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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承:季羡林对家人的“冷漠”


父亲的家庭情结


父亲在德国留学的十多年里,孤身一人,思乡之情十分强烈,特别是在他结束学业不能回国的时候,尤其如此。每逢过年过节,他的思乡之情剧烈涌动,“一年将近夜,万里未归人”一直是父亲怀乡时的自诩,里面包含着这位游子深沉的孤独和寂寞。在怀念故乡的时候,他首先想到的是已故的母亲,其次是远在万里的济南的那个家。前者出于血缘亲情,后者则出于理智和责任。



父亲幼时过继给他的叔父,从一个农村家庭来到一个城市家庭。自从他父亲把家产败坏干净之后,家里一贫如洗。父亲小时候连吃饱肚子都有困难,所以,捡食落枣竟成了解决饥饿的办法,而从大大娘那里弄半个白面馒头就如得龙肝凤髓,为了抢吃一块白面饼子,竟被母亲一直追到水湾里去。


父亲对他母亲的怀念和悔恨可谓深刻长远。他六岁进城,在清华大学读二年级时母亲去世,期间没能好好看望过母亲,何谈孝敬!那时他父亲已经过世,母亲只守着三分地过日子,其穷困可想而知。念大学时,虽然有能力在经济上支持家里一点,可是他什么事情也没做。后来回家奔丧,他竟然回忆不起母亲的面容。对此,父亲终生悔恨,无论如何不能释怀。


父亲很少谈到他的父亲,偶尔说起也只说他不怎么样。挥霍家产,赌博充大,无所事事等,恐怕也不过如此。但父亲并不因此觉得他是一个坏人。父亲觉得他身上有股侠气,并且也影响了父亲本人。父亲似乎是赞赏这种侠气的。这似乎是父亲对于他的父亲的唯一的肯定。


对济南的家,父亲有怎样的情结呢?按常理说,他应该有幸运、幸福、感激的心情,可是,事情正好相反。他在济南的家里长大,叔祖父给他慷慨的支持,严格要求他,又帮助他成家立室,生儿育女,可他对这个家始终觉得格格不入,甚至反感。之所以如此,叔祖母对父亲的态度是重要原因,此外,父母之命的婚姻也是原因之一。叔祖母对这个外来的侄子不感兴趣,不免在很多事情上怠慢他。一些事情乍看都是小事,可就是这些小事,使父亲对济南的家产生了“见外”的感情,“寄人篱下”是父亲对这种感觉的描述。他本来有自己的意中人,可偏偏要娶一位自己无意的女人为妻。


农村的家,距离越来越远了,城里的家,又如此格格不入。在旧中国,个人从旧式家庭里解放出来,背叛家庭,走上革命的道路,这样的故事很多,可是,父亲没有这个勇气,不满归不满,他没有走上和家庭决裂的道路。他走的是委曲求全、向家庭妥协的道路,他的这种态度一直保持到人生的最后。


父亲大学毕业,在济南当了一年中学教员,然后就去德国留学了。父亲孤零零在万里之外的异国他乡,攻读枯燥无味的学问,饱尝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战火、饥馑和各种危险、苦难。但即便在那种严酷的条件下,父亲还是有机会体味到几个家庭的温暖:章用家,他的女房东家,伯恩克家,迈耶家……甚至也有几个女孩使他心动。其中迈耶家的大姑娘伊姆加德对父亲表示了爱意。她经常帮父亲打论文稿子。他们曾经度过了一段热恋的时光。他们常常一起去林中散步,去电影院看电影,去商店里买东西。他们几乎走遍了哥廷根的大街小巷。父亲真正尝到了爱情的滋味,心里充满了幸福的感情。


年轻时期的伊姆加德


伊姆加德一边替父亲打字,一边劝父亲留下来。父亲怎么不想留下来与她共组家庭,共度幸福生活呢?当时,父亲还有可能应聘去英国教书,可以把伊姆加德带去在那里定居。可是,经过慎重的考虑,父亲还是决定把这扇已经打开的爱情之门关起来。他克制了自己的感情,理智地处理了“留下来”和“回家”的难题。可以想见,做这个决定是多么不容易啊!


父亲的这一决定当然可以誉为美谈,可以说是“至仁至义”。可是这个“仁”却成了我们这一家继续上演悲剧的种子。他的这种选择,也给伊姆加德制造了终生的悲剧——据说她因此终生未嫁。难道追求至仁至义,就一定要付出这样大的代价吗?而伊姆加德为了爱情就一定要孤独一生吗?这可真是一个难解的题目!不知世上有谁能够给出一个完全的解答?


平静的十三年


父亲回国后一直在北京大学任教,我们还是住在济南。父亲按月往家里寄钱,暑假、寒假回来探亲。


1951年姐姐高中毕业,考入天津大学土木工程系;1952年我高中毕业,考入北京俄语专修学校。我是去北京参加高考的,就住在父亲翠花胡同宿舍的堂屋里。翠花胡同那一所大宅院,当时是北大文科研究所的所址,在历史上曾是明朝特务机关东厂的所在地。深宅大院,几层几进,不知道有多少院落。白天大院里有人工作,到了晚上,灯光微暗,阴森恐怖,只有一个人在临街的门房里值班,绝少有人敢深入大院。


父亲就住在这样的环境里,我感到非常惊讶。姐姐当时也来了一趟北京,在那里住了几天。我们目睹了父亲的孤独生活。我记得,在父亲的住处,还有美国铁筒装的白砂糖,那恐怕是他在德国时的“战利品”。我很惊讶,他竟能保存到那个时候。


我在北京学习,父亲在北京大学工作,两地虽有公共交通,但很不方便,因此很少见面。他每个月都是通过邮局给我寄零用钱15元。在邮寄汇款单上总附有一个短信,上面一律写着:“今寄去人民币15元,请查收。”仅此而已,再多的话没有过,我看了觉得很生分。在三年的时间里,我独自去中关村看过他若干次,他除了问我学校里都学些什么课程,认为科目太少之外,对我的学习、生活和今后的打算从不过问,我也不敢对他谈心里话。我感到,父亲对我一直是一个生疏、冷漠的人。



季承姐弟(后)大学时代与母亲(前右)的合影


1955年下半年,我和姐姐都被分配到北京工作。父亲为了我们姐弟俩参加工作,给我们每人买了一块手表。


我和姐姐经常相约在星期天去看父亲。我所工作的科学院近代物理所是中关村的第一个研究所。我的宿舍离父亲住的北大中关园公寓,相距只有几百米远,在我们的办公大楼楼顶上就能看见他住处的灯光。可我从来没有一个人在平常的时间里去看过他。姐姐住在马神庙建筑设计院的宿舍里。我们和父亲依然很生疏。去看他的时候,所谈的都是国家和天下大事,几乎没有谈过与家庭、个人有关的事情,大家就像是陌生的朋友。


当时我们看到,父亲一个人住在中关村北大的宿舍里,房间无人收拾,卧室由于朝北,窗户缝隙很大,吹进了很多灰尘,父亲就蜷缩着睡在床上,冬天更是寒冷。我和姐姐看了很不是滋味,又想到母亲和叔祖母两位也是孤苦伶仃地在济南生活,那为什么他们不能住在一起,互相照应呢?于是,我们决定从我们做起,尽量多与父亲接触,增进感情,然后增进他们之间的感情。也许我们做得不够,也许是父亲不肯敞开他的感情之门,我们的努力收效甚微。


一次,和我一起工作的一位朋友问我:“你爸爸有没有照相机,能不能借用一下?”我知道父亲出访印度时买了一架照相机,就答应去借。我没有勇气也不想去父亲住处讨借,就打电话去问。父亲在电话里冷冷地说:“我的照相机不外借。”一句话说完就挂上了。这使我十分懊丧,也很难向朋友解释。


我和姐姐去看父亲,事前都要商量一下,今天要和父亲谈什么。把济南的两位亲人接到北京来是最重要和最难开口的事。一次,我们的谈话终于涉及家庭在北京团聚的事。父亲竟直截了当地对我们说:“我和你妈没有感情。”


三年困难时期,粮食不够吃,副食品极度匮乏,叔祖母和母亲在济南挣扎过活,这使我和姐姐很不忍心。我们决心一定要把叔祖母和母亲接来一起生活。我们把这个想法对父亲说了。他未置可否。


我给北大校长陆平写了一封信,请求组织上批准将叔祖母和母亲的户口迁到北京,让她们和父亲团聚。陆平校长非常重视,很快就写报告给北京市委,彭真书记也迅速地批准了北大的报告。于是,我们一家终于团聚了。


对家人的“冷漠”


“文革”结束,改革开放的大潮兴起,我们季家也在发生着变化。


各方面的环境对父亲来说真是有生以来最好的。他不能辜负这种变化。父亲仍坚持清晨四时起床就开始工作的老习惯,成了朗润园里最早亮起的灯。他继续撰写《糖史》,恢复散文的写作,参加各种社会活动,社会地位和学术地位日见其高。


我和姐姐两个一如既往按时于星期天来家探视,带来各种食物和日用品,从事家务劳作。每个星期天的中午,必然有一次聚会,多数情况下,依旧请父亲的秘书李诤夫妇参加。


父亲和我们之间实际上仍然存在隔阂。我们和他可以谈天说地,论古道今,可就是谈不了心里话,交流不了感情。大家表面上一团和气,可内心里却隔着一堵墙。父亲对外人,不管是谁,一律和蔼可亲,平易近人。但对家里人,总有点冷若冰霜。对我们,包括孩子们的事,一律不管不问。我们觉得,父亲过分吝啬,还有些怪毛病。譬如,他不许姐姐用自来水拖地、刷厕所;不同意买洗衣机等家用电器;不让给他换洗衣服、床单,说衣服穿不坏洗坏了,其实有一层原因就是舍不得用水、花钱。父亲还有储藏东西的习惯,别人送的茶叶、食品等物品,他一律收到自己的屋里长期保存。偶尔拿出来请大家品尝,不是生了虫子,就是变了质。父亲爱书如命。他的书我们从不敢借阅,偶尔翻看也会遭到白眼。


父亲节电成癖,一家人在屋里谈天,他进去就把电灯和电视关掉,让大家不知所措。


父亲原来非常讨厌猫,后来就开始养起猫来。他发现,猫能够不加掩饰地和人亲近,不加掩饰地任意作为,跟猫打交道比跟人打交道心态要舒服得多。有一只猫和他亲近,能够多多少少地减轻他感情上的孤独感。



父亲对猫的细心呵护,宽大纵容,使得这个小动物和父亲的关系极为密切。它可以在他的书稿上撒尿,可以在他头上作威作福。后来,父亲养猫的数量越来越多,最多的时候竟达到八只。父亲对猫体贴入微,拨专款为它们买猪肝、牛肉。有一次,猫妈妈生了小猫没有奶水,父亲就要我买鲫鱼熬汤给它催奶,还让我买牛奶来喂小猫。我们对此都感到很不满意。父亲既然能和猫建立如此深厚的感情,为什么不能和自己的亲人建立更深的感情呢?


叔祖母和母亲渐渐无力再支撑这个家了。我和姐姐决定请一位阿姨。父亲不同意请阿姨。后来才知道,他心里有更奇怪的想法,他认为我和姐姐想请阿姨是为了解脱我们自己,为了叔祖母和母亲,而不是为了他,所以他就不出工资。

1989年2月,叔祖母与世长辞。老祖去世后,季家没有了顶梁柱。不久,姐姐也生了重病。姐姐生病期间,父亲去看过她几次。第一次他是和秘书李诤一块去的。父亲问姐姐:“你用钱吗?”姐姐回答说:“我们有钱!”父亲就不再吱声,和李诤一起走了。姐姐生气地摔上门,李诤感到姐姐生父亲的气了,也觉得父亲似乎太吝啬了。第二次,是我陪父亲去的。他拿了一筒茶叶,让我买了几个广柑。姐姐已经病得十分严重,见到茶叶,忿忿地说:“你还是自己收着吧!”就不再理他。


姐姐终于走完了一生辛勤的道路,去世了。父亲从我的忙碌中已经判断出发生了什么事。他没有为姐姐送行,没有送花圈,只在我面前低声嘟囔了一句:“我知道了。”


在我和姐姐之间,父亲是比较喜欢姐姐的,因为她比我聪明,也比我会关心他。虽然,姐姐对父亲的吝啬、自私,以及在家里的许多不近人情的地方很有意见,忍耐不住总想说,但还是克制住了。姐姐去世后,父亲写了一篇散文《哭婉如》,知道姐姐对他有意见后,就没有发表。当时李诤问我,要不要看看这篇文章,我说我不愿意看。姐姐不喜欢父亲写的关于我们家庭的散文,因为她觉得与实际情形相去甚远,又于事无补,看了只会让人不愉快。


父子决裂的导火索


1995年2月,父亲写了一篇文章。文章用隐晦的语言把事实略去,用明确的文字抒发悲愤之情,用激昂的声调表白自己已经成仁。


父亲在文章里说,他幻想自己成为一个悲剧性的人物,而在无意中用“遗弃了别人”的办法实现了。父亲遗弃了谁?事实上父亲遗弃了我,遗弃了他唯一的儿子。


事情的爆发是在1994年春节前,母亲住院已经两个多月了。我们把母亲住的客厅打扫干净,稍加布置。父亲从书房里走了出来,他对我们整理好的房间不屑一顾,忙着去找他的君子兰,但没找着,就跑到厨房里来追问我。我没能忍住,便说了一句气话:“我把它扔了(实际上并没有扔)。”他勃然大怒,说:“谁给你的权力扔我心爱的东西?!”我见来者不善,便说:“是老天爷。”父亲激动地吼道:“这是我的家!我不指望你养老。”我顿时一楞,说:“我有心养你的老,也一直是这么干的,累死累活地干了几十年了。”父亲说:“那是你自己愿意!我早就看透了你。你干的都是为了你妈!咱俩的关系就到此为止。”我反问他:“我妈是谁?她是你的夫人。我们从来没有把我妈和你分开。”


第二天是除夕,父亲余怒未消,拒绝用餐,躲到邻居家去了。


后来我逐渐明白了,父亲对我有意见,并不是为了别的事情,更不是有些人分析的因为我和家里的小保姆相好,而是不满于我对母亲的厚爱和孝敬。


后来,在李诤的撮合和参与下,我与父亲交换了意见。父亲破天荒地做了自我批评。这以后,我一如既往,跑医院,伺候父亲,忙工作。可是,近十个月后,他突然在母亲去世前两天的时候,对我说:“你很聪明。今后你不要来北大了。等你母亲去世后我再找你谈。”我当即明白了他的意思,立刻离开了他的家。


这样勇敢的事,不久之后他又做了一件。他以超乎寻常的魄力,容忍别人把追随他几十年的秘书排挤走了。他以这两件事“求仁得仁”,他认为他已经实现了成为悲剧人物的幻想。


季承与父亲季羡林


从此以后,经过了十三年的隔绝,我们父子才和解重逢,回归人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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