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蔡伯喈
陆游诗:
斜阳古柳赵家庄,负鼓盲翁正作场。
死后是非谁管得,满村听说蔡中郎。
其诗浅显易懂,诗人在赵家庄听一个瞎眼老头唱鼓儿词,听得直打战儿,不由得长叹一声:唉,死后的声名谁能管啊,这蔡中郎被作的好惨啊。
瞎眼老头此时表演的鼓儿词,也叫话本,如果分角色表演,那么就成了南戏——假若在北边儿大金国演出,又叫院本。
瞎眼老头表演的剧目,大抵是《赵贞女蔡二郎》,也即赵五娘蔡伯喈,《琵琶记》早期版本。
以《琵琶记》剧情来看,蔡伯喈虽然是个负心人薄义郎,但作者高明骨子里是同情蔡伯喈的,偷偷塞了点私货,把一切归咎于不得已,让书生天天惦着插上翅膀飞回家。
与赵五娘相会后,大哭“文章误我,我误爹娘;文章误我,我误妻房”。
负心薄情的色彩大减,至少没有像王魁、陈世美那样,成为被唾弃的对象。
然而陆游听的这本《赵贞女蔡二郎》,蔡攀附权势,停妻再娶,妻访不认,逞凶心马踏五娘,引天怒雷轰伯喈。
大才子蔡邕被黑得如此之惨,难怪陆游长吁短叹。——没准他还适时想上了一想:呃,我和我老婆,后世如何说?妥妥的半夜要做噩梦啊。
小编从前在才子戏系列里面提过,历史上但凡以才子入戏,大约为了增加戏剧性,一般改动很大,有的改到面目不识了。
但有一点,无论怎么改,总以该才子原型做底本,有些鲜明特色是一致的。换言之,往往根据才子的某个特点、某段经历,敷衍出一个全新的故事。
最典型者,要算李益和唐伯虎。
2)李益
唐人传奇《霍小玉传》,前半儿谈恋爱,后半儿变身鬼故事。
李益负心,霍小玉临终前诅咒,“李君李君,今当永诀!我死之后,必为厉鬼,使君妻妾,终日不安!”从此鬼魂作祟,李益三娶而不谐,终生无以安宁。
这个故事不像元稹写《莺莺传》,藏头露尾,大家虽然心有所指,也未免猜上一猜,那张生是否作者自己。
创作《霍小玉传》的蒋防与李益处于同时代,如此指名指姓直扬其事,有研究认为,该传奇属于牛李党争的产物,蒋防在李党,攻讦身在牛党的李益。
然而故事写出来的时候,李益还活着,对于如此直言不讳的指摘,就那么忍着,貌似有些心虚,不像完全虚造。
以至于《旧唐书》也说,“(李益)少有痴病,而多猜忌。防闲妻妾,过为苛酷,而有散灰扃户之谭闻于世。”出门的时候,在门口洒上石灰,以此查验有没有人来过,这种妒痴的毛病,就被唤作“李益疾”,李益也成了“妒痴尚书”。
所以,《霍小玉传》是从“李益疾”上爆出的大瓜,看上去确实有鼻子有眼的。
3)韩翃
和李益年代、名气相仿的还有韩翃。
韩翃最有名的一首诗相当脍炙人口:
春城无处不飞花,寒食东风御柳斜。
日暮汉宫传蜡烛,轻烟散入五侯家。
许尧佐《柳氏传》和孟棨《本事诗·情感第一·韩翃》记载:
韩翃与歌姬柳氏成婚,安史之乱后两地分离。
韩翃思念柳氏,写诗询问下落:章台柳,章台柳!昔日青青今在否?纵使长条似旧垂,也应攀折他人手。
柳氏其时已被番将沙吒利所掳,答曰:杨柳枝,芳菲节。所恨年年赠离别。一叶随风忽报秋,纵使君来岂堪折!
好在此事捅到皇帝跟前,由肃宗做了居间的和事佬,两人破镜重圆,HE了。
上述为实有其事,取的是一个“形似”,那么唐伯虎的戏剧改编,则属于典型的“神似”了。
4)唐伯虎
唐伯虎点秋香最为耳熟能详的版本出现于冯梦龙的《唐解元一笑姻缘》。
不过,它并不是同时代唯一版本。
据解,明朝周复俊《泾林杂记》,项元汴《蕉窗杂录》,以及朱秀美《桐下听然》等各种笔记体小说中,均或简或繁地叙述了这个故事。女主角有时不叫秋香,叫桂华,甚至还有没名字的。
而在王同轨的笔记体小说《耳谈》中,有一篇脉络和《三笑》几乎一模一样,只是主角名为吴中才子陈元超。
这些人大都比唐伯虎晚了二十多年到五十年,及至比唐伯虎晚了七十年的冯梦龙,集大成出了最终版本,故事几乎定型。再往后,《八美图》、《九美图》的弹词就出现了。
啊!名人八卦谁不爱!
众所周知,唐伯虎应该并没有能那么潇洒。
但之所以把主角归了唐寅,大概因为他性狂放,自号江南第一风流才子,且又善画仕女图。
如此,岂可无美人生香?
这取的就是一个“神似”,三笑唐解元和历史上的唐子畏精神相通。
另传说有才子张灵,意中人崔莹为宁王所取,宁王召唐伯虎画十美图,唐寅从中穿线。也是到深墙广院“偷美人”,未知是否有点影响。
据《明朝那些事儿》考究,就连苦主华太师也有出处。
唐寅一生潦倒的罪薮在于科场舞弊案,出首者便是给事中华眿。
最后此案查无实据,但经案相关人员都倒了霉,唐寅终生无官,华眿则举报不实,贬官处理。
《三笑》中,便让唐伯虎大大欺了一把,出口气。
5)吕蒙正
《彩楼记》里的吕蒙正,穷困潦倒居于破窑,虽才华横溢但气量颇狭。
这与北宋名相吕蒙正相去颇远,其以“宰相肚内好撑船”著称,宋太宗夸“吕蒙正气量,我不如也”(这说的,宋太宗有气量吗?……)
然而,故事不像吕蒙正,却处处有吕蒙正的影子。
比如说,他的确从幼起住着寒窑,写过《寒窑赋》,通篇记叙了历史上名人在发达之前如何运骞途穷,若要发达,除非时运两济,很是表出安于“天命”的意思。
但吕之所以住寒窑,是由于父母失和,他父亲把母子俩赶了出去,贫困交集而住寒窑。嗯,母亲姓刘。
饭后钟也是有的,唐朝书生名叫王播,少贫寄食于扬州木兰院,和尚们有意吃完饭再打钟,秀才赶去一场空。王播怒题“上堂已了各西东,惭愧阇黎饭后钟“两句,显达后故地重游,又添”三十年来尘扑面,如今始得碧纱笼。”
该说流传很广,苏轼、陆游都有诗提及,后者还写了诗序,“世传王播《饭后钟》诗,盖扬州石塔寺事也。相传如此,戏作此诗。”说明北宋末南宋初,这故事还不是吕蒙正的,然少贫受气,终归相仿。
《彩楼记》相关文本,大约出现于明万历年间。故事核心与吕蒙正“时也命也”的精神相去甚远,看来,也不是“神似”了,叫“杂糅”。
从精神上来讲,与其说《彩楼记》记吕蒙正之事,不如说记他大贤大德的母……亲……?(哪里有些怪怪的^^)
浙江越剧拍过一个越剧电视剧《贤母宝璧记》,大致还原了母贤子孝这段曲闻,江瑶扮演吕蒙正,王滨梅扮演胡秋英(嗯,又改名了)。顾锡东编剧,我对浙江越剧拍的电视剧无感,没看过,感兴趣的朋友可以去看看呐。
6)哦,蔡伯喈
最后来到蔡伯喈。
蔡伯喈要算早期各家才子中黑化最惨的了。
然而《琵琶记》的故事底本(其脉络与最早的《赵贞女蔡二郎》别无二致,只是把蔡的行为底色改了改,以更多人文寄思),同历史中的蔡邕,几无关联。
蔡邕精通音律,才华横溢,千古相传。戏里一把琵琶还是给赵五娘的。
蔡邕生性至孝,母病三年,侍之衣不解带,母丧后墓旁结庐而居。戏里则咽糠守孝,都是赵五娘。
至于家世出身,陈留望郡,父系官不大,母亲的哥哥则官至司徒,也和戏里的穷书生不搭边。
蔡邕之妻自来便没记录,但以蔡氏二女一嫁卫氏一嫁羊氏这种名门大户作参考,他娶平民之妻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顺道儿八一个,蔡邕外孙女羊徽瑜,是司马师的续弦。——原配夏侯家女儿,由于和曹魏关系过于亲密,被司马师毒杀。司马师即司马懿长子,死得早,不然皇位轮不着司马昭。
哪一个姓氏拎出来都响堂堂啊。
但在戏里,蔡二郎忠义孝悌一概谈不上,《琵琶记》再怎么努力的洗,也洗不掉他休妻再娶、无视父母、三年不归一系列薄情负心的骚操作。
那么,到底是何缘故,这个最著名的负心郎模板得以套在蔡伯喈头上,得到大众认可,甚而取得公认流行于世呢?
换言之,究竟谁在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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