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生的北风里

偶尔翻开《中国新文学大系》（1927—1937）小说卷的短篇小说部分，看到一篇左翼作家、龙华五烈士之一胡也频的《在北风里》，给我一种非同寻常的心灵之痛，让我一时如同置身于凛冽的北风里！

这篇小说的故事很简单，也许就是作者的经历自叙。写的是一个靠微薄的稿酬谋生的诗人，在一个北风凛冽的冬日里筹措购煤款的情形。诗人因囊中罄尽，不得不变卖家中所有。可惜唯一值钱的东西只有一幅用镜框镶嵌着的英国著名诗人雪莱的头像。当他拿到当铺要店主物有所值地多给几个钱时，却平白无故地遭到羞辱。开头，这个无知而可恶的家伙竟然把诗人的头像当成了戏子（或明星）的画片，而当他得知那仅仅是个诗人的头像时，就当场要掉价。也许是惺惺相惜吧，可怜的主人公原本就舍不得卖掉诗人的头像，想只卖镜框。这回典当铺的老板则干脆什么都不要了。你说气人不气人！如果说这诗人像不值钱，为何又要镜框连着一起卖？如果说他值几个钱，却抵不上一个戏子的画片的市价。唉，这就是笑贫不笑娼的世道！诗人一气之下夹着头像又回到徒有四壁的家中。当然他只有从自己的诗稿中想办法，或者重新酝酿一首能卖钱的诗篇吧。

——这是多少年的陈年旧事了，可是于今之世，其情犹然，甚至更荒唐矣！这个故事却足可以警醒嗜诗成癖如我辈者。小说的作者还一再地慨叹靠微薄的稿酬度日的诗人的不幸。天可怜见，没有稿酬而仍然乐此不疲并把诗歌写作当成生命的宗教的我，岂不是更不幸了吗！多年以前，我就自疑过，这个世界怎么会有我这样的怪人——我自命为一种“精神动物”？这个世界为何又如此地轻视精神产品？既然人类曾经长期保持这样的传统，为什么会丢失得那样快那样决绝！也许现在具有这方面的禀赋和需要的人越来越少了吧？那么这些人究竟是可贵还是可怜呢？为什么他们会那么顽固地把这劳什子（或美其名曰“精神劳作”）当成命根子？难怪诗人的世俗生活会那样艰难，他们的精神结晶多半只能自娱自慰而已。因为很少有人看重他们的深刻内涵和崇高品质！所以梵高、海子之辈会曲高和寡，自弃尘凡。他们不过是误入尘寰的精神过客。无知即苦难！然而人类是无辜的，谁也没有强迫诗人要自蹈崇峻自陷渊薮吧！？

今年新春伊始，与一个书屋女老板邂逅相遇。我给她朗诵了几首自己的诗篇，她当即显得很感动的样子。她还说要在生活上和文学上帮我助一臂之力，还答应做我的朋友；说她有亲戚在文化部门，还可以帮我发表一些作品。我为此更感动不已。但不久我便发现那全是商人顺水推舟的生意手段罢了。因为她总是问我得过多少稿费，还让我多买几本书去。不过是一个世故而俗气的女人，这世上有几个爱诗的女人，又有几个会欣赏失意的诗人的女人！

而我却因为她的怂恿激励而对自己重新审视了一回。我终于找回了被俗尘蒙蔽了多年的自我！我认识到自己本来具有的优秀的一面。这就是我的精神创造力。我深深地感到，一个男人不能什么都不是，他不是物质的富翁，就得是精神的主人！这辈子我也许再也不能进入物质的自由王国，但我完全可能构建一个自己的精神的国度。为此，我决心开始对文学发起新一轮的冲刺。殊未料，满怀信心却换来一场苦雨，就像这个春季下个不停的霪雨一样。我早已枯槁的心因为一个女人的撩拨仿佛重现生机，而后又像经受寒潮袭击的禾苗一样，蔫耷萎缩了吗？

多年以前，我就写过一篇叫作《写作—稿费（搞废）—生命》的文章。在那题目上，我故意将稿费一词与“搞废”二字进行了谐音置换。我没有查考稿费一说从何年代开始，只知道过去叫“笔润”，不一定是金钱，可能是绫罗绸缎，别墅田产，也可能是高官厚禄，封妻荫子。而且诗歌写作确实曾经作为一种科考的名目存在过，那是在唐朝。但我总觉得诗人的笔润还不如“一束清歌一束绫”的宫女来得轻易。大诗人如杜甫曾经得过多少笔润？蒲松龄、曹雪芹拿过多少稿费？我只知道他们晚年都度着清贫甚至寒伧的日子。如果每一个写作者都希望靠稿费生存，这世上就永远不会出现像梵高和海子这样的文化烈士了！

但是，在这个年代，仍然信奉生命写作的人，整天以谈经论道为乐事的人，常常被世俗之人视作外星人或疯子，这不啻是处于人生的北风里。而我就是这为数不多的几个逆风而行不弃夙志穷且弥坚的斗士，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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