羡 慕
丁启阵
羡慕，是一件随时随地可以发生的事情。
沈括《梦溪笔谈》卷二十三“讥谑”讲了如下的故事：
梅询做翰林学士的时候，一天，需要起草许多诏令文件，构思非常辛苦。一边思考，一边走下台阶。忽然看见一个老兵，躺在太阳底下，蹬腿伸胳膊，很舒服的样子。梅询于是感叹道：“畅哉！”过了一会儿，问他识不识字，老兵回答说：“不识字。”梅询由衷地说：“更快活也。”
翰林学士，替朝廷替皇帝起草文件，有文化，有地位；老兵，类似今天门卫勤杂工，勉强糊口而已。两个地位如此悬殊的人，照理说，应该是后者羡慕前者的。但是，在某一特定的时间情景下，他们的生活状态却发生了180度大逆转：老兵轻松自在，翰林学士拘束辛苦。
眼下，在我家里，我也有个羡慕的对象：我妻子。
怀孕中的妻子，为了胎儿能健康成长，需要远离各种辐射。基本不用电脑，彻底告别电视，尽量少用手机，唯一的消遣就是看书。所看之书，既非四书五经、九丘八索，亦非唐诗宋词、汉译名著，她先是读汪曾祺的小说，梁实秋的散文，读得津津有味。然后，有一天忽然想起要读金庸的武侠小说。
妻子读小说，自有特点：她喜欢的小说，可以一而再、再而三地读，而且是翻开哪页读哪页，每次开始的地方都不一样。反正，读得多了，每一页都是熟悉的。路遥的长篇小说《平凡的世界》，据说读了十几遍。至于她不喜欢的书，比如我给她推荐的《玉娇梨》、《父与子》、《包法利夫人》，那她是一遍也不愿意认真读的。浮光掠影地翻阅一过，一句“没意思”或“太磨叽”，从此永诀。
两个多月里，《射雕英雄传》、《天龙八部》，她已经复习得滚瓜烂熟了。几次向我下战书：“这两本书里的故事情节人物性格，我已经太熟悉了，不信你随便问。”害得我只能无奈地表示：“我要是提得出问题，岂不是说明我也已经非常熟悉了吗？”找不到对手，她屡次发感慨道：“要是有个能跟我聊聊这两本书的人就好了。”
看她感到无聊，我只好又在书堆里翻出《神雕侠侣》和《倚天屠龙剑》，希望能帮助她再消磨些时日。
我多年前曾因小疾住院一个月，整天卧床，百无聊赖。于是，托人买来全套的金庸小说。一天一本，废寝忘痛。深感人生在世，论阅读之轻松愉快，无过金书者。
看着妻子如此淋漓酣畅地阅读金庸小说，我的心中，无比羡慕。不禁想道：我什么时候也能像她那样，整天读自己喜欢的小说呢？
羡慕只能放在自己心里，一旦说出，必定会遭到严厉的驳斥，或无情的嘲笑。我跟妻子一说，果然，她的一句“不然让你怀孕试试”，便立即令我哑口无言。妊娠反应，饿了会呕吐，吃饱了也会呕吐，看着都让人揪心。
不难想象，倘若那老兵跟翰林学士诉说一下自家的贫苦，家屋过风漏雨，妻儿啼饥号寒，翰林学士一定会立即觉得，起草文书诏令也不是多么痛苦的一件事情了。
晒太阳伸懒腰，随意读闲书，都是天底下极容易办到的事情。我们之所以会心生羡慕，那是因为我们有太多关于功利的思虑，比如我，总是想：得读点专业书籍，得写篇文章，挣点稿费。
人生虽短，偶尔抛开一切功利的思虑，随兴所至，随心所欲，晒晒太阳，伸伸懒腰，读点轻松的书，是丝毫不会有问题的。我们之所以羡慕这些很容易办到的事情，或许还有深一层的原因：太多的励志教育，已经使我们迷失了心的方向。
联系客服
