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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为谁春】第十六章 谁教风鉴在尘埃·毁容

谁教风鉴在尘埃

他看着我,问:“我这些年百思不解的,就是那块黄绫,究竟是什么?值得她们那样的逼她。”

我恻然摇首不语。

那是德宗薨逝之前给她的免死诏书。德宗预知母亲未来不祥,于是赐下他遗于世间的最后一份关爱。但她向来不拿他恩宠当一回事,便是他免死诏书也不当回事,那些人却因此而恨她、逼她,非要逼得她丢弃了这份尊荣不可。那是她最后的护身,然而她也不要了,想必从那个时候起,母亲已断绝了生的指望。

许瑞龙等不到我回答,续道:“这次毒发,重又落入义父掌中,嘿嘿,我倒底是翻不出如来手掌的小妖精。这次切断联系,做得极为明显,他不可能再原谅我,把我狠狠揍了一顿,故意不曾杀我,逼我服下软骨散,让我等待那一天:'你不想看到你那三夫人被擒是么?我偏要让你看到这一天才杀你。’由是一囚经年,我不止一次试图逃脱,每一次都被抓回来打个半死。

“多年苦心谋画,终见成效,自德宗一死,他进展大为顺利。当年我为搏他宠,把沈帮主的机密泄露出来,这成了置三夫人与沈帮主于死地的最大武器。沈帮主曾经的卑贱身份,固然使她在从此在清云十二姝中头难抬,人难见,更意想不到的是,由此抽丝剥茧查下去,发现了更大秘密。沈帮主不可告人的身份,长年来隐藏得风声不透,自然得到了三夫人助力……”

我紧蹙眉头,暗自感到不祥,不由自主问道:“还有什么更大秘密?”

许瑞龙被我打断,倒是没什么反映,他的思绪仿佛全部沉浸在往事之中,眼神微微悚然,仿佛那个秘密,纵然在他这个唾弃天地信义之人,也为之悸然。

他唇际结出冷冷冰霜似笑意:“这件事,我不说,自然绝不会有人肯提。仅仅是那个身份便也罢了,沈帮主至多是让姊妹们瞧不起些,可事实远远非止此,你道欺辱她的是谁?什么身份?呵……”

他低低笑了一阵,一字字揭开谜团:“那个人,正是清云这个帮派的始祖!不止于此,那人还是个曾意图分裂我邦的异族妖邪!其人身份一曝光,连清云在内,都无立足境。因此此人虽创立清云,立了一个又一个帮主,他自己可只敢躲在地底下,继续做些丧尽天良的丑事。呵呵,清云、清云,好大的名头,素来傲慢的作派,哪曾料着其出身本源,污浊不堪,万万见不得光!”

其声如断金,我大骇而起,向后趔趄,如堕冰窟。原来,清云——叆叇帮的起始,这样污浊,这样黑暗,这样卑劣!谁能料它如今的风光和盛大,背负着如此低/贱的原罪?!

我一句也答不上来,半日所闻,俱是惊雷,可还不及此刻惊魂。耳内隆隆,眼前,似乎也瞧不清楚了,只能感到自己在发抖,不住的发抖。

许瑞龙声音镇定地复响于耳边:“你方才问那场大火,便因那事而起。想当初,三夫人发现沈帮主受辱,手刃了那妖邪,纵火焚毁那处巢穴。义父找天铃,原以为能证实沈帮主过去曾历的羞辱,没想到,竟落实了这个一向仅在传说中的猜疑。手染欺师灭祖的鲜血啊……这样的重罪,一旦被揭穿,三夫人先自放弃了为自己辨护,从此难以在清云立足。”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慧姨从那片见不得人的淤泥中走出来,母亲为了她能够清白示人,做下了大逆不道的事情,从此绝路难返。

心里仿佛有着无限呼号,我有一瞬的激越,忍不住想说:但那根本不是什么大逆不道,其罪当诛,那是替天行道,黄天当立!

然而话到唇边,终究无声。明知这一切,说也没有用。

当年的清云十二姝,亲历此事者,又有谁不知真相?难道清云能将这些肮脏而黑暗的起始,大白于天下,自承其不堪、乃至罪恶的根本?别说谢帮主、刘夫人不许,十万帮众不许,清云世世代代都不许,甚至,如今已把清云当神话般膜拜的普世大众也不许。

难怪母亲不肯自辩!难怪慧姨好似处处抬不起头!她们必须担下这个罪责,否则,便成清云一帮之祸!

我懔懔记起入帮仪式的盛典之上,悬挂着祖师画像,那个青衫文人俊美不凡,卓逸不群,明受着十万帮众之膜拜,又怎知背后,隐藏如许丑恶!我头晕目眩,只觉恶心而惶恐,仿佛这一世半生的依托,忽然成为镜中花、水中月,清云的存在,成了一场笑话。

许瑞龙并不管我心潮激荡,续道:“再见她时,在秦阳山中。三夫人被清云逐出,武功全失,为躲避义父追踪,一路逃至崔艺雪隐居之处。义父为这一天等了二十年之久,当然步步紧逼,崔艺雪武功不弱,论机心智谋万万不是义父对手,和她丈夫两人双双失手被擒,三夫人自隐避之处挺身而出。

“被囚以来,义父极尽手段折辱于我,每使一个花样,必笑着告诉我,这是他为三夫人准备的,让我先行体验,自能想象三夫人日后光景。崔艺雪被抓不要紧,她怎么能够出来?!义父得意洋洋的捏着我的下巴,笑道:'小猊,你今后可多了一个伴了。’

“她忧急交加,身染重病,面色惨白惊人,任凭义父出言侮辱,全不回对。她所以现身,是要义父放崔艺雪,义父在这一点上倒未曾食言,即时放了那夫妇二人。然而……然而……三夫人就此陷入万劫不复之境地。”

最后几字他一字字咬牙切齿地道来,停顿了许久,暮色浓重,我看不清许瑞龙面目神情,跌坐在亭中石凳,阵阵冰冷侵入肺腑。许瑞龙幽幽语音复起,转述他逃生经过:

“三夫人遭擒,我知道自己的死期也已不远,如不能尽快逃出,义父不会容我这个反复无常的叛徒活得更久。当晚车过栈道,两旁俱是峭立悬崖,我募然从马车中扑出,直堕深谷。

“为这一天,我筹划了很久,只有这自杀的一式才能暂时摆脱义父控制。我身上、头上裹了一层薄薄丝棉,我还有一把精钢所制的虎爪,那是以色诱人换来的唯一一件宝贝。下坠过程中,只管盲目地挥出虎爪,死命钩住一切可倚力的地方,把坠落之势保持在一个稳定的下降速度,总算保住了小命一条。

“那悬崖极高,我连滚带跌地落下,身上被碎石割得鲜血淋漓,也伤及内腑,强自支撑着翻出那片山谷。秦阳山中多虎狼,我很快遇上狼群,拚死搏斗一阵,爬上一棵古木,已是筋疲力尽,也顾不得是否会遭狼吻,就此睡去。

“命不该绝,我被一个猎人所救,我身上衣服早就破不蔽体,他看到我肩上所留的耻辱印记,嘿嘿,居然这么个粗鲁无知的笨蛋也当我卑贱下人使唤。

“留在这猎户家里太过危险,附近还有十几户人家,只要有一个人传出半点讯息,就会把义父引上门来。但此人夜夜把我双手双脚夹在捕兽器里,我重伤未愈,只有听其摆布,无力逃脱。

“如此七八日后,来了一个豆蔻年华的少女,带着两名下人。原是到远方探亲,哪知迷失在这深山里。他们给了猎户许多银子,让他带路出山,当夜暂居此处。我想方设法见到了那少女,告诉她,这猎户不怀好意,存心谋财害命。那少女相信了,帮我打开手脚上的捕兽器,一行四人仓皇逃奔。

“我们在一飞瀑边栖息,她的丫环逃得辛苦,对我口出恶言,说小姐,你看这人肩上的下贱标记,他的话你也好相信?我们没有当地猎户带路,只怕出不了深山。我嘿嘿一阵冷笑,募然发难,杀死了那饶舌丫头和另一名家丁。那小姐吓呆了,哭也哭不出来。我把从猎户家中逃出时所带的捕兽器给那小姐夹上,笑道:'你莫怕,你是我救命恩人,我不会杀了你的,而且,我要娶你为妻。’

“我占有了她,俯在她耳边问道:'你的郎君生得可俊俏么?可能使你满意么?’那小姐眼泪自紧闭双目中潸潸滚落,点了点头,我哈哈大笑,往她手里塞了一块刀片,柔声道:'小乖乖,你是在这世上最后一个见到我容貌的人,来吧,用这刀片划破这张脸,把这张你记到心里的脸毁掉,毁掉!’那小姐惊叫,拚命摇头:'不!’我下死里打她,骂道:'你也是个看脸不看人的贱人,和天下禽兽都一样!’强握住她的手腕,往脸上划去,痛楚中感到热腾腾的血液在脸上滚过滑下,数不清割了多少刀,直至大叫着晕去。

“醒来时脸上包满布片,那女子嘤嘤哭声就在耳旁,毁容前我把她双手放开了,她要趁我昏迷时杀我报仇,那是易如反掌,可她非但没杀了我,反为我包扎,我嘶哑着嗓子道:'我给了你一个机会,你不杀我,会后悔的。’她哭着,低声说道:'你自毁脸容,必有不得已的苦楚。郎君,晴心这一身既是你的,今生决无二意。’她那泪盈盈的双目,有一刻竟若三夫人般悲天悯人,我竟不敢直视。

“忍住剧痛,挣扎着爬出山洞,到那飞瀑倾注的深潭边,扯下脸上布片,水里清清楚楚映现出一脸鲜血,丑陋如鬼,哪怕义父、主人、天底下所有人这会子站在面前,也都认我不出。

“我照了又照,又是伤心,又是愤怒,容颜销毁,虽生若死。是谁逼我到这一步田地,是谁陷我一生孤苦?我要报仇,我要报仇!我要把天底下所有负我、薄我、误我、害我之人,一个个叫他比我更痛苦千倍、万倍!

“水中的丑八怪,穿着一身破不蔽体的脏衣,手舞足蹈,如癫似狂,那个耻辱的印记清晰可见,即使毁形销容,那个耻辱还是存在。我一不做,二不休,提起刀子,狠狠在肩头一刀剜下,割了一块肉下来。血肉模糊中,只见那印迹深烙在骨,它是非得一生一世跟着我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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