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渠那些人
——村居纪事之三
文/郭志飞
村子东北就是后渠的山梁
牙前塔村子东边是一道从北面山峦延伸而来的山梁。山梁好像一条凸起的脊梁，凸兀，消瘦，与对面观王堎凸兀消瘦山梁遥相呼应。山梁的下面是一条沟，村民呼之为“后渠”。后渠由两部分构成，一部分是凸兀而来的山脊，一部分是山梁下面一条狭长的土沟和沟底分布着大小不一的浅层泉眼。泉眼是全村人水源，沿着沟底分布着几个深浅不一的泉眼，挖开泉眼就形成了水井，所以后渠也叫井沟。后渠的山脊是自然分野，西边是现在的村落，东边是后渠以及井沟。站在山脊的前端，一眼望去，沿着山脊的腰部排列着高低错落、大小不一的十来个土洞洞。这些土洞洞究竟存在了多长时间，人们不知道。土洞洞是什么人挖成的，人们也不知道。但是我猜度，后渠是最早来到我们这个村子的先民的居所。设想，当初没有人烟一片蛮荒，最早从外面来到这里的先民（逃荒？逃难？垦荒？）首先要寻找一个适合居住的地方，环看周边情况，后渠是最理想的地方。这里有一条凸兀而来的山脊，山脊的土脉既不是松软的壤土，也不是坚硬的羊肝石或者“洛江石红胶泥”（村子周边几乎都是这种羊肝石或者洛江石红胶泥。羊肝石即二叠系石盒子组和石千峰组，洛江石红胶泥即第三系上新统保德组）而是一种发硬的黄土层，村里的人习惯上称之为“瓷泥”（但不是高岭土）。瓷泥上挖掘土洞，既容易掘进，又不易坍塌，是最理想的选择。挖掘成的土洞冬暖夏凉，可以栖身，可以避暑，可以越冬。后渠下面就是水源，尽管来水不多，但是不管天旱雨涝，终年不息。夏天，汩汩流淌；冬天，凝结为冰。一年四季可以保证水源不断。既有可以建造冬暖夏凉居所的山脊，又有源源不断的水源，后渠的这些优势自然会成为先民的优选。这些土洞洞应该就是先民来这里寻找生机时挖掘的。也可以这样说，后渠是我们这个村子的祖源地。
听父辈讲，1947年搞土改，我的曾祖被工作队和贫农会定为地主，然后全家扫地出门。家被占，地被分，衣物铺盖也没有了。为了生存，为了活下去，曾祖带着他的子息到了后渠，整理了一个稍微大点的土洞洞住了下来。当时的后渠异常荒凉，没有人烟，只有狼群。父亲讲，那年冬天特别寒冷，有一天，还没有黑，突然来了两条饿极了的苍黄色狼，不管不顾就跳进圈羊栅栏，扑向怀着羊羔的母羊。母羊痛苦的咩咩呼叫，父亲和叔叔躲在土洞洞的角落里眼睁睁的看着下午还活奔乱跳的母羊被两只狼撕咬吞噬。狼走了，留下了一大滩血迹和乱七八糟的羊骨头。好在，第二年祖父要“走大西北”（即随解放军进占大西北），政府又给曾祖他们归回两个窑洞，安顿一家老小。
这些历史早已经被尘土封闭，在我的记忆中，后渠是有生命的。在村里居住的那几年，每天清晨我都要到后渠担水，有时一天一担，有时一天两担。担水来去，一定要经过后渠的这些土洞洞，土洞洞里居住的几户人家深深地印记在我的脑海里，无法忘记。
后渠山脊
后渠井沟
残存的土窑洞
残存的土窑洞
残存的土窑洞
后渠的第一户人家是“二奴子”。二奴子的土洞洞位于山脊前端的“圪堵上”。土洞洞宽约两米，深约三米，灶台连着土炕，人可以活动的空间实在有限。土洞洞有门没窗，门板是两块实木板，看去好像是装在门框上，实际上是依靠在门框上。土洞洞门前有一个一尺多高的土台子，二奴子就坐在这个土台子上。黧黑色的脸，似乎比黄土背景色更加沧桑。横顺着深浅不一的皱纹，如同现代派的画，究竟包含着什么内容，人们不知道。白发凌乱，是平头、光头、或者其他什么造型，谁也看不出来。看不见眉毛，两只眼珠呈灰黄色，间或动一动，表示还活着。嘴巴经常是半开状态，有时候有口水流出来，有时候没有口水，显得还算干净。上身披着一件说黄不黄，说灰不灰，说黑不黑的偏大襟夹袄。夹袄里面是一览无遗的锁骨和肋骨，附着在锁骨肋骨的是一层比古铜色深的皮囊。下身穿着白色裤腰黑灰色裤腿的多半截裤子。裤子连同里面的双腿蜷曲的依靠在土台边。最不雅观的两条小腿，铁锈色的基色上分布着大大小小的凸凸凹凹，凸凸凹凹上面是红色的黄色的灰色的瘆出液体。村里人说，二奴子腿上是一种叫做“臁疮”的皮肤病。我学医后知道了这种病。臁疮发病于小腿下1/3胫骨脊的两旁，这个地方中医称为臁部，中医的古籍中早有记载，又叫做裤口毒、裙边疮等。臁疮患病后长年不敛，愈后很易复发。现代医学称为小腿慢性溃疡。一般症状是痒痛红肿，腐烂流脓，皮肉灰暗、久不收口。二奴子就是以这样一尊雕像的形态，长年累月踞守在井沟前沿的“圪堵上”。二奴子坐在这里有一个很重要的事情，就是从担水经过的水桶里分一瓢水。大部分担水经过的人都会从自己的水桶里舀一瓢水，然后倾倒在二奴子的水桶里。我在村子里住过几年，担水经过圪堵上，就一定会看到二奴子这样一尊雕像。在我的印象中，好像再也没有其它形象。
二奴子单身一人，在村子里没有较近的亲族。据说有过远族给二奴子顶过门子，但是没有见过什么具体的行动。集体化之后，二奴子成为生产队的“五保户”。五保户保什么？按照《农村五保供养工作条例》定义，五保就是保吃、保穿、保医、保住、保葬。但是，二奴子好像一保也没有。顶门子靠不上，生产队五保户靠不上，二奴子就这样住在一个土洞洞里面，穿着一件看不清楚颜色更不知道年代的破烂衣服，腿上的臁疮长年累月流着脓血.......
在一个朝阳升起的早晨，担水的人们发现二奴子没有坐在门口那个土墩墩上。出于好奇，借着晨曦，人们看到二奴子弯在土洞洞里面的土炕上，裹着那一身看不清楚颜色的破烂衣服，身体已经僵直。死了几天？谁也不知道。
后渠的第二户人家是闩召子，闩召子住的土洞洞紧挨着二奴子。闩召子的土洞洞似乎比二奴子的土洞洞大一些，不仅有可以开合的门，门的上面还有一个小小的窗户，土洞洞里的光照当然也好得多。
闩召子身材高大，偏瘦，稍微有点佝偻。头发花白，略显长的脸呈现出一种庄严的古铜色，额头皱纹虽然不多但是很深，看上去如刀子刻画般的真切。最具特色的是一对浅铜色迎风张扬的大耳朵。闩召子的耳朵有两大功能，一是会随意抖动，抖动的幅度很大，可以明显看到耳朵前后一扇一扇。一是可以悬挂一瓦罐水而挺立不掉。闲暇无事，村民聚堆闲聊，如果闩召子在，他的耳朵就成为起哄的对象，人们甚至以耳朵为利物搞点小赌。闩召子比二奴子状况好得多，他可以自己到井沟提水，可以自己烧煮饭食，可以沿着井沟的小路走来走去，可以转过“圪堵上”到村子里走上一圈。
闩召子是贫农，在土改时期，曾经当过贫农会委员。但闩召子不是五保户。1947年搞土改，闩召子分到一个石头窑洞和两三间房子。有了房子，年近50岁时娶了一房老婆。这个老婆早年丧偶又遭遇日本人火烧了县城，带着三个孩子逃难，几经辗转来到牙前塔。闩召子有了房子就有了娶老婆的条件，逃难来的一母三小也需要一个生存的地方，经人说合，闩召子娶了这个城里逃难来的老婆，顺便带回三个孩子。随着时间推移，三个孩子渐次长大，女儿出嫁，两个儿子相继娶亲成家。二儿子随姓，住了窑洞，大儿子没有改姓，住了两间房子。鸠占鹊巢，闩召子没了住的地方，只好抱着一卷简单的铺盖进了后渠，住进了排在二奴子后面的第二个土洞洞里。
日复一日，闩召子在自己的土洞洞里生火做饭，睡觉休息，与娶回来的老婆以及带回来的儿女似乎没有了关系。渐渐地，闩召子也不能到井沟提水了；渐渐地，闩召子沿着后渠的土路行走的频率越来越少；渐渐地，村里的人见到闩召子的时候也越来越少。终于，在一个阳光普照的时光，人们发现闩召子静静地躺在自己的土洞洞里没有了声息。
后渠的第三户人家是牛乜子，牛乜子的故事很传奇。牛乜子早期的历史牙前塔的人不是很清楚。只知道牛乜子自幼父母双亡，走过口外，做过短工，揽过长工，也可能入过党。大概在土改运动后期来到牙前塔居住。村民对牛乜子记忆最深刻的有两件事，一件是斗争人，一件是被人斗争。土改那年，牛乜子是贫农团成员，在轰轰烈烈的土改运动中风光无限。土改尾声，编村（行政村）召开了一次大规模的斗争大会。台子上站着两大排被斗争的恶霸、地主、富农，台子下站着翻身农民。牛乜子上台控诉，控诉地主富农剥削贫下中农的罪恶，控诉旧社会富人富得流油，穷人没有站脚之地的不公道。牛乜子声泪俱下，有声有色，唾沫星子飞溅，指着被斗争的地主，说自己的小孩被狼叼走，主谋就是被斗争的地主，是地主派狼吃了他的小孩。说到激动处，牛乜子拿出事先准备好的一把大环锥直接向被斗争地主的大腿刺去。殷红的鲜血顺着被斗地主裤管流了出来，然后慢慢的倒在台子上。台子上其它被斗争的地主富农吓的面如土色，台子下喊口号的人看着牛乜子的革命行动也呆若木鸡，牛乜子志满意得的站在台子正中央。第二件事发生在上世纪七十年代。按照公社布置，生产队搞“一打三反”。经过一番研究，不知道为什么，生产队把一打三反的目标锁定为牛乜子，设定的罪名是“坏分子”。在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小学校院子里一打三反斗争会铺开摊子。斗争会开始了，但是被斗争的牛乜子却找不到。于是，民兵全体出动找牛乜子，最后在一块玉米地里的一棵核桃树下找到了牛乜子。牛乜子蜷缩着倚靠在核桃树干上，核桃树枝上挂着一条准备上吊的麻绳，地上是一大堆手卷旱烟的烟蒂。现场表明，牛乜子已经知道自己将被斗争，也知道自己很不得人心，准备上吊了结自己的生命。畏罪自杀？不行。没有斗争对象，一打三反运动还怎么搞？牛乜子终于没有逃脱被斗争的命运。牛乜子从斗争人开始，最后被人斗争，人生圆圈好像比阿Q的要圆满些。
牛乜子有老婆，老婆还生养了两个儿子。但是，牛乜子的命运似乎总是多舛。第一个儿子三岁时在村子边上被狼叼走，老婆长年闹病，四十来岁一病而亡。好在，第二个儿子长大成人，牛乜子总算有了希望。二儿子叫韩俊，没有上过学，长得算不上“俊”，不善言谈，不做胡事。1976年1月，大同煤矿来保德招工，公社给了牙前塔一个指标，指标最后落实到罩着贫农成分光环的韩俊名下。柳暗花明，牛乜子的希望有了光泽。但是，没过几年，大同煤矿传来消息，韩俊身患肺结核，医治无效死在大同矿务局医院。人生三不幸，幼年丧父母，中年丧妻室，晚年丧子息，老牛全部遭遇，人生悲哀莫过于此。
大概是一个秋天，人们发现牛乜子死了，死在自己居住了几十年的土窑洞里。生产队已经解散，有几个好心人用一片席子裹着爬满蛆虫的尸体，拖拽到村外，挖了个坑把牛乜子埋葬了。牛乜子是后渠几户人家最后一个离世的。牛乜子死了，后渠再也没有了烟火气息。
后渠的第四户人家是杨旦。杨旦是距离牙前塔五里路的王家里村的，土改时来牙前塔分到一份土地，然后住了下来。在我的记忆中，杨旦在生产队里就是个是放羊的。秋冬，穿着一件山羊皮皮袄。春夏，穿着一件大襟夹袄。灰色粗布裤子，打着好几块补丁，裤脚用布带子束着。一年四季，杨旦拿着一根前端是铁铲后端是皮鞭的羊铲棍，斜挎着一个粗布缝制的干粮袋子，嘴里哼着永不变调的“lan-der-li-di-dan”。每天半前晌，杨旦把羊群从圈里放出来，照例在村子的街道上停留一段时间。在这段时间，圈了一晚上的羊群开始骚动，有的靠墙槎痒痒，有的翻身在地打滚，有的互相抵架。如果在母羊发情期，骚胡、圪丁大戏上演，成为村民必看的保留节目。在这段时间，杨旦以自己的方式和村里人们交流，听得多，说的少。杨旦说的没有新闻，没有故事，声音也不高。在等待羊群出坡的这段时间大概是杨旦最美好的时光。
杨旦有老婆并且有三个儿子。老婆是一个裹脚不很标准的农村妇女，个子不大，身体瘦弱，眼睛视力好像也有问题。三儿子叫银全，在“后学校”和我一起念过书。念书时其它同学按照学校安排到其它村子唱戏宣传毛泽东思想去了，我和银全因为五音不全被彻底边缘，利用这段时间我们两个人合伙掏过土龙骨。银全初中毕业后正赶上保德天桥水电厂建设，因为家庭成分好，生产队派出去到天桥水电厂建设工地当了民工，每天九毛钱，三顿饭有保障，生产队还给记一个大寨工。1975年初冬，银全在天桥电厂建设工地上遭遇塌方，二十岁的生命画上句号。银全死后，天桥电厂用汽车把没有装入棺木的尸体运到离村子还有5里路的公路边，生产队组织了几个人，用小平车把银全拉回村里，草草埋葬。最后，天桥水电厂指挥部给了杨旦家900元抚恤金了事。为了这900元抚恤金分配，杨旦大儿媳妇和失去儿子的两位老人大吵大闹，最后大队支部书记出面好容易才调解了。二儿子从小就送了人，到岢岚山上给人家为儿去了。我见过杨旦的二儿子，壮实的体格，黑红色的脸堂，长得方方正正。但是，养父母早亡，一个人在哪里，孤苦伶仃，无依无靠，生活过得非常艰难，三十来岁还没有娶老婆成家。据说，杨旦的这个儿子最后是给人家拉帮套，做了贫穷落后习俗的牺牲品。大儿子一直住在村里，近三十岁时娶了老婆。尽管妻子有点腿疾，但是总算成家立业了。农村改革之后，大儿子离开了后渠，在村子里最好的一块地基上新建了两孔窑洞，过上了虽然不富足，但是可以吃饱穿暖的生活。但是这样的时光没有维持多久，1985年左右，杨旦大儿子被自己豢养的狗咬伤，送到桥头医院，没有救过来。医生说是死于狂犬病，如果被狗咬之后能够及时注射狂犬疫苗，或许还有救过来的可能。
后渠的几户人家几乎以相同的方式终结了自己的历史，他们就像后渠山脊上的一块一块土坷垃，不经意间从土山上滚落下来，在风吹、日晒、雨淋中化为泥浆，化为尘土，或者随着井沟的泉水流入大河，或者随着西北刮来的大风飘向谁也不知道的远方。
后渠，牙前塔村祖源地。这里的土洞洞养活了一茬又一茬穷无所依山民，这里的泉水养育了一代又一代村民。如今，后渠还在，但是那些庇护过祖先的土洞洞坍塌殆尽，担水的路径已经无从辨识，井沟的泉水早已干涸。如今，煤矿采空了村子的地下，早已被边缘化的村民也离开了村子，飘向了东西南北。
用不了多久，后渠将会从人们的记忆中彻底消失。
2021年12月
作者简介
郭志飞，山西保德人。热爱地方史和地方文化研究，主编了大型文化丛书《保德文丛》凡8卷10册，300万字。主要著作有《正史闲说》《王邵诗文集》《府州折氏》《陈奇瑜传》《折太君墓地考证》《林遮峪古遗址考证》等。近年来热衷为网络平台提供文史稿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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