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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瑾辉:《日讲四书解义》与清代孟学的兴盛


◎刘瑾辉

扬州大学文学院教授

中国孟子学会副会长

摘要:

康熙推举《四书》,帝师日讲《四书》刚毕,就面谕陈廷敬等刊行“四书讲章”,即钦定《日讲四书解义》,并亲自为之序。《日讲四书解义》详述儒家道统,显康熙欲入儒家统序之心。崇尚孟子,阐发仁政王道,申发性善论;同时推举宋理学。《日讲四书解义》共26卷,《孟子解义》就占14卷,说明康熙厚爱《孟子》。在科举和迎合统治者双重影响下,官宦学者共推《四书》热;因康熙爱《孟子》,提高了学者研治《孟子》的热情;理学大体立于《孟子》,“学统”涌动批驳理学思潮,故学者多凭借孟学展开拥理驳朱论辩,将清代孟学推至鼎盛。故《日讲四书解义》对清代孟学兴盛具有推波助澜之功。

关键词:

古文经;训诂;实事求是;圣人之道;今古融合

清代《孟子》义理、考据、辞章、辑佚、校勘全面兴盛,据不完全统计,专研《孟子》的著述700余种,其中孟学专著248种,孟学专论200多种,孟学专著之序跋300种以上,《四书》学著作中的孟学盖在千种以上,可以说是著作宏丰,成就辉煌。清代孟学兴盛的成因肯定是多方面的,有政治、经济、文化、科技及孟学内在的发展需求等,其中钦定《日讲四书解义》对清代孟学兴盛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一、康熙推崇《孟子》

欲论中国传统文化,必言《四书》《五经》。《四书》《五经》是中国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是儒家思想的核心载体,更是中国历史文化古籍中的瑰宝。它传承的不仅仅是传统文化,更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实用学问。清代顺治元年,清军进入北京后,即宣布实行科举考试。其科题承明制,用八股文,命题范围为《四书》《五经》,其中规定《四书》须出三题:《大学》《中庸》出一题,《论语》《孟子》各出一题。可见,《孟子》是每次科考必考之目。因此,势必引起学者更加关注《孟子》,客观上促进孟学的兴盛。康熙皇帝“崇儒重道”,尤重《四书》《五经》,从其亲政第五年(1671)开始,拜熊赐履等人为日讲官,日讲《四书》。其中《大学》讲10天,《中庸》讲2个月,《论语》讲2年半,《孟子》讲3年,《孟子》比《论语》还多讲半年。从日讲《四书》可以看出康熙对《四书》的推重程度,从《四书》各部日讲时间长短,可见康熙和日讲官对《孟子》的厚爱。康熙日讲《四书》课程刚毕,就面谕陈廷敬等人,迅速将“四书讲章”刊行,名之曰《日讲四书解义》,康熙亲自为之序,并作为科举考试必读之书,或者说是科举考试命题、答题、判卷的根本依据。科举考试一般首场为文4篇,《四书》占3篇,除了考量考生忠于朝廷之外,还强调对程朱理学的信奉。《日讲四书解义》就是本朱熹《四书章句集注》而开讲,在推崇圣言,探求圣意的同时,宣扬的是程朱理学。《日讲四书解义》共26卷,《日讲四书解义·孟子》(以下简称《日讲孟子解义》)就有14卷,占《日讲四书解义》篇幅一半以上。在此背景之下,一方面为了科举,一方面迎合统治者喜好,官宦学者共推《四书》热潮,《四书》讲章类著作,可谓层出不穷,尤以康、乾两朝为甚。又因康熙偏爱《孟子》,激发学者研治《孟子》的热情。

康熙曾云:“学问无穷,不在徒言,要惟当躬行实践,方有益于所学。”认为日讲的目的不是单纯讲求学问,更重要的是经世致用,让圣贤教诲真正作用于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孟子倡导入世,其思想不仅是学者修身养性、提高学识的指南,更是统治者教化民众、治国安邦的明灯,所以康熙对孟子倍加推崇。《日讲孟子解义》是依《孟子》篇章次序,逐章训讲。常用“此一章书是”“此一节书是”等形式,总结出上一段内容的主旨大义,因此很具总结性。据统计,《日讲孟子解义》中直言“人君”“为君者”“为政者”“为治者”“人主”“谋国者”的小结就有27处,有近百处阐述“立国”“为治”“为政”理论。说明康熙和《四书》日讲官非常崇尚孟子治国之道。所以《日讲孟子解义》开篇即言:孟子“以性善辟端,以王道黜功利,进则告于列国诸侯,退则与及门万章、公孙丑之徒反复辩论,总不离乎仁义者,是其道虽未大行,而其教已被于天下后世。故韩愈曰:'求观圣人之道者必自孟子始’”。对孟子评价之高,可凸显康熙对《孟子》的推举与重视。

二、述儒家道统旨在推崇孟子

《日讲孟子解义》非常重视儒家“道统”,高度关注孟子的政治、哲学、伦理思想。

1.述道统,举孟子

孟子曰:“由尧舜至于汤,由汤至于文王,由文王至于孔子,各五百有余岁,由孔子而来至于今,百有余岁,去圣人之世,若此其未远也,近圣人之居,若此其甚也。”在此孟子厘清了儒家传道的脉络。孟子认为孔子的学说是上接尧、舜、汤、文王,并自命是继承孔子学术的正统。《日讲孟子解义》尤为推重儒家道统,云:“要之,天生圣人,任百王之道统,开万世之太平,旷世一见,皆非偶然。而其精一危微之传,建中立极之本,则异地同心,异代同道,故曰考诸三王而不谬,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是孟子以道统自任也……道者何?《孟子》七篇首言仁义,此道之大端也。后世有躬行仁义于上者,即尧、舜、汤、文之君;而讲明仁义于下者,即孔、孟之徒也。”《日讲孟子解义》在孟子“道统”说基础上,延伸儒家的道统建构:“按孔子集群圣之大成,而孟子愿学孔子。后之继孟子者谁乎?由周、程、张、朱诸儒而学孔、孟;由孔、孟而学尧、舜、禹、汤诸圣人;是在后之君子矣。”尧、舜、禹、汤到孔、孟,再到周、程、张、朱诸儒,这就形成了《日讲四书解义》的儒学统序,也可以说是清代官方的儒学新“道统”。将周、程、张、朱诸儒列入儒家的统序之中,足以见得清廷对宋理学的推崇。如此一来,到了清初,儒家所面对的一大问题就是这一统序该由谁来延续。《日讲孟子解义》云:“此一章书是孟子以道统自任也……道在天壤,代有传人。有后起之责者,乌可以自诿也哉?”将道统提到十分重要的地位,据“有后起之责者,乌可以自诿也哉”,虽不能说康熙想以接续儒家道统者自居,但清廷希望将自己融入儒家统序是有迹可循的。

2.申性善,护孟子

孟子哲思深邃,内涵丰富。其中性善论、理气论等影响深远。《日讲孟子解义》推重孟子哲学思想,申发性善论精彩纷呈。

《日讲孟子解义》“由是观之”章云:“此四节书是推言四端之心皆人性所固有,而见扩充之功不容己也……有是性即有是情,是四端为人人之所共有,即为人人之所皆能。”。“滕文公为世子”章云:“此一章书是孟子阐明性善以见尧舜人人可为也……孟子与之言论,惟发明性善之旨。盖性者,人所得于天之理,至精至纯,本有善而无恶,在圣贤不加益,在凡庸不加损。当时性学不明,遂疑圣贤难至,故孟子从源头上阐发,特举以告世子,以励其希圣希贤之志,而又必举尧舜以实之。尧舜虽千古至圣,亦不过充极其性善之本然,非于性之外有所加也。知性善,则尧舜人人可为之说,益信矣;知尧舜人人可为,则性善之旨,益明矣。”倡言扩充性善之本然,人人可为尧舜。“告子曰性犹湍水”章云:“人性之原于天者,本浑然而至善;犹水之流于地者,本沛然而就下也。既名曰人,一定皆善,决无有不善;既名曰水,一定就下,决无有不下。盖性有定体,水有定向,乃理之必然者也……言性本善,故顺之而无不善;性本无恶,故反之而后为恶。诠孟子之义极明,邪说不攻自破矣。”认为性善如水就下,人性无有不善,若有不善,乃“反之而后为恶”。“告子曰生之谓性”章云:“吾知生则人物所同,性则人物各异。人与物虽同得乎天之气以为生,而实各得乎天之理以为性,此所以人无不善,而为万物之灵也……《春秋传》言:'民受天地之中以生。’所谓性者,即此浑然同具之理。至于所禀之气,则清浊厚薄,万有各别,岂独物与人迥然不类,即人之中圣贤庸愚,亦有不可强齐者。告子不知理一分殊之义,而误以气为性,所以其说愈辩而愈谬也。”强调人性善,物性不善,是因为人得乎天之理以为性,“而为万物之灵也”,所以人性无有不善。《日讲孟子解义》赞成孟子“四端”乃人“固有”而非“外铄”之说,也就是说善是人与生俱来的,故言扩充性善之本然,人人可为尧舜。人性之所以善,是因为人得乎天之理以为性,若有不善是因为失养本心所致。从多角度申发孟子性善论,可谓推崇之至。

3.阐仁政,施王道

孟子政治思想内容十分丰富,由性善论为出发点,呼吁“仁政”“王道”,强调“民贵君轻”,倡导“任贤使能”。《日讲孟子解义》作为最高统治者曾经的学习讲义,关注孟子政治思想乃属情理之中,尤其着力申发“仁政”“王道”思想。

《日讲孟子解义》“王曰叟”章云:“此一章书是言为人君者当躬行仁义也……盖战国之时,王道衰息,因孔子既殁,圣学不明,故也一时游说之徒,皆以功利干进,而当时之君亦习而好之。自孟子愿学孔子,独以仁义勉惠王,而内圣外王之学遂大明于天下,后世诚因此言而绎思之,则天德王道一以贯之矣。”“寡人之于国”章云:“此一章书见人君当尽心王道,不宜以小惠自矜也……欲民之多于邻国,不其难哉?苟求其多,惟力行王政而已矣。”“不违农时”章云:“此二节书言治国当以王道为急也……治国以王政为本,而王政以养民为先。养民之物,惟食与用而已。”“仁”是孔子思想的核心,孔子的“仁”是一种含义极广的伦理道德观念,其最基本的精神就是“爱人”。孟子从孔子的“仁”学思想出发,把它扩充发展为“仁政”,“仁政”成为孟子政治思想的核心,而“仁政”又指向“王道”,这是孟子政治理想的最高境界。《日讲孟子解义》将仁政、王道置于相当重要的地位。“治国当以王道为急也”“为人君者当黜霸功而行王道也”“治当以王道,而不当以霸术也”等等,一方面是申发孟子政治思想,另一方面也是劝为君者行王道。

4.诠释“修身论”

孟子的伦理思想是以性善论为基础,内涵丰富,广受关注的是义利观和修身论。《日讲孟子解义》对孟子“修身论”诠释更为充分。

《日讲孟子解义》“居天下之广居”章云:“若所谓大丈夫者,当何如?盖仁者,吾性之元善,统贯四端,乃天下之广居也,彼则以仁存心,廓然大公,而无一毫之狭隘,是居天下之广居矣;礼者,吾性之节文,小大必由,乃天下之正位也,彼则以礼持身,守正不回,而无一毫之偏党,是立天下之正位矣;义者,吾性之裁制,知宜知权,乃天下之大道也,彼则以义制事,正谊明道,而无一毫之邪曲,是行天下之大道矣。由是得志而用世,则出而推此仁礼义于民,而与之共由;不得志而隐居,则守此仁礼义于己,而独行其道……盖孟子之所谓大丈夫者,在乎道德,返之已而自有余;景春之所谓大丈夫者,在乎权力,取之人而不可恃。此义利之别,君子小人之辨也。”孟子认为大丈夫统贯四端,以仁存心,廓然大公,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必然推仁礼义于民。“爱人不亲”章云:“人之处世,但当尽其在己,不可责之于人……惟皆反求诸己,务使归于尽善而后已焉。如是,则修其身者极其严密,而一身之中无有不正矣。身既正,则当乎天理者自合乎人心,即以天下之大,当无不敬信而归服矣。宁犹有不亲、不治、不答者哉?《大雅·文王》之诗曰:'永言配命,自求多福。’言人能常作思维,务合天理。于是天心佑助,多福聿臻,是乃自求以致之耳。”“孟子曰天下有道”章云:“此一章书是勉当时诸侯修德自强以顺天也……孟子曰世道之升降系乎天运,乃理势之自然也。尝观天下有道之时,人皆修德,德有大小,而位之贵贱因之。故小德者则见役于大德,小贤者则见役于大贤,此盖服于德而无所勉强,故为有道;至天下无道,则人不修德,惟以力相尚,力小者则见役于大,力弱者则见役于强,此乃屈于力而不敢抗衡,故为无道。夫世道不同,所尚各异。斯二者,乃理势之自然,皆天也。人能审己量力,听其当然而不悖,便为顺天。顺天者社稷人民可保长存,若不听其当然,而般乐怠傲,便为逆天,逆天则未有不亡者。一顺一逆,存亡系焉,可不审哉?”认为孟子强调正身、顺天方可保社稷人民。“孟子曰言人之不善”章云:“此一章书是教人存心忠厚之意。孟子曰:君子成人之美,不扬人之恶。如人有不善,或规诲之而勉其改过,或隐覆之而不使播扬……甚矣,人之不可轻毁也!大舜隐恶而扬善,孔子恶讦以为直,职此意夫!”君子必须心存忠厚,扬善恶奸,好是恶非。“齐人有一妻一妾”章云:“夫求富贵利达者,本以荣身;而反见羞于有道,亦何益哉?按孟子曰'人有不为也,而后可以有为’,彼求富贵利达者,无所不为者也,朝廷亦何取于若人而用之乎?稍有弗察,使一无耻之小人厕足其间,则人将从而效之,驯至相习成俗而不以为怪。管子曰:'礼义廉耻,国之四维。’管子,霸臣也,犹能为此言,奖进恬让之士抑远躁竞之流。有用人之责者可不是务与?”孟子所言“人有不为也,而后可以有为”,所谓不为乃无视“礼义廉耻”求“富贵利达”,所谓有为乃遵道、推仁、惠民。《日讲孟子解义》对孟子修身养性之内涵、修身养性之方法、修身养性之境界等着力进行申发。

三、倡导理学助推孟学

朱熹云:“孟轲氏没,圣学失传,天下之士,背本趋末。”朱熹重视《孟子》,其理学核心理念基本是寓于其孟学之中,成熟于《孟子集注》。《日讲孟子解义》在崇孟子的同时誉理学,或者说,在倡导理学的同时,事实上是在助推孟学。

1.举理气二元论,推孟子理气说

《日讲四书解义》推举宋儒理气二元论。朱熹曰:“小勇,血气所为。大勇,义理所发。”《日讲四书解义》释云:“可见不忍区区之小忿,便为血气之强。能伸安天下之大勇,便为义理之刚。”既申发孟子“至大至刚”之说,又赞同朱熹“血气”“义理”之分。朱熹曰:“道,体也。义,用也。二者皆理也,形而上者也。气也者,器也,形而下者也。以本体言之,则有是理,然后有是气,而理之所以行,又必因气以为质也。”“人有生之初,理与气本俱有。后来欲动情流,既失其理,而遂丧其气。集义,则可以复其性而气自全。”《日讲四书解义》云:“志为至极,气为次之;则志重于气,人但当守其志可矣……孟子曰:志气本不相离,持养不可偏废。如志之所在专一,则四肢百骸皆随其运用,故足以动乎气。”在此,赞同孟子志气不相离、持养不可偏废之说,但目的是申发朱熹“理先气后”“理主宰气”之论。孟子曰:“其日夜之所息,平旦之气,其好恶与人相近也者几希,则其旦昼之所为,有梏亡之矣。梏之反覆,则其夜气不足以存;夜气不足以存,则其违禽兽不远矣。”朱熹曰:“气与理本相依。旦昼之所为不害其理,则夜气之所养益厚;夜之所息既有助于理,则旦昼之所为益无不当矣。日间梏亡者寡,则夜气自然清明虚静,至平旦亦然。至旦昼应事接物时,亦莫不然。”《日讲四书解义》云:“夫昼之所为既有以害其夜之所息,夜之所息又不能胜其昼之所为,是以梏之反覆,辗转而不已,则其夜时清明之气日以浸薄,不足以存其仁义之良心,夜气既不足以存,则虽靦然有人形而实违禽兽不远矣。”既是推孟学,又是尚理学。或者说在倡理学的同时,切实助推孟学。

2.尚义理气质之说,赞孟子人性之论

《日讲孟子解义》云“盖仁义即是人性”,从道德的角度阐释了孟子的性善论,不合仁义即不合伦理道德的是“行”不是“性”,此处的道德经过提升,就成了宇宙之“理”。云:“性者,人所得于天之理,至精至纯,本有善而无恶。”“人与物虽同得乎天之气以为生,而实各得乎天之理以为性,此所以人无不善,而为万物之灵也。”可见《日讲孟子解义》认为“性”是“得乎天之理”,“以气为性之说”实为异端,并总结告子的“性”是“以知觉运动为性”,“告子不知理一分殊之义,而误以气为性,所以其说愈辩而愈谬也。”《日讲孟子解义》的这些观点其实是继承了宋理学家的“义理之性善”“气质之性恶”的思想。“义理之性”是理学家提出的一种纯善的人性。宋张载最先将人性分为天地之性与气质之性,前者是纯善的,后者有善有不善。程颢、程颐认为义理之性本于理,即天理,亦即仁、义、礼、智,人禀受以为性,未有不善。朱熹曰:“天之生此人,无不与之以仁、义、礼、智之理,亦何尝有不善?”人生而具义理之性,但人之生是理与气的相合,气有清浊昏明,人因禀气不同,因而有圣愚贤不肖之别。《日讲孟子解义》所云“至于所禀之气,则清浊厚薄,万有各别”,与宋儒的观点是一致的。朱熹在《孟子集注》中也说:“性者,人之所得于天之理也;生者,人之所得于天之气也。”故《日讲孟子解义》在人性论上,是继承了宋儒的观点,是将人的道德属性的“义理之性”与自然属性的“气质之性”进行区分,同时强调这是人与禽兽区别的根本原因,以“义理之性”诠释孟子的性善论。朱熹《孟子集注》卷十一曰:“此章言性本善,故顺之而无不善;本无恶,故反之而后为恶,非本无定体,而可以无所不为也。”《日讲孟子解义》申之云:“按朱熹言性本善,故顺之而无不善;性本无恶,故反之而后为恶。诠孟子之义极明,邪说不攻自破矣。人主知此以立教、出治,顺其本性而不反其本性,天下之人孰不勉于善而去不善也哉?”直接肯定朱熹《孟子集注》对《孟子》的义理阐发。可见,《日讲孟子解义》赞的是程朱理学,兴的是孟学。

3.推举存理灭欲,申发孟子寡欲论

《日讲孟子解义》在理欲关系问题上,极推程朱之说。孟子曰:“养心莫善于寡欲,其为人也寡欲,虽有不存焉者寡矣。其为人也多欲,虽有存焉者寡矣。”孟子认为人的欲望寡浅才能保持善良的本性,多欲则会丧失善良的本性。宋儒从心性说出发,探讨了天理人欲问题。二程说:“人心私欲,故危殆。道心天理,故精微。灭私欲则天理明矣。”这里所谓“灭私欲则天理明”,就是要“存天理、灭人欲”。认为人心有私欲,所以危殆;道心是天理,所以精微。朱熹在《孟子集注》中直言“天理人欲,不容并立”,提出了“遏人欲而存天理”的主张。明末清初,在改朝换代的剧烈社会变动中,以程朱理学为代表的学术正统受到了强烈的冲击,其突出的标志之一就是理学所标榜的“存天理、灭人欲”的学说,遭到学者的批驳。清初的学术潮流是崇尚“经世致用”,清儒普遍反对“存天理、灭人欲”,但代表清廷官方思想的《日讲四书解义》对这一问题的态度是非常明确的。

《日讲孟子解义》云:“盖养心志者,非不养口腹也。但养心志,则天理为重,虽饮之食之,不过守其当饮当食之常;养口腹,则人欲为重,不至极口腹之欲而灭天理不止也。能不养小以失大,乃所以遏人欲而存天理尔。”“孟子曰:'理欲不容两存,仁之足以胜不仁,犹水之足以胜火,乃必然而无疑者。’”“所以遏人欲于横流,存天理于几灭。圣贤维持世道之意,良深哉!”“人心非义即私,非理即欲,介然之义理暂忘,而不召之私欲立至。”“盖人心、道心总一,不并立之势,天理日长则嗜欲日消。”《日讲孟子解义》在面对理欲关系时,认为人欲与天理是对立的,人欲的增长会对天理的存在产生消极的作用。什么是“欲”?认为“心之动于物者为欲”,心追求的对象若不是天理,就是私欲,即“人心非义即私,非理即欲”。私欲的存在对人心、人性是有危害的,“而为不善者,盖物欲之累,陷溺其良心,人为之私戕贼其真性”,“物欲之累”即私欲,会蒙蔽良心,良心受到蒙蔽则心性受到戕害,就会使本善无恶之性现不善之机。所以《日讲孟子解义》申发孟子寡欲论,推举宋儒“存天理、灭人欲”之论。

四、学界褒贬理学与清代孟学鼎盛

清政权建立后,即推程朱倡理学,理学被确定为官方统治思想。康熙皇帝颁布“圣谕十六条”,明确“黜异端,以崇正学”,再次确认程朱理学为官方哲学和统治思想。清初科举,考《四书》《五经》,皆以理学家之疏解为标准。康熙曾说:朱熹“文章言谈之中,全是天地之正气、宇宙之大道。朕读其书,察其理,非此不能知天人相与之奥,非此不能治万邦于衽席,非此不能仁心仁政施于天下,非此不能内外为一家”;还称朱熹为“集大成而绪千百年绝传之学,开愚蒙而立亿万世一定之规”。如此评价朱熹推崇理学,主要是青睐程朱理学的道德说教能力和伦理凝聚作用。康熙强调学术既要阐明天地、社会、人生的基本道理,又要讲求治道,能见之于施行,具有可操作性,而程朱理学恰恰契合了这些,“道统”与“治统”在此得到了完美统一。周、程、张、朱四子之学继承了孔孟儒学之精华,不仅探明了圣意,而且为帝王提供了一套位育天地万物的良策。既是儒学道统的延续,又具有完善的政治伦理功能。清统治者推程朱理学,将其确立为“治统”,有规定“学统”之意向。慑于治统,清初绝大部分官宦学者,基本信奉理学,起码不敢明确反对理学,故出现了如张履祥、熊赐履、李光地等官宦理学名臣,同期民间也出现了如魏象枢、孙奇逢等理学家。但统摄“学统”之效并不明显,《日讲四书解义》刊行前,黄宗羲、王夫之、毛奇龄等都旗帜鲜明反理驳朱,影响深远。《日讲四书解义》刊行后,朝廷再次明确了表程朱推理学的立场,因此,引发了三股潮流。

第一,《日讲四书解义》成为官方诠释孔孟思想凭据,也是判断士子科举答卷优劣的标准。那么士子欲金榜题名,须熟读《日讲四书解义》,全面了解其思想倾向。为了迎合科举,由《日讲四书解义》而演绎出的《四书》讲章类著作层出不穷,几乎泛滥成灾。《四库全书总目提要》曰:“古书存佚,大抵有数可稽,惟坊刻四书讲章,则旋生旋灭,有若浮沤,旋灭旋生,又几如扫叶,虽隶首不能算其数。”数量之巨,几乎无法统计。

第二,因统治者青睐《四书》,引发更多学者关注《四书》学,康、雍、乾三朝研治《四书》的学术著作量非常大,据不完全统计,此期目前可见的《四书》学著作约280种,已散佚的《四书》学著作应该更多。而在《四书》学中,大部分是义理学。因统治者好《孟》,同时孟子思想关注国计民生及学识修养,有益于经世致用,所以在《四书》义理学中,很多学者又将精力投诸孟学。如李光地的孟学著作就有4种(《读孟子劄记》、《孟子》二卷、《孟子》上下篇、《孟子不动心章》),推举《孟子》,探求圣义,褒程朱扬理学。戴震有“孟学四书”(《原善》《孟子私淑录》《绪言》《孟子字义疏证》),竭力驳宋批朱。王夫之《四书》学著作有5种(《读四书大全说》《四书训义》《四书考异》《四书稗疏》和《四书笺解》),其中孟学占据一半以上篇幅,基本倾向是批宋驳朱。

第三,康熙在为《日讲四书解义》所作的序中云:“朕惟天生圣贤,作君作师,万世道统之传,即万世治统之所系也。”认为“治统本于道统也”,如此治统与道统就合二为一,清统治者就可以同时掌控权力和道德的制高点,也有统摄学统之意。然而,在康熙推崇程朱、褒奖理学背景下,并没有促进“学统”契合治统,却引发了学界较长时间的尊朱驳朱大辩论(拥理驳理攻防大战,实际是围绕《日讲四书解义》崇尚理学的倾向展开的)。因为宋理学大体建立在孟子思想之上,所以在辩论中更多学者凭藉孟学,拥朱批朱。李光地云:“大抵圣学标指有三,曰存心也,穷理也,集义也……孟子'持其志’如知言、养气,便是三者兼举,朱子致知力行,而主敬以成其始终,则孔孟嫡派也。”表面是推朱,实是吹捧“讲义”,迎合康熙。戴震的孟学“四书”可谓是为驳宋批朱而作。戴震曾“伪病者十数日,起而语方伯:'我非真病,乃发狂打破宋儒家中太极图耳。’”“仆生平著述之最大者,为《孟子字义疏证》一书,此正人心之要。今人无论正邪,尽以意见误名之曰理,而祸斯民,故《疏证》不得不作。”戴震早期崇信程朱理学,30岁之后逐渐怀疑远离程朱理学,后来全力批驳程朱理学。戴震在《孟子字义疏证》中高呼“酷吏以法杀人,后儒以理杀人”,“人死于法,犹有怜之者;死于理,其谁怜之”,揭露宋理学“存天理,灭人欲”的“以理杀人”本质,其实是对抗《日讲四书解义》规定的治统,并将矛头直指清王朝的封建专制,揭露清统治者不仅利用宋理学维护其统治,还压抑扼杀人性。焦循《孟子正义》云:“宋以来儒者,举凡饥寒愁怨、饮食男女、常情隐曲之感,则名之曰人欲,故终其身见欲之难制……凡事为皆有于欲,无欲则无为矣……古之言理也,就人之情欲求之,使之无疵之为理。今之言理也,离人之情欲求之,使之忍而不顾之为理。此理欲之辨,适以穷天下之人,尽转移为欺伪之人,为祸何可胜言也!其所谓欲,乃帝王之所尽心于民;其所谓理,非古圣贤之所谓理。”实际上是在指责《日讲四书解义》推举“存天理,灭人欲”,非行古圣贤之道,是“以理杀人”,是欺民悖圣。

从清初孟学发端至乾嘉孟学鼎盛,影响较大的《孟子》义理学专著主要有:黄宗羲的《孟子师说》,范尔梅的《孟子札记》,李光地的《读孟子札记》,崔纪的《读孟子札记》,戴震的《孟子字义疏证》,翁方纲的《孟子附记》,姜兆翀的《孟子篇叙》,焦循的《孟子正义》(义考兼长),另外,顾炎武的《日知录》、王夫之的《读四书大全说》等对《孟子》的义理也有精深的阐释。除了李光地《读孟子札记》外,其他孟学专著都是批驳程朱理学的,且前后承继发展线索较为明显。其中黄宗羲的“成说在前,此亦一述朱,彼亦一述朱,宜其学者之愈多而愈晦”的批宋驳朱态度以及“性无本然、气质之别,天地之性,即在形而后有之中”的一元论人性思想影响整个清代孟学;顾炎武言性相近,近于善,王夫之言“天地无不善之物,而物有不善之几”,对崔纪、康浚、崔述等人性观都有直接影响。而黄宗羲、王夫之已经意识到“知”对人性善的意义,对戴震“知即善”性善观形成有明显的影响,焦循将戴震的“知即善”发展为“智即善”,可谓一脉相承,都是批驳宋儒性二元论。在理气关系问题上,黄宗羲坚持“理不离气”,“离气无所为理”,王夫之认为“理即是气之理,气当得如此便是理,理不先而气不后”,崔纪言“配义与道,是气配道义,非道义配气也……故守气不如守道义”,罗泽南云“理无定在,势之所存,即理之所寓”,戴震言“阴阳五行,人物以类滋生,皆气化之自然”,认为“理在气中”“理在物中”,反对程朱“以理为别如一物”观点。他们的理气观均与程朱理气二元论不合。在理欲关系问题上,清儒不赞成宋儒“存天理,灭人欲”之论,倾向于“理欲统一”。王夫之认为不能离开人欲空谈天理,天理即在人欲之中。戴震认为“理者存乎欲者也”,揭露宋儒“存天理,灭人欲”的“以理杀人”本质,强调“天理者,节其欲而不穷人欲”,“凡事为皆有于欲,无欲则无为矣;有欲而后有为”,“通天下之情,遂天下之欲”。焦循赞同戴震的“理欲统一”观点,认为:“圣人治天下,体民之情,遂民之欲,而王道备。”批宋驳朱是清代孟学的主流。

《日讲四书解义》崇程朱推理学,规定治统之效显著,统摄学统之功未明,并引发学界长时间褒朱驳朱大战,在护理驳朱声浪中,激发了学者的研孟热情,汇集学识才智,挖掘学术潜能,成就了中国古代孟学史上两部杰作——戴震的《孟子字义疏证》和焦循的《孟子正义》横空出世,将清代孟学推至鼎盛。

《日讲四书解义》是清康熙皇帝“绍祖宗丕基,孳孳求治,留心问学。命儒臣撰为讲义,务使阐发义理,裨益政治,同诸经史进讲”之书,这既显清代儒臣对《四书》的认知,也汇集了最高统治者康熙对《四书》的讨论与思考。《日讲孟子解义》对《孟子》的诠释侧重于政治思想的阐发,是因为《日讲孟子解义》要满足帝王治学与治国相结合的需求。对朱熹理学的肯定,是看重它从天理方面对人的规范作用。同时提倡道统,也是清代统治者巩固统治的一种手段。总之,《日讲四书解义》不仅仅是研究《四书》的著作,更彰显当时主流意识形态的价值取向,背负更多的是政治使命。康熙皇帝重《四书》,爱《孟子》,为《日讲四书解义》序云:“按孔子集群圣之大成,而孟子愿学孔子。后之继孟子者谁乎?由周、程、张、朱诸儒而学孔孟。”可见其对孟子的推崇。《日讲四书解义》刊行后,成为科举考试的必读教材,同时清代科举试题,频繁涉及《孟子》,引发士子更加关注《孟子》,激发更多学者潜心孟学,助推孟学兴盛。康熙皇帝于康熙二十六年(1687)亲自拟写《御制孟子庙碑文》、康熙二十八年(1689)再作《孟子赞》,赞曰:“哲人既萎,杨墨昌炽。子舆辟之,曰仁曰义。性善独阐,知言养气。道称尧舜,学屏功利。辉煌七篇,并垂六艺。孔学攸传,禹功作配。”康熙如此崇孟赞孟,对清代孟学发展具有极大的推动作用。

◎本文原载于《社会科学战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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