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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中江:关系空间、共生和空间解放(二)



◎王中江

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

孟子研究院特聘专家

空间压缩和解放:空间的时间化及其克服

怀特海在《科学与近代世界》中警告说:“任何自然客体如果由于自身的影响破坏了自己的环境,就是自取灭亡。”怀特海警告的对象看上去泛指任何自然客体,但实际上是人类。想一想,除了人类,地球上还有什么自然客体由于它自身的原因而能严重损害其生存环境并使自身陷入自取灭亡的危险之中呢。人类已认识到自己行为的严重后果,开始觉悟并行动起来。一系列的现代性反思和批判,其中就有这方面的控诉。产生这种病态和恶果的原因显然不是一个,有一个原因必须进一步正视,这就是现代性时间观对个体空间的支配和主宰。

龟兔赛跑这个寓言略加改变就可以用来说明“空间的时间化”问题。空间的时间化类似于一只飞速奔跑的时间兔子带着一只笨拙的乌龟前进。常识的观点是,兔子与乌龟的比赛是完全不对称的,让它们比赛能渲染结果的意外性。确实,以缓慢著称的乌龟赢得了比赛,因为善于奔跑的兔子自满自大、麻痹大意,而笨拙缓慢的乌龟则不弃不离、坚持不懈。这显然是借动物来诉说人的教训。有人不乐意接受这样的结果,他们善意地让兔子总结了教训,当它再次同乌龟比赛时,一下子就跑到了终点。在这个新的故事中,兔子扮演的是时间和速度的角色,而乌龟扮演的是空间和缓慢的角色。一只原本就跑得快甚至还吃了兴奋剂而奔跑不停的时间兔子,无论如何也不会让一只缓慢的空间乌龟追上。一个故事被广泛流传,它也是对现代性时间观的一种抗议。几个非洲土著为来到他们土地上的西方探险家做向导,一连几天都在赶路,但到了第四天,向导们突然不走了,要停下来休息。探险家大惑不解,他们回答说,走得太快了,灵魂跟不上。实际上,“走得快”不正是现代文明的“灵魂”吗?人们可以找出更多抢时间、赶速度的例子,问题是为什么现代人如此迷恋变化和速度呢?

现代性的时间观对空间和环境的支配及主宰可以从不同的方面加以描述,一个明显表现是,时间成了变化、改变的代名词,而变化和改变都施加给了空间。时空作为个体存在、活动的场域与绵延的相互关系是共在的,个体的场域关系同个体的绵延关系一起构成了自然世界中相对平衡的、稳定的变化和协调。个体和事物的相对静止、相对变化,同空间和环境保持着协同性。如果说这就是自然世界的节奏和状态,那么古代社会主要是接受和安于这种节奏和状态。古代社会确实变化缓慢,同时间的均匀流逝是更为协调的。在四季分明的时间中,人们的活动主要遵循自然的节奏,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四时依次循环,周而复始。现代新文明不同于旧文明的主要特征是寻求一切的变化和改变:寻求自我的改变,寻求社会的改变,寻求自然的改变。在新旧二元关系中,古代成了静止社会的代名词,现代成了变动社会的符号。塞缪尔·亨廷顿指出,现代社会与传统社会“最重要的区别在于二者对人和环境之间的关系看法不同。在传统社会中,人将其所处的自然与社会环境看作是给定的,认为环境是奉神的意旨缔造的,改变永恒不变的自然和社会秩序,不仅是渎神的而且是徒劳的。传统社会很少变化,或有变化也不能被感知,因为人们不能想象到变化的存在。当人们意识到他们自己的能力,当他们开始认识到自己能够理解并按自己的意志控制自然和社会之时,现代性才开始。现代化首先在于坚信人有能力通过理性行为去改变自然和社会环境。这意味着摒弃外界对人的制约,意味着普罗米修斯将人类从上帝、命运和天意的控制之中解放出来。”古代社会变化缓慢的静态性特征非常明显。现代社会到处都在变化,一切都被纳入飞速变化的时间车轮中,没有什么东西可以逃离变化和改变的命运。

时间从来没有停止过,始终在流逝,但我们对时间的感知和认识不一样。我们对时间快慢的感觉同我们的心态、状态有关,也同我们的期待、渴望有关。爱因斯坦调侃说,理解他的相对论并不难,热恋的人在一起时时间过得总是很快,失恋的人的时间过得总是很慢。罗素放宽了这种时间相对论,他说人快乐的时候时光过得很快,痛苦的时候时光过得很慢。不管怎样,现代社会的客观情势是一切都在变化。按照现代性的变化观,人们不仅渴望变化,而且希望加速变化、快速变化。一切都要求变化和快(比变,比快,比速度,比效率)。在政治上表现为改革和革命,在经济上表现为快速增长,在技术上表现为日新月异,在生活上表现为不断流动和迁徙。保持稳定性被看成是保守,要求常态被说成是安于现状。技术的变革越来越快,由之带来的变化也越来越多。这完全是现代性现象。

这种现代性现象表现在历史上就是历史进步论。达尔文的生物进化论主要是说,生物在缓慢的适应过程中产生变异,这一学说被引出了生物学之外的结论,也改变了人们的历史观:历史是进步的,不是退化的;是朝向未来的,不是朝向过去的。仿佛是惯性,历史的进步可以加速,美好的未来可以提前到来。在过去的时间观中,人们想把空间带回到过去,带回到他们对历史的记忆中;在现代的时间观中,人们总想把现在带到未来,带到未来的想象中去。仿佛一切都在人的掌心之中,一切都可以控制:人可以控制,社会可以控制,自然可以控制。渐进的生物进化论转而成为全面的社会进步论。它不再为缺陷留下余地,也不再为历史的曲折和衰退留下空间。

近代以来建立起来的这种时间观和时间行为带给空间的一个直接结果就是“空间压缩”。时间和空间是个体事物的两个关系,压缩空间首先是压缩时间,压缩时间就是提高速度。个体事物经历的过程越短,它的空间也就被压缩得越小。空间缩小了,地球变成了地球村,原来散布在各处的人都被压缩到城市中。城市人口越多,每个人占据的空间就越小。高楼大厦和人们居住的公寓如同马蜂窝,密密麻麻。城市的人流和物流都在狭小、狭窄的通道中穿行。整个城市宛如一个沙漠和仓库,密集的人群看似关系密切、形影不离,实则十分陌生。空间被压缩,人迹和技术所及的空间无所不在,从遥远的太空到海洋深处,从南极到北极,从地上到地下,人类所知的空间和能占据的空间被大大扩张了,但由于穿行它们的速度很快,它们的距离也被压缩了。现实的空间开始变得狭小,人们开始热衷于网络空间和虚拟空间,希望像心灵穿越一切那样穿越在电子和信息的世界中。

在空间压缩之下,空间中的各种事物和个体都被带到人类面前。过去数亿年中沉睡的各种资源被唤醒了,被召唤起来服务于时间机器的运转。人造物、自然物大量地汇集到了一起,被压缩在狭小的空间中。物品越是不断更新换代,空间中的物品就越多、越密集,个体的空间就被压缩得越小。实体的空间和实物的空间已经被压缩到了顶点,虚拟的空间产生了。金融经济和虚拟经济的兴盛,意味着“时间”的金钱兔子深感实体经济的步伐太缓慢。货币和金钱像脱缰的野马一样迅速在电子之间运动,只要碰触一下,瞬间就可发财致富。

空间压缩带来了许多负面的东西。环境承受着巨大的压力,生物多样性受到严重损害。不少物种已经灭绝,还有些物种正濒临灭绝的危险。许多历史地理空间、人文地理空间被压缩、被埋藏,它们承载着的历史文化记忆和多样性文化信息也消失了。空间压缩使事物的品质降低,因为有品质的事物不可能瞬间完成。空间压缩也使事物迅速同质化和单一化。人们同时获得同样的信息,诉说着同样的东西。多样性的事物消失了,丰富性的情调减少了。

空间压缩同步于时间压缩,时间压缩又同人们对时间和速度的偏好有关。无论是追求经济利益还是追求消费满足,眼前的和当下的才是最重要的。奥地利经济学派声称,人都有时间偏好。米塞斯宣称这是人的行动的绝对条件:“时间偏好是人的行动的绝对条件。在任何行动模式中,当其他条件相同时,人总是偏好愿望更早获得满足。使愿望获得满足的行动意味着人们偏好现在的满足,而不愿望推后满足。”罗斯巴德宣称这是一个永恒的事实:“人的行动的一个最根本也是最永恒的事实是,人希望在最短的时间内达到目的。越快获得满足越好。这是因为时间总是不够,手段必须节约时间,经济有效。越快达到目的越好。因此,对于任何想要达到的目的来说,行动的时间越短,譬如生产,行动者偏好的程度则越高。这是时间偏好的普遍事实。”他们说的时间偏好,或我们说的压缩时间并进而压缩空间,或人们信奉时间越短越好的“快餐文化”,都是现代性的产物。但这仍只是说出了人的行为动机的部分事实。大部分人都知道,当下的满足固然最好尽快实现,但长远的利益也需要考虑。

柏格森等生命主义哲学家的批判击中了机械主义世界观和时间观的要害,但其对时间的偏爱及加之于空间和物质的恶名等又是值得商榷的。柏格森批判机械主义预设的纯粹虚空的绝对时空,批判它将现实时空与事物二元化,批判它将世界纯粹数量化和物质化。他倾心于生命、自由意志、新颖性和创造性等,但同时又制造了许多截然对立的二元对立,如物质与生命、理智与直觉、时间与空间等。他的时空二元论将时空看成是互不相关的存在,将空间等同为静止的事物和个体,将时间等同为没有事物和个体的连续变动;他的理智与直觉二元论断定,理智只适用于空间,只有直觉才适应于时间。

从这些二元论出发,柏格森认为机械主义和以往一些哲学的最大错误在于,它们将“时间空间化”——即将时间理智化。但理智上的空间是虚假的、抽象的、分离的、外在的、数量的、广度的。“时间的空间化”就是将这些属于空间的东西都加在了时间头上,结果时间也成了虚假的、抽象的、分离的、外在的、数量的、广度的。这完全是错认了时间。时间是真正的、具体的、统一的、内在的、性质的、纯粹的、绵延的、新颖的、陆续的。同时空的这种二元论对应的,是柏格森的生命与物质的二元论。时间对应于生命、本能、冲动和创造,空间对应于物质的、理智的、分离和重复。这完全是柏格森自己设置的义理。机械主义的理智、笛卡尔的二元论的理智可以批判,但柏格森批判的不限于这些,他批判和指责的是整个理智,是历史上各种哲学的理智,包括亚里士多德的、莱布尼茨的,虽然他们的理智不同于机械主义。理智可以批判,但理智本身不能完全否定。理由很简单,对理智的批判仍然需要理智。柏格森只相信本能和直觉,这是柏格森思想方法的一个问题。

柏格森思想方法的第二个问题是他人为地将理智的使用限于空间,将直觉的使用限于时间。这是十分怪异的论断。按照他的说法,人们将理智运用于空间,再将理智的空间引用到时间上,于是时间被空间化。柏格森将生命、冲动、上升和创造都交给了连续流动的时间,将空间看成是静止的,看成是物质的,看成是下降的,看成是生命的沉重负担、障碍和阻力。按照柏格森的直觉,时间之流、生命之流和创造之流是一个克服空间、静止和物质的阻碍和阻力的过程。一部分生命没有达到高级性,是因为它们被空间和物质的沉重性拖累了。时间、生命和冲动只要完全脱离了空间和物质,就达到了彻底的自由。比如,河床和河水一起组成了河流,它们是河流的整体。河床固然有阻碍河水的阻力,但它也支撑着河水,是河水存在的地方,同河水一起创造了河流的运动。但柏格森想要的只是河水的流动,河床在他看来完全是静止性的阻力,而不是水流动的地方。生命和物质(能量)要在空间、场所中展开运动和相互作用,再高级的生命体都离不开能量,也离不开空间。柏格森将物质看成是纯粹惰性的存在,看成是生命上升运动过程的反过程。他只想要生命,只想要生命上升的运动和创造。他相信如果生命完全挣脱了物质,时间完全解脱了空间,生命的创造之箭将神速向前。柏格森的时间和生命神话,是将空间时间化和压缩空间的一种特殊形式,在这种形式下,空间因一无是处而完全被压缩掉,被抛弃掉了。

柏格森注重世界的生命和创造,对之后的有机哲学包括怀特海的有机哲学产生了影响。但柏格森的时间之箭和时间之流在每一瞬间都是创新的奢想没有被怀特海接受,相反,怀特海认为瞬间没有事物,更何况是创新。柏格森偏爱时间,造成了时空的分裂,也造成了空间的遗弃。柏格森的时间偏好伤害了空间概念,这是他的有机观的严重缺陷。柏格森是现代偏爱时间、厌恶空间的哲学人物,他对机械主义的批判是准确的,但不正确的批判方法和方式使他付出了牺牲空间的代价。

总之,空间和环境受到了程度不同的破坏,其中一个重要原因是现代社会对时间的偏好,对效率和利益的偏爱。从关系的观点看,空间是个体和事物依存的场所,时间是个体和事物依存的过程;空间是生命之家,是创造的舞台,时间是创造的过程和耐心的磨炼。不是有了时间之流就等于有了创造,更不是在连续的流动时间中,时时刻刻都是创造。

文章来源:《中国高校社会科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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