串场人家（二十一） 

作  者：乔 永 星

图  片：选自网络

 

身在曹营心在汉。婚后的大花，牵肠挂肚的，是生病的老娘，劳碌不息的老父，还有就是年纪尚小的妹妹二凤、三姑娘。一夜之间，如隔千年。娘婆二家，距不过半里，喊一声听得见，挥下手，抬个腿，一视无碍。平时，站在家的屋角，大槐树下，不用踮脚，就能见到二子的一举一动。那怕二子上个厕所，解个溲，也能把个背影看得一清二楚，定格在眼里，然后细细地回味，设想，二子下一步做什么。

 

大花心里想到这些，有些失落伤感。新婚的喜悦，与二子的同床共枕，与离家出嫁，别父母二妹，再也回不到她自己的小房间的惆怅搅合在一起。分不清哪是甜，哪是苦，哪是幸福，哪是受罪的深渊。大花未见过世面，未出过远门。除了出工，就是围着自家的家前屋后转，不是栽莱，就是育瓜，不是挑水，就是浇粪。或者就是秧田除草，麦苗清墒。还有那一天三顿，虽没有汤是汤，咸是咸的摆设，毕竟一大尺六锅粥要烧出来。

 

乡下人的餐具器皿，灶台，锅门口，十分简单，传统。不像城里人烧着煤球炉子，后来还改成了蜂窝煤，有计划供应着，不怕没柴烧。那个可以随时挪窝的煤球炉子，加一次煤，能烧好长时间，有的还砌起了三角灶。不像乡里的大灶，要用一把一把的草来喂它，太急不行，太慢也不行。太急了不但火被闷着，费草，还窝着一灶堂口的烟出不去，此时，如用火叉一拨，火一下子冒出来，能燎着大花的留海。草少了，会断火，还得慢慢地撬着，把它烘着，或者着急，又要费一根洋火筹子。城里人的炉子上，不断地变着花样，烧水有铝茶吊，烧菜炒莱有耳子铁锅，炖的有砂锅，还有蒸锅，平底煎锅什么的。太复杂。

 

乡下人不论烧什么，都在灶上。大花家是两间灶，里锅是尺六锅，外锅是尺三半锅。一般是大锅烧粥、烧饭，外锅烧汤。当惯了锅，对灶有感情。大人说，灶有灶神，不能得罪。为了大花把婆家，大花爹特地请瓦匠师傅整理了一下。以往的泥锅台子，锅一潽，没办法揩擦。一擦泥浆子直泛。这是最烦人的事情。现在用石灰膏子加草毛子作熟，再加锅底铲下来的黑灰一拌，铺压整形。油光水亮，镜子面似的，一点点芝麻缝都没有，水过灶干。抹布一擦干干净净。

 

大花欢喜了多少天。姑娘总是爱干净。大花勤快，总是把锅里锅外弄得干干净净，没一点灰丝子。经桐油油过的锅盖，油光水亮。苍蝇落上面能跌断腿。大花家的灶台，成了大花的恋。一度时间，一有空，就在灶上洗洗抺抹。那锅门，也是清清爽爽，干干松松的，坐在那儿烧锅是一种享受，特别是冬天，更是人见人爱的地方。坐下来，看着灶堂内熊熊的旺火，映着大花的脸庞。煞是好看，动人。

 

一天早上，大花起得早，天很冷，先摸灶烧饭。二子似突从天降。原来是想伙同大花一起到小街朝南的国营厂去拾炭。据说那个厂在上级“调整、巩固、充实、提高”的八字方针政策下，已倒闭关停，这两天，那里拾炭的人很多，没人管，谁拾到归谁。二子想起了大花，想要大花同去。那年，大花才十六岁。二子悄悄地来到锅门口，坐在大花旁边。看见大花胜似桃花的脸，心动不已，热血奔流。恨不得上去亲她一口。但二子没这个胆，硬是将胸中的热火，给压了下去。

 

那是个缺吃少草的年代。有炭可拾，不要钱，凭力气，凭跑路。大花被二子说动了心。二人瞒着家人，第二天天麻花亮，就急急匆匆地出发了。现在想起来，有点像私奔。两个金童玉女，偷得来的胆，来回三十里地，空手人尚且不易，还得背着炭袋，柳筐。二人初生牛犊不怕虎。比太阳早，天未放亮，只见厂区废墟上已人头攒动。黑压压的一片。个个一声不响，专心致志捡煤。煤分两种，一种是入炉而未燃烬的。半黑半白，热量大，无烟。原本是上好的煤。捡的人多。二子和大花，在茫茫人海中，眼疾手快，不一会儿，袋满筐满。

 

正愁着因路遥而无法带回家，便有人凑上前来，问他们卖不卖。二子、大花听了，头直点，一分一斤。高高兴兴，一元五角钱入了二子袋中，受金钱刺激。二人袋清筐尽，又投身其中。不一会袋满而煤尽。拾的人太多，毕竟人太多，而煤有尽。二人坐下，肩挨着肩，相视一笑，大花拿出小手巾方，轻轻地为二子擦汗。她看到二子宽厚的脑门上，沁出层层的汗珠，一阵莫名的关心与心疼，不由自主为他擦汗。这时的二子，似个无所失措的听话的大男孩，一动不动地任大花摆布。心里阵阵甜蜜涌了上来。

 

旭日东升，霞光万丈，气温升高。二子、大花忘记了饥饿与寒冷，披着朝霞，沉浸在满满的幸福之中，忘记了置身人海。忘记了初冬早晨的寒冷。大花一件大夫碎花棉袄，薄薄的，没多少棉花。也不觉有半点寒意。雾渐散，树上的露珠，一滴一滴地落下来，气温略有上升。二子猛的起身，不及与大花说上一句话，脱鞋卷裤，光脚，如弦上之箭，直朝前面几十丈的水沟射去。二子眼观六路，耳听四方。同大花坐在一起，并未完全贪享沉沦于卿卿我我之中。听人说，前面水沟里，有厚厚的一层烟煤，品种是优质的“徐州一号”。热量高，易点易燃，尤其农家风箱大灶，一个小小的稻草疙髻，一根火柴，点着后，铺上一层烟煤，风箱一拉，火苗直窜，再配上稻草根子，棒头瓤子，棉花碗子，树叶子，树枝子，牛粪饼子，牛粪块子，都是上好的农家燃料。有了它，烧锅草不用愁。这两种煤，各有特色，无烟煤，可用于烧炉子，火力大，干净。烟煤烧大灶，火苗能窜尺把高。缺草的年代，农民的最爱。就象缺粮户，特喜大麦粗粮，它胀锅熬饥一样。

 

大花见二子下了水沟，赶忙拿起柳筐，配合二子一把一把地将浆糊一样的煤糍粑放入柳筐。不多会，二子已将两个筐装得满满的。估算着，超过了一百斤。二子上得沟来，这才觉得肚子饿得咕咕乱叫。大花何曾不是？二人没有粮票，吃不到饭与面条，更吃不到小笼和生煎。只能买来二斤熟荸荠当中饭。

（未完待续）

【作者简介】乔永星，1949年出生在上海，10岁随母亲下放回到盐城新兴公社。1966年初中毕业回到农村，在农村生活二十余年后，随知青妻子返城。喜欢写些散文，小说之类，大多是农村生活题材。已完成《串场河畔》、《串场故事》两部系列小说和《学书》中篇小说以及几十篇短篇小说。累计近七十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