事件平息了，保障了岳阳的大局稳定……

其中，三哥所付心血艰辛，天地动容！为此，省委对三哥给予了高度表扬，特别颁给三哥“优秀共产党员”称号。

后来，燕林也告诉我了一些细节。她说：“那几天我因发烧在家休病假。听说巴陵大桥下有好多人坐轨，我便跟着人群往那边走。那天太阳很大，看到桥底下几条铁轨上坐着二三十个学生，他们穿着短袖汗衫，三三两两交头接耳，神态自若，就像在草坪里歇凉一样。警察们穿着长袖制服，后背全是汗渍，他们站在阳光下，时而前后左右不停地走动，时而上前跟学生讲话，耐心规劝……铁轨外面的围观人群又多又密，挤在一起，热哄哄……后来我才晓得，围观者中有很多身着便衣的警察，他们也在工作，并且工作卓有成效……”

了解这些情况后，三哥的形象在我心中，犹如电影里的英雄，更加高大挺拔帅气了！三哥不仅破案如神，更尤为可贵的是他刚直不阿，凛然正气；在大是大非面前，在原则问题上，三哥有自己高度敏锐的政治洞察力和判断力，他爱民如子，完全不顾自己的乌纱帽……我为有这样的三哥而骄傲！

邓建龙摄

1992年，国务院为公安警察系统授予警衔，这是自建国以来的第一次，这对广大警察来说是何等的大喜事！是何等的荣耀和骄傲！可令人没有想到的是，在广大公安干部兴高采烈、十分光荣自豪地被授予各级警衔时，他们所敬仰、人称有火眼金睛、“岳阳公安之父” 的三哥却没有份！其理由竟是年龄超过了！

三哥的年龄当初按乡下习惯、用阴历生日登记的，只超了一个多月，如果改成阳历生日就不超了。当时有一些干警提前知道授衔年龄限制后都改了，三哥没改。三哥说，他从参加工作第一次登记起，写的就是这个时间，不改。

当时三哥还没有退休，仍然在单位领导岗位！

上级的做法太“刚”了！

好多人为三哥感到委屈，纷纷跑到省里几个部门诉求。三哥知道后，严厉批评了他们，并坚决制止他们继续上诉，同时再次重申，他是不会把年龄改成阳历生日的。

曾几何时，为了市局以及各县、区众多公安干警的级别，三哥多次到市里据理力争，“跑断了腿”，甚至，他还到市委书记、市长家里去坐，空手去，递一张写了名字的纸条，然后讲理由一二三……他维护、确保了这些干警应得的权益和待遇。

可现在，面对自己的失落，三哥却处之泰然。他总说“作为警察，我一生无愧就够了。”“我是农民的儿子，我知足了”。他总想到，还有比他更不走运人，好几次对我说：“……比起我的老上级某某某，我强多了。我知足啊！……”我知道，对于这位老上级的晚年困境，三哥十分痛心。三哥为他奔走呼吁有关救助，还自掏腰包，终亡羊补牢。

三哥在岳阳公安工作四十多年，敏锐精准、破案如神；在维护原则、坚持真理时，他理直气壮、旗帜鲜明；更难得的是在其内心充满着对底层百姓，弱势群体最炽热的爱和深深的同情！且不赘述在运动中他是如何费尽千辛万苦保护了广大师生，恐怕没有人能想到，他这个大局长，竟交了好几个挑担剃头师傅、街边补鞋匠朋友呐。上世纪六十年代中期，三哥在深夜被绑架、蒙面抓走，关押至不知名的地方时，就是三哥的这些下里巴朋友再三厉声带话警告绑架者：张大尧，你们可以斗他抓他，可以绑他关他，但决不能动他一根汗毛！！否则……” 三哥，一个坏人闻之丧胆、恨之入骨的公安局长，在有人趁机无法无天的乱世中，尽管曾被批斗、被绑走，被私自关闭，竟然毫发无损，没有受任何皮肉之苦。可见人心之向背也！

后来我女儿考取了美国全额奖学金，来美深造，继而留美，成家立业。我也随独生女儿移居美国。此后，本来就十分关心国内外大事的三哥更加关注美国了，只要在电视上看到美国有什么风吹草动，风灾、火灾、水灾……三哥就特别担心我，立马紧张地问我侄子侄女，“离你们满丫（满爷的发音）那里有好远啊？对你们满丫那里有影响吗？……” 非要侄子侄女给出了满意的回答才放心。

邓建龙摄

2012年11月，在美国的家里，我心里突然感到莫名的不安，就几次想给三哥打电话，但都想到快感恩节了，干脆等到感恩节一起再打吧。谁知突然噩耗传来，三哥已经去世并且刚刚下葬！

三哥是除了母亲以外，对我人生影响最大、对我最好、我最依赖、也最敬重的娘家人。我撕心裂肺、嚎啕大哭，后悔、懊恼不迭，好几天泪水不干，以至心脏受损。当时我的护照过期，新的还没有发下来，无法回国，只能憋在心里。女儿女婿没有办法，只好带我去夏威夷旅游散心，但没用。直到第二年清明节回国，在三哥坟墓前痛痛快快大哭、诉说了一场，心情才得以释放、慢慢平复。

自去年至今，美国新冠病毒疫情肆虐，死数十万人。可再也没有三哥为我操心担忧了，三哥真的再也不管我了！每每想起，潸然泪下……

值此三哥去世9周年的忌日，在三哥身边长大的华铃我，纵有千般悲痛，终因疫情阻隔、万里迢迢，不能亲往坟头倾诉悼念，唯聊以此文，洒泪告慰三哥英灵……

三哥千古，永垂不朽！

个人简介：

华铃  土生土长岳阳人。武汉大学毕业，长期供职于央企，多次出国进行技术交流，89年被中石化总公司提前授予高级职称。现旅居美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